樂府民歌的興盛,推動了文人五言詩的發展,同辭賦壹樣,都表現了批判意識和對傳統的反叛;歌功頌德的風氣漸趨衰落,重視了個人的情感抒發,尤其反映了生命短促的悲傷和及時行樂的消極思想,政治國家不再成為詩歌的主題,對人生的表現成為魏晉時期的詩歌主題。
第壹首可考的五言詩是班固的《詠史》,歌詠了漢文帝時期臨淄孝女緹縈請求免除父刑,自己甘願為奴的故事。譴責了殘酷的刑罰暴政,表現了對仁德之政的向往。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作者能歌頌壹個奇女子,難能可貴。“百男何憒憒,不如壹緹縈”(那眾多的男兒是何等糊塗昏庸啊,他們遠比不上這個緹縈),敬佩與盛贊之情溢於言表。
首先將男女之情引入詩歌的是張衡,他的《同聲歌》,以壹個新嫁娘的口吻,夫婦的魚水之樂。詩中唱道:庭堂灑掃,臥具整潔,重門落鎖,華燈盡燃,香氣融融。我願化作花紋的細席,鋪展在舒適和方正的床上,使郎君高枕無憂;我願化為綾羅的暖被和帳幕,為郎君妳啊護衛那風霜雪雨。
不過,文章的男尊女卑的傾向還是比較明顯。漢代的世風由此大變,談情說愛的話題如雨後春筍。東漢後期的秦嘉夫婦互相贈答的詩歌,特別引人註目。秦嘉奉旨前往洛陽參加審計活動,未能與妻子徐淑見面,很是悲傷,作《留郡贈婦詩三首》,遙寄徐淑。詩中唱道:
奉旨原離啊,不得相見;人生苦短啊,世事艱辛。欲想見人壹面啊,發人去接;抱病纏身幾日啊,不得東還。憶當年孤苦,沈默寡言;想今日眷戀,始終不渝。顧戀不舍,人心迷茫,馬不忍前行;愁雲遮路,悲風驚心,車躑躅不行。忠誠的人兒癡情終身,真正的愛啊不會短促。臨空房,遙想妻容顏,懷惆悵,遠寄相思物。
得到回信,徐淑回信作答,《答秦嘉書》壹片款款深情:
疾病纏身,滯留娘家許多時日,何時能夠舉案齊眉,長久侍奉妳的身邊?恩愛惜別,遙望家鄉幾許時日,哪日才能高飛追隨,終日相隨在妳的左右?
令人悲痛的是,生別竟然成為死離。秦嘉在進入洛陽後,被授予黃門郎的職務,未能與妻徐淑相見,不久,病卒於津鄉亭。也許,徐淑的心中,繾綣纏綿,燈火之時更見思戀;在盼望的日日夜夜,手把蘆笙,低吟傷曲:
東風破
壹盞離愁孤單佇立在窗口,我在門後假裝妳人還沒走;舊地如重遊月圓更寂寞,夜半清醒的燭火不忍苛責我。
壹壺漂泊浪跡天涯難入喉,妳走之後酒暖回憶思念瘦;水向東流時間怎麽偷,花開就壹次成熟我卻錯過。
誰在用琵琶彈奏壹曲東風破,歲月在墻上剝落看見小時候;猶記得那年我們都還很年幼,而如今琴聲幽幽我的等候妳沒聽過。
誰再用琵琶彈奏壹曲東風破,楓葉將故事染色結局我看透;籬笆外的古道我牽著妳走過,荒煙漫草的年頭就連分手都很沈默。
浪漫的情懷轉化為痛苦的現實,秦嘉與徐淑的恩愛化為永恒的同心結,令世間的有情人難以解的開。
那位自恃才高的蔡邕,也采用樂府詩的形式寫了壹首五言《飲馬長城窟行》,首開了思婦詩的先例,開首兩句“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被瓊瑤的小說《婉君》改寫為歌詞。
旋律的輕快與活潑,壹掃原詩的相思之苦。思婦的孤獨與寂寞,誰人能解?只有那心中的人兒,書函的到來,引起了意外的驚喜,“長跪”的表現,可見書信的重量。莊重和虔誠,如同捧著福音書,默默的祈禱,激動的期盼。展信的剎那,笑容凝滯;信中的內容,平板而直白,如老生常談。回來的日子,遙遙無期,只得煎熬等待。淚水化作了小溪,流向了心底,與其在荊門外遙望千日,不如伏在愛人的肩上痛哭壹晚。
在蔡邕被殺死後,他的兒女都背井離鄉,流離失所,各自潰散;十六歲嫁給衛仲道,不久丈夫死亡,抑郁回家。內亂更遭外患,匈奴趁機搶掠,蔡琰被匈奴騎兵擄掠,被迫嫁給匈奴左賢王,生二子,生活了十二年。後來曹操統壹北方,想起朋友蔡邕,悲念其女,於是,對匈奴軟硬兼施,用黃金白璧贖回了蔡琰,最終嫁給董祀。數年之後“追懷亂離”,用血淚凝成了震撼人心的《悲憤詩》。
蒙難
華麗的宮室化為斷壁殘垣,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人們張張恐懼的臉龐;車水馬龍的街巷市肆,瘋長的荊棘綠化了惡狗和豺狼橫行的巷道。手足無措的百官,饑寒交迫,倚在蒼莽叢生墻角,沈沈睡去。饑餓橫行,人們互相食骨肉,絕棄天理;街頭倒斃者。屍骸相承。
董卓的殘暴,繁華頃刻死寂,財物婦女,擄掠壹空。“馬邊懸馬頭,馬後載婦女”,長途跋涉,痛苦而不敢言;無端的杖打,惡意的責罵,成為家常便飯。擄掠者的威嚇,即使骨肉相近,也是噤若寒蟬。壹鞭鞭的敲打,似乎擊在親人的心上;痛苦的淚水強行咽下,猛烈的仇恨壓在心底。祈禱偷生的人們,被活活打死,義無再辱的貞士,被嚴密的看管,只能度過生不如死的'日子。
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問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
囚禁
冰雪之地,嚴寒酷不可擋,野蠻與暴虐統治著這塊蠻荒之地。文明,無法根植於此,教養被驅趕到鄙陋之地。文化的差異,語言的不通,生活的不習慣,折磨著被擄掠的漢家女子們,思鄉的意念被強壓在心裏,惟有茍且偷生,忍辱活著。
兒女們的大漠情懷,草原氣質,冰雪般的心,深深的刺痛了漢家的母親們。她們咬緊牙關,努力的,壹點壹點的用漢家的禮儀和思想教育他們,讓他們去懂得文明,讓他們去追求和平。多年的灌輸雖然沒法與環境的影響相提並論,畢竟,還是在這些流著漢匈兩族血液的混血兒們的心底萌動了對南方的感情。又經過多年,這群手無寸鐵的漢家女人們用思想和文化熏染了匈奴的下壹代,和平的曙光在她們手中綻放。
文姬回家的願望終於實現,那淚水包含著壹種喜悅和幸運,但,這又是壹種怎樣的悲痛?回歸,竟然意味著離別。親生骨肉的號泣,撕裂了做母親的心。歸,還是不歸?歸,難舍十年養育的親骨肉;不歸,難以了卻十二年的鄉思之苦。
車馬催發,最終母子哀號,拖衣拽手,觀者淚下沾襟,車轆滾滾……
登高遠眺呀,魂飛離別處。
回歸
三千裏的路程,三千裏的憂郁。十二年後的歸來,仍是孤身壹人。近鄉情更怯,路上不見人。“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斷壁殘垣,枯藤老樹昏鴉,豺狼仰天長嘯,杳無人聲。繁華的往昔歷歷在目,今日的荒涼恐怖令人心驚。
雖然重入閨房,嫁做董祀婦,但卑賤的地位和冷酷的世情,不時襲擊過來。董祀的被誣陷,使得文姬顧不得廉恥禮儀,亂發披衣,哭訴曹操。快樂已經成為消散之雲;憂愁變成無地的現實。人生如朝露,苦於短暫。念天地之悠悠,何時是個盡頭?
夢,成為她的終生伴侶,回到了與父親之間的天倫之樂中,回到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的場景中,回到了大漠草原冰川雪地的異域生涯……
蔡琰的詩,是用悲憤鑄成的,用生命的血和淚鑄成的。還有更為悲愴的音樂史詩,也是描寫了蔡文姬的悲痛經歷。它的名字叫《胡笳十八拍》,我們不必計較這是誰的作品,歷史學家,文學家,金石學家郭沫若說:“如果在蔡文姬之後有過那麽壹位詩人代她擬出了,那他斷然是壹位大作家,但我覺得就是李太白也擬不出,他還沒有那樣的氣魄,沒有那樣沈痛的經驗。”它是壹部深切動人的楚辭體作品,如大江大河,如滾滾的錢塘江潮,如阿爾卑斯山上火山的噴發,用整個靈魂哭訴的歌唱。
根據《胡笳十八拍》而創作的同名琴曲,是我國音樂史上壹首傑出的古典名曲。它以十分感人的樂調訴說了蔡琰壹生的悲慘遭遇,反映了戰亂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抒寫了主人公對祖國、對故士的深沈思念及骨肉離別的痛苦感情。我們可以想見,蔡文姬在夜色寒輝下,自彈自唱,琴聲正隨著她的血液在流淌。隨著琴聲、歌聲,我們似見她正行走在壹條由屈辱與痛苦鋪成的長路上……
唐朝人李頎發出這樣的感慨:
蔡女昔造胡笳聲,壹彈壹十有八拍;
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
據說,曹操表示出很羨慕蔡文姬家中原來的藏書。當蔡文姬告訴他原來家中所藏的四千卷書,幾經戰亂,已全部遺失時,曹操流露出深深的失望,當聽到蔡文姬還能背出四百篇時,又大喜過望,立即說:“既然如此,可命十名書吏到尊府抄錄如何?”蔡文姬惶恐答道:“妾聞男女有別,禮不授親,乞給草筆,真草唯命。”這樣蔡文姬憑記憶默寫出四百篇文章,文無遺誤,滿足了曹操的好奇心,也可見蔡文姬的才情。
蔡文姬最後嫁給董祀,也生有壹兒壹女,女兒嫁給了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師為妻。
當然,五言詩的最高成就,是昭明太子蕭統編選的《文選*古詩十九首》。統治思想的崩潰,社會的動蕩,不在皓首窮經,不在報效君國,節操倫常失去價值,崇高的顯露出了荒謬和虛偽,牢固的變的搖搖欲墜。反復詠唱的生命與人生成為古詩的主旋律。悲哀成為古詩的感情基調。
生命短促,人生無常。被強烈的表現。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生命的短暫往往有參照物,自然的永久事物往往成為悲愴的存在,看到青青的柏樹,磊磊的澗中石,不怕水火錘煉的金石,千年的烏龜,不覺悲從中來,悲傷的情緒更加加重。曹操的《龜雖壽》對此徹底的進行了否定,將高昂的精神張揚,批判了悲觀無度的情緒,希望及早建功立業。
光陰似箭,時間的更替和季節的變化,如同朝代的更叠,容易引起人們的強烈反應。時間成為人的可怕事物,那滴滴的聲音,日光的轉移,星鬥的更替,引起了悲傷的情緒。“回顧四茫茫,東風搖百草”“回風動地起,秋草萋以綠”,時間成為人的恐懼的意向,而且,“綠”也成為人的悲傷主題,每次遇到春草發綠,人們動輒思鄉,動輒懷舊;詩經《王風*黍離》舊時的宮廷敗落,都被種為黍稷,引得周朝的臣子心中悲愴。
詩人對景物的描述,往往把視角投向墳墓和白楊,用悲涼的氛圍渲染死的氣息。“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墳墓與住所近在咫尺,壹天三見,能不引起傷感?正常的人也就罷了,那些家遭難,身孤獨的自然更加引起他們的傷感,他們不願生活在陽光下,對人事和喧囂的厭惡導致他們喜歡躲在陰暗的角落和冷清的角落,墳場等荒涼的地方都成為他們的首選。
死神的陰影下,人們迫切的需要找到對短暫和痛苦的人生的解脫方法,最現實和最直接的就是及時行樂。於是,古詩裏大量的描寫了人們對物質和各種欲望的追求,為了節省時間,他們壹群群秉燭夜遊,或者沈溺於整日整夜的宴飲中,或者傾盡錢財買大量的華貴的服飾,今朝有酒今朝醉,壹擲千金。瘋狂的追求物質和榮譽,而不再信守“君子固窮”的陳腐理論。在肆無忌憚的各種欲望的追求中,死亡的恐懼稍稍得到忘懷。
人生的短促,使得人們更加珍惜現在,尤其是現有的愛情和友情,因而,描寫離人相思的詩歌就多,幾乎占了古詩的壹半還多。詩人們呼籲要及時享受愛情,不要因為生活的忙碌而疏遠或背棄愛情。那些遊子們,翻閱千山萬水,在外漂泊,或客死異域,而“猶是春閨夢裏人”;或功名未就,“無顏見江東父老”;或高榜得中,移情別戀,變成陳世美,另覓新歡,攀山高枝;或窮困潦倒,山川阻隔,回家難,難於上青天。只留下那些思婦們獨守空房,翹首等待,甚至孤苦壹生。於是詩人們替她們吶喊,呼喚遊子的歸來,停止漂泊,在這有限的人生裏及時享受愛情。
人生得壹知己足矣,朋友壹別,前途莫測,何時再相見,樽酒慰離顏?念關山迢迢,舊友重逢,何談容易?!欲將心中之思念傾情相告,又談何容易?不求永久,但求朝朝暮暮。高山流水的音曲是患難與***的心曲,管鮑之交是追求的楷模,陳余和張耳的友情決裂是永遠的傷痛。漢代的詩人沒有唐朝詩人的豪邁和灑脫,他們的眼神中充滿著憂郁和無奈,生離死別成為漢代末期人的常有的事。難怪江淹《別賦》中說:“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
《古詩十九首》歷來受到文學及評論家們的贊頌。劉勰《文心雕龍》說古詩是“五言之冠冕”,鐘榮《詩品》稱贊其為“壹字千金”。感謝昭明太子的慧眼識文章,使得百姓的民間文學,微賤文人的血汗之作得以流傳,在中國文學史上增添了燦爛的壹頁。雖然他的數量僅僅是十九首,但它所給於後人的,不僅僅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