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個時代、那些人物,我壹直不敢動筆。
豈止不敢動筆,我甚至不敢逼視,不敢諦聽。有時,我懷疑他們是否真地存在過。如果不予懷疑,那麽我就必須懷疑其他許多時代的許多人物。我曾暗自判斷,倘若他們真地存在過,也不能代表中國。但當我每次面對世界文明史上那些讓我們汗顏的篇章時,卻總想把有關他們的那些故事告訴異邦朋友。異邦朋友能真正聽懂這些故事嗎?好像很難。因此也惟有這些故事能代表中國。能代表中國卻又在中國顯得奇罕和落寞,這是他們的毛病還是中國的毛病?我不知道。
像壹陣怪異的風,早就吹過去了,卻讓整個大地保留著對它的驚恐和記憶。連歷代語言學家贈送給它的詞匯都少不了壹個“風”字:風流、風度、風神、風情、風姿……確實,那是壹陣怪異的風。
說到這裏讀者已經明白,我是在講魏晉。
我之所以壹直躲避著它,是因為它太傷我的精神。那是另外壹個心靈世界和人格天地,即便僅僅是仰望壹下,也會對比出我們所習慣的壹切的平庸。平庸既然已經習慣也就會帶來安定,安安定定地談論著自己的心力能夠駕馭的各種文化現象似乎已成為我們的職業和使命。有時也疑惑,既然自己的心力能夠駕馭,再談來談去又有什麽意義?但真要讓我進入壹種震驚和陌生,依我的脾性和年齡,畢竟會卻步、遲疑。
半年前與壹位研究生閑談,不期然地談到了中國文化中堪稱“風流”的壹脈,我突然向他提起前人的壹種說法:能稱得上真風流的,是“魏晉人物晚唐詩”。這位研究生眼睛壹亮,似深有所悟。我帶的研究生,有好幾位在報考前就是大學教師,文化功底不薄,因此以後幾次見面,魏晉人物就成了壹個甩不開的話題。每次談到,心中總有壹種異樣的湧動,但每次都談不透。
前不久收到臺灣中國文化大學副教授唐冀明博士賜贈的大作《魏晉清談》,唐先生在書的扉頁上寫道,他在臺北讀到我的壹本書,“驚喜異常,以為正始之音復聞於今。”唐先生所謂“正始之音”,便是指魏晉名士在正始年間的淋漓玄談。唐先生當然是過獎,但我捧著他的題詞不禁呆想:或許不知什麽時候,我們已經與自己所驚恐的對象產生了默默的交流。
那麽,幹脆讓我們稍稍進入壹下吧。我在書桌前直了直腰,定定神,輕輕鋪開稿紙。沒有哪壹篇文章使我如此拘謹過。
二
這是壹個真正的亂世。
出現過壹批名副其實的鐵血英雄,播揚過壹種烈烈揚揚的生命意誌,普及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政治邏輯,即便是再冷僻的陋巷荒陌,也因震攝、崇拜、窺測、興奮而變得炯炯有神。突然,英雄們相繼謝世了,英雄和英雄之間龍爭虎鬥了大半輩子,他們的年齡大致相仿,因此也總是在差不多的時間離開人間。像驟然掙脫了條條繃緊的繩索,歷史壹下子變得輕松,卻又劇烈搖晃起來。英雄們留下的激情還在,後代還在,部下還在,親信還在,但統制這壹切的巨手卻已在陰暗的墓穴裏枯萎;與此同時,過去被英雄們的偉力所掩蓋和制服著的各種社會力量又猛然湧起,為自己爭奪權力和地位。這兩種力量的沖撞,與過去英雄們的威嚴抗衡相比,低了好幾個社會價值等級。於是,宏謀遠圖不見了,壯麗的鏖戰不見了,歷史的詩情不見了,代之以明爭暗、鬥上下其手、投機取巧,代之以權術、策反、謀害。當初的英雄們也會玩弄這壹切,但玩弄僅止於玩弄,他們的奮鬥主題仍然是響亮而富於人格魅力的。當英雄們逝去之後,手段性的壹切成了主題,歷史失去了放得到桌面上來的精神魂魄,進入到壹種無序狀態。專制的有序會釀造黑暗,混亂的無序也會釀造黑暗。我們習慣所說的亂世,就是指無序的黑暗。
魏晉,就是這樣壹個無序和黑暗的“後英雄時期”。
曹操總算是個強悍的英雄了吧,但正如他自己所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六十六歲便撒手塵寰。照理,他有二十五個兒子,其中包括才華橫溢的曹丕和曹植,應該可以放心地延續壹代代的曹氏基業了,但眾所周知,事情剛到曹丕、曹植兩位親兄弟身上就已經鬧得連旁人看了也十分心酸的地步,哪有更多的力量來對付家族外部的政治對手?沒隔多久,司馬氏集團戰勝了曹氏集團,曹操的功業完全煙飛灰滅。這中間,最可憐的是那些或多或少有點政治熱情的文人名士了,他們最容易被英雄人格所吸引,何況這些英雄及他們的家族中有壹些人本身就是文采斐然的大知識分子,在周圍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人集團,等到政治鬥爭壹激烈,這些文人名士便紛紛成了刀下之鬼,比政治家死得更多更慘。
我壹直在想,為什麽在魏晉亂世,文人名士的生命會如此不值錢。思考的結果是:看似不值錢恰恰是因為太值錢。當時的文人名士,有很大壹部分人承襲了春秋戰國和秦漢以來的哲學、社會學、政治學、軍事學思想,無論在實際的智能水平還是在廣泛的社會聲望上都能有力地輔佐各個政治集團。因此,爭取他們,往往關及政治集團的品位和成敗;殺戮他們,則是因為確確實實地害怕他們,提防他們為其他政治集團效力。
相比之下,當初被秦始皇所坑的儒生,作為知識分子的個體人格形象還比較模糊,而到了魏晉時期被殺的知識分子,無論在哪壹個方面都不壹樣了。他們早已是真正的名人,姓氏、事跡、品格、聲譽,都隨著他們的鮮血,滲入中華大地,滲入文明史冊。文化的慘痛,莫過於此;歷史的恐怖,莫過於此。
何晏,玄學的創始人、哲學家、詩人、謀士,被殺;張華,政治家、詩人、《博物誌》的作者,被殺;潘嶽,與陸機齊名的詩人,中國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殺;謝靈運,中國古代山水詩的鼻祖,直到今天還有很多名句活在人們口邊的橫跨千年的第壹流詩人,被殺;範曄,寫成了煌煌史學巨著《後漢書》的傑出歷史學家,被殺;…………
這個名單可以開得很長。置他們於死地的罪名很多,而能夠解救他們、為他們辯護的人卻壹個也找不到。對他們的死,大家都十分漠然,也許有幾天曾成為談資,但濃重的殺氣壓在四周,誰也不敢多談。待到事過境遷,新的紛亂又雜陳在人們眼前,翻舊帳的興趣早已索然。於是,在中國古代,文化名人的成批被殺歷來引不起太大的社會波瀾,連後代史冊寫到這些事情時的筆調也平靜得如古井靜水。
真正無法平靜的,是血泊邊上低眉躲開的那些僥幸存活的名士。嚇壞了壹批,嚇得庸俗了、膽怯了、圓滑了、變節了、噤口了,這是自然的,人很脆弱,從肢體結構到神經系統都是這樣,不能深責;但畢竟還有壹些人從驚嚇中回過神來,重新思考哲學、歷史以及生命的存在方式,於是,壹種獨特的人生風範,便從黑暗、混亂、血腥的擠壓中飄然而出。
三
當年曹操身邊曾有壹個文才很好、深受信用的書記官叫阮〔王禹〕,生了個兒子叫阮籍。曹操去世時阮籍正好十歲,因此他註定要面對“後英雄時期”的亂世,目睹那麽多鮮血和頭顱了。不幸他又充滿了歷史感和文化感,內心會承受多大的磨難,我們無法知道。
我們只知道,阮籍喜歡壹個人駕著木車遊蕩,木車上載著酒,沒有方向地向前行駛。泥路高低不平,木車顛簸著,酒壇搖晃著,他的雙手則抖抖索索地握著韁繩。突然馬停了,他定睛壹看,路走到了盡頭。真地沒路了?他啞著嗓子自問,眼淚已奪眶而出。終於,聲聲抽泣變成了號啕大哭,哭夠了,持韁驅車向後轉,另外找路。另外那條路走著走著也到盡頭了,他又大哭。走壹路哭壹路,荒草野地間誰也沒有聽見,他只哭給自己聽。
壹天,他就這樣信馬遊韁地來到了河南滎陽的廣武山,他知道這是楚漢相爭最激烈的地方。山上還有古城遺跡,東城屯過項羽,西城屯過劉邦,中間相隔二百步,還流淌著壹條廣武澗。澗水汩汩,城基廢弛,天風浩蕩,落葉滿山,阮籍徘徊良久,嘆壹聲:“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他的這聲嘆息,不知怎麽被傳到世間。也許那天出行因路途遙遠他破例帶了個同行者?
或是他自己在何處記錄了這個感嘆?反正這個感嘆成了今後千余年許多既有英雄夢、又有寂寞感的歷史人物的***同心聲。直到二十世紀,寂寞的魯迅還引用過,毛澤東讀魯迅書時發現了,也寫進了壹封更有寂寞感的家信中。魯迅憑記憶引用,記錯了兩個字,毛澤東也跟著錯。
遇到的問題是,阮籍的這聲嘆息,究竟指向著誰?
可能是指劉邦。劉邦在楚漢相爭中勝利了,原因是他的對手項羽並非真英雄。在壹個沒有真英雄的時代,只能讓區區小子成名。
也可能是同時指劉邦、項羽。因為他嘆息的是“成名”而不是“得勝”,劉、項無論勝負都成名了,在他看來,他們都不值得成名,都不是英雄;甚至還可能是反過來,他承認劉邦、項羽都是英雄,但他們早已遠去,剩下眼前這些小人徒享虛名。面對著劉、項遺跡,他悲嘆著現世的寥落。好像蘇東坡就是這樣理解的,曾有壹個朋友問他:阮籍說“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其中“豎子”是指劉邦嗎?蘇東坡回答說:“非也。傷時無劉、項也。豎子指魏晉間人耳。”①既然完全相反的理解也能說得通,那麽我們也只能用比較超拔的態度來對待這句話了。
茫茫九州大地,到處都是為爭做英雄而留下的斑斑瘡痍,但究竟有那幾個時代出現了真正的英雄呢?既然沒有英雄,世間又為什麽如此熱鬧?也許,正因為沒有英雄,世間才如此熱鬧的吧?
我相信,廣武山之行使阮籍更厭煩塵囂了。在中國古代,憑吊古跡是文人壹生中的壹件大事,在歷史和地理的交錯中,雷擊般的生命感悟甚至會使壹個人脫胎換骨。那應是黃昏時分吧,離開廣武山之後,阮籍的木車在夕陽衰草間越走越慢,這次他不哭了,但仍有壹種沈郁的氣流湧向喉頭,湧向口腔,他長長壹吐,音調渾厚而悠揚。喉音、鼻音翻卷了幾圈,最後把音收在唇齒間,變成壹種口哨聲飄灑在山風暮靄之間,這口哨聲並不尖利,而是婉轉而高亢。
這也算壹種歌吟方式吧,阮籍以前也從別人嘴裏聽到過,好像稱之為“嘯”。嘯不承擔切實的內容,不遵循既定的格式,只隨心所欲地吐露出壹派風致,壹腔心曲,因此特別適合亂世名士。盡情壹嘯,什麽也抓不住,但什麽都在裏邊了。這天阮籍在木車中真正體會到了嘯的厚味,美麗而孤寂的心聲在夜氣中回翔。
對阮籍來說,更重要的壹座山是蘇門山。蘇門山在河南輝縣,當時有壹位有名的隱士孫登隱居其間,蘇門山因孫登而著名,而孫登也常被人稱之為蘇門先生。阮籍上山之後,蹲在孫登面前,詢問他壹系列重大的歷史問題和哲學問題,但孫登好像什麽也沒有聽見,壹聲不吭,甚至連眼珠也不轉壹轉。
阮籍傻傻地看著泥塑木雕般的孫登,突然領悟到自己的重大問題是多麽沒有意思。那就快速斬斷吧,能與眼前這位大師交流的或許是另外壹個語匯系統?好像被壹種神奇的力量摧動著,他緩緩地嘯了起來。嘯完壹段,再看孫登,孫登竟笑瞇瞇地註釋著他,說:“再來壹遍。”阮籍壹聽,連忙站起身來,對著群山雲天,嘯了好久。嘯完回身,孫登又已平靜入定,他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與這位大師的壹次交流,此行沒有白來。
阮籍下山了,有點高興又有點茫然。但剛走到半山腰,壹種奇跡發生了。如天樂開奏,如梵琴撥響,如百鳳齊鳴,壹種難以想象的音樂突然充溢於山野林谷之間。阮籍震驚片刻後立即領悟了,這是孫登大師的嘯聲,如此輝煌和聖潔,把自己的嘯不知比到哪裏去了。但孫登大師顯然不是要與他爭勝,而是在回答他的全部歷史問題和哲學問題。阮籍仰頭聆聽,直到嘯聲結束。然後急步回家,寫下了壹篇《大人先生傳》。
他從孫登身上,知道了什麽叫做“大人”。他在文章中說,“大人”是壹種與造物同體、與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的存在,相比之下,天下那些束身修行、足履繩墨的君子是多麽可笑。天地在不斷變化,君子們究竟能固守住什麽禮法呢?說穿了,躬行禮法而又自以為是的君子,就像寄生在褲襠縫裏的虱子。爬來爬去都爬不出褲襠縫,還標榜說是循規蹈矩;餓了咬人壹口,還自以為找到了什麽風水吉宅。
文章辛辣到如此地步,我們就可知道他自己要如何處世行事了。
—。—。—。—。—。—。—。—。—。—。—。—。—。—。—。—。—。—①見《東坡誌林》壹、《東坡題跋》二。
四
平心而論,阮籍本人壹生的政治遭遇並不險惡,因此,他的奇特舉止也不能算是直捷的政治反抗。直捷的政治反抗再英勇、再激烈也只屬於政治範疇,而阮籍似乎執意要在生命形態和生活方式上鬧壹番新氣象。
政治鬥爭的殘酷性他是親眼目睹了,但在他看來,既然沒有壹方是英雄的行為,他也不去認真地評判誰是誰非。鮮血的教訓,難道壹定要用新的鮮血來記述嗎?不,他在壹批批認識和不認識的文人名士的新墳叢中,猛烈地憬悟到生命的極度卑微和極度珍貴,他橫下心來伸出雙手,要以生命的名義索回壹點自主和自由。他到過廣武山和蘇門山,看到過廢墟聽到過嘯聲,他已是壹個獨特的人,正在向他心目中的“大人”靠近。
人們都會說他怪異,但在他眼裏,明明生就了壹個大活人卻象虱子壹樣活著,才叫真正的怪異,做了虱子還洋洋自得地冷眼瞧人,那是怪異中的怪異。
首先讓人感到怪異的,大概是他對官場的態度。對於歷代中國人來說,垂涎官場、躲避官場、整治官場、對抗官場,這些都能理解,而阮籍給予官場的卻是壹種遊戲般的灑脫,這就使大家感到十分陌生了。
阮籍躲過官職任命,但躲得並不徹底。有時心血來潮,也做做。正巧遇到政權更叠期,他壹躲不僅保全了生命,而且被人看作是壹種政治遠見,其實是誤會了他。例如曹爽要他做官,他說身體不好隱居在鄉間,壹年後曹爽倒臺,牽連很多名士,他安然無恙;但勝利的司馬昭想與他聯姻,每次到他家說親他都醉著,整整兩個月都是如此,聯姻的想法也就告吹。
有壹次他漫不經心地對司馬昭說:“我曾經到山東的東平遊玩過,很喜歡那兒的風土人情。”司馬昭壹聽,就讓他到東平去做官了。阮籍騎著驢到東平之後,察看了官衙的辦公方式,東張西望了不多久便立即下令,把府舍衙門重重疊疊的墻壁拆掉,讓原來關在各自屋子裏單獨辦公的官員們壹下子置於互相可以監視、內外可以勾通的敞亮環境之中,辦公內容和辦公效率立即發生了重大變化。這壹著,即便用壹千多年後今天的行政管理學來看也可以說是抓住了“牛鼻子”,國際間許多現代化企業的辦公場所不都在追求著壹種高透明度的集體氣氛麽?但我們的阮籍只是騎在驢背上稍稍壹想便想到了。除此之外,他還大刀闊斧地精簡了法令,大家心悅誠服,完全照辦。他覺得東平的事已經做完,仍然騎上那頭驢子,回到洛陽來了。壹算,他在東平總***逗留了十余天。
後人說,阮籍壹生正兒八經地上班,也就是這十余天。
唐代詩人李白對阮籍做官的這種瀟灑勁頭欽佩萬分,曾寫詩道:阮籍為太守,乘驢上東平。
判竹十余日,壹朝化風清。只花十余天,便留下壹個官衙敞達、政通人和的東平在身後,而這對阮籍來說,只是玩了壹下而已,玩得如此漂亮,讓無數老於宦海而毫無作為的官僚們立刻顯得狼狽。
他還想用這種迅捷高效的辦法來整治其他許多地方的行政機構嗎?在人們的這種疑問中,他突然提出願意擔任軍職,並明確要擔任北軍的步兵校尉。但是,他要求擔任這壹職務的唯壹原因是步兵校尉兵營的廚師特別善於釀酒,而且打聽到還有三百斛酒存在倉庫裏。到任後,除了喝酒,壹件事也沒有管過。在中國古代,官員貪杯的多得很,貪杯誤事的也多得很,但像阮籍這樣堂而皇之純粹是為倉庫裏的那幾斛酒來做官的,實在絕無僅有。把金印作為敲門磚隨手壹敲,敲開的卻是壹個芳香濃郁的酒窖,所謂“魏晉風度”也就從這裏飄散出來了。
除了對待官場的態度外,阮籍更讓人感到怪異的,是他對於禮教的輕慢。
例如眾所周知,禮教對於男女間接觸的防範極嚴,叔嫂間不能對話,朋友的女眷不能見面,鄰裏的女子不能直視,如此等等的規矩,成文和不成文地積累了壹大套,中國男子,壹度幾乎成了最厭惡女性的壹群奇怪動物,可笑的不自信加上可惡的淫邪推理,既裝模作樣又戰戰兢兢。對於這壹切,阮籍斷然拒絕。有壹次嫂子要回娘家,他大大方方地與她告別,說了好些話,完全不理叔嫂不能對話的禮教。隔壁酒坊裏的小媳婦長得很漂亮,阮籍經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腳邊睡著了,他不避嫌,小媳婦的丈夫也不懷疑。
特別讓我感動的壹件事是:壹位兵家女孩,極有才華又非常美麗,不幸還沒有出嫁就死了。阮籍根本不認識這家的任何人,也不認識這個女孩,聽到消息後卻莽撞趕去吊唁,在靈堂裏大哭壹場,把滿心的哀悼傾訴完了才離開。阮籍不會裝假,毫無表演意識,他那天的滂沱淚雨全是真誠的。這眼淚,不是為親情而灑,不是為冤案而流,只是獻給壹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荒唐在於此,高貴也在於此。有了阮籍那壹天的哭聲,中國數千年來其他許多死去活來的哭聲就顯得太具體、太實在、也太自私了。終於有壹個真正的男子漢像模像樣地哭過了,沒有其他任何理由,只為美麗,只為青春,只為異性,只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盡至。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盡矣。
禮教的又壹個強項是“孝”。孝的名目和方式疊床架屋,已與子女對父母的實際感情沒有什麽關系。最驚人的是父母去世時的繁復禮儀,三年服喪、三年素食、三年寡歡,甚至三年守墓,壹分真誠擴充成十分偽飾,讓活著的和死了的都長久受罪,在最不該虛假的地方大規模地虛假著。正是在這種空氣中,阮籍的母親去世了。
那天他正好和別人在下圍棋,死訊傳來,下棋的對方要求停止,阮籍卻鐵青著臉不肯歇手,非要決個輸贏。下完棋,他在別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中要過酒杯,飲酒兩鬥,然後才放聲大哭,哭的時候,口吐大量鮮血。幾天後母親下葬,他又吃肉喝酒,然後才與母親遺體告別,此時他早已因悲傷過度而急劇消瘦,見了母親遺體又放聲痛哭,吐血數升,幾乎死去。
他完全不拘禮法,在母喪之日喝酒吃肉,但他對於母親死亡的悲痛之深,又有哪個孝子比得上呢?這真是千古壹理了:許多叛逆者往往比衛道者更忠於層層外部規範背後的內核。
阮籍沖破“孝”的禮法來真正行孝,與他的其他作為壹樣,只想活得真實和自在。
他的這種做法,有極廣泛的社會啟迪作用。何況魏晉時期因長年戰亂而早已導致禮教日趨懈弛,由他這樣的名人用自己轟傳遐邇的行為壹點化,足以移風易俗。據《世說新語》所記,阮籍的這種行為即便是統治者司馬昭也樂於容納。阮籍在安葬母親後不久,應邀參加了司馬昭主持的壹個宴會,宴會間自然免不了又要喝酒吃肉,當場壹位叫何曾的官員站起來對司馬昭說:“您壹直提倡以孝治國,但今天處於重喪期內的阮籍卻坐在這裏喝酒吃肉,大違孝道,理應嚴懲!”司馬昭看了義憤填膺的何曾壹眼,慢悠悠地說:“妳沒看到阮籍因過度悲傷而身體虛弱嗎?身體虛弱吃點喝點有什麽不對?妳不能與他同憂,還說些什麽!”
魏晉時期的壹大好處,是生態和心態的多元。禮教還在流行,而阮籍的行為又被允許,於是人世間也就顯得十分寬闊。記得阮籍守喪期間,有壹天朋友裴楷前去吊唁,在阮籍母親的靈堂裏哭拜,而阮籍卻披散著頭發坐著,既不起立也不哭拜,只是兩眼發直,表情木然。
裴楷吊唁出來後,立即有人對他說:“按照禮法,吊唁時主人先哭拜,客人才跟著哭拜。這次我看阮籍根本沒有哭拜,妳為什麽獨自哭拜?”說這番話的大半是挑撥離間的小人,且不去管它了,我對裴楷的回答卻很欣賞,他說:“阮籍是超乎禮法的人,可以不講禮法;我還在禮法之中,所以遵循禮法。”我覺得這位裴楷雖是禮法中人卻又頗具魏晉風度。他自己不圓通卻願意讓世界圓通。
既然阮籍如此幹脆地扯斷了壹根根陳舊的世俗經緯而直取人生本義,那麽,他當然也不會受制於人際關系的重負。他是名人,社會上要交結他的人很多,而這些人中間有很大壹部分是以吃食名人為生的:結交名人為的是分享名人,邊分享邊覬覦,壹有風吹草動便告密起哄、興風作浪,剎那間把名人圍啄得累累傷痕。阮籍身處亂世,在這方面可謂見多識廣。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因此絕不會被壹個似真似幻的朋友圈所迷惑。他要找的人都不在了,劉邦、項羽只留下壹座廢城,孫登大師只留下滿山長嘯,親愛的母親已經走了,甚至像才貌雙全的兵家女兒那樣可愛的人物,在聽說的時候已不在人間。難耐的孤獨包圍著他,他厭煩身邊虛情假意的來來往往,常常白眼相向。時間長了,阮籍的白眼也就成了壹種明確無誤的社會信號,壹道自我衛護的心裏障壁。但是,當阮籍向外投以白眼的時候,他的內心也不痛快。他多麽希望少翻白眼,能讓自己深褐色的瞳仁去誠摯地面對另壹對瞳仁!他壹直在尋找,找得非常艱難。在母喪守靈期間,他對前來吊唁的客人由衷地感謝,但感謝也僅止於感謝而已,人們發現,甚至連官位和社會名聲都不低的嵇喜前來吊唁時,閃爍在阮籍眼角裏的,也仍然是壹片白色。
人家吊唁他母親他也白眼相向!這件事很不合情理,嵇喜和隨員都有點不悅,回家壹說,被嵇喜的弟弟聽到了。這位弟弟聽了不覺壹驚,支頤壹想,猛然憬悟,急速地備了酒、挾著琴來到靈堂。酒和琴,與吊唁靈堂多麽矛盾,但阮籍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妳來了嗎,與我壹樣不顧禮法的朋友,妳是想用美酒和音樂來送別我操勞壹生的母親?阮籍心中壹熱,終於把深褐色的目光濃濃地投向這位青年。
這位青年叫嵇康,比阮籍小十三歲,今後他們將成為終身性的朋友,而後代壹切版本的中國文化史則把他們倆的名字永遠地排列在壹起,怎麽也拆不開。
五
嵇康是曹操的嫡孫女婿,與那個已經逝去的英雄時代的關系,比阮籍還要直接。
嵇康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第壹等的可愛人物,他雖與阮籍並列,而且又比阮籍年少,但就整體人格論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許多,盡管他壹生壹直欽佩著阮籍。我曾經多次想過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想來想去終於明白,對於自己反對什麽追求什麽,嵇康比阮籍更明確、更透徹,因此他的生命樂章也就更清晰、更響亮了。
他的人生主張讓當時的人聽了觸目驚心:“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
他完全不理會種種傳世久遠、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徹底地厭惡官場仕途,因為他心中有壹個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這個人生境界的基本內容,是擺脫約束、回歸自然、享受悠閑。羅宗強教授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壹書中說,嵇康把莊子哲學人間化,因此也詩化了,很有道理。嵇康是個身體力行的實踐者,長期隱居在河南焦作的山陽,後來到了洛陽城外,竟然開了個鐵匠鋪,每天在大樹下打鐵。他給別人打鐵不收錢,如果有人以酒肴作為酬勞他就會非常高興,在鐵匠鋪裏拉著別人開懷痛飲。
壹個稀世的大學者、大藝術家,竟然在壹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鐵!沒有人要他打,只是自願;也沒有實利目的,只是覺得有意思。與那些遠離人寰、瘦骨伶仃的隱士們相比,與那些皓首窮經、弱不禁風的書生們相比,嵇康實在健康得讓人羨慕。
嵇康長得非常帥氣,這壹點與阮籍堪稱伯仲。魏晉時期的士人為什麽都長得那麽挺拔呢?妳看嚴肅的《晉書》寫到阮籍和嵇康等人時都要在他們的容貌上花不少筆墨,寫嵇康更多,說他已達到了“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的地步。壹位朋友山濤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來形容嵇康(叔夜):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現在,這棵巖巖孤松,這座巍峨玉山正在打鐵,強勁的肌肉,愉悅的吆喝,爐火熊熊,錘聲鏗鏘。難道,這個打鐵佬就是千秋相傳的《聲無哀樂論》、《太師箴》、《難自然好學論》、《管蔡論》、《明膽論》、《釋私論》、《養生論》和許多美妙詩歌的作者?這鐵,打得真好。
嵇康打鐵不想讓很多人知道,更不願意別人來參觀。他的好朋友、文學家向秀知道他的脾氣,悄悄地來到他身邊,也不說什麽,只是埋頭幫他打鐵。說起來向秀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文章寫得好,精通《莊子》,但他更願意做壹個最忠實的朋友,趕到鐵匠鋪來當下手,安然自若。他還曾到山陽幫另壹位朋友呂安種菜灌園,呂安也是嵇康的好友。這些朋友,都信奉回歸自然,因此都幹著壹些體力活,向秀奔東走西地多處照顧,怕朋友們太勞累,怕朋友們太寂寞。
嵇康與向秀在壹起打鐵的時候,不喜歡議論世人的是非曲直,因此話並不多。唯壹的話題是談幾位朋友,除了阮籍和呂安,還有山濤。呂安的哥哥呂巽,關系也不錯。稱得上朋友的也就是這麽五、六個人,他們都十分珍惜。在野樸自然的生態中,他們絕不放棄親情的慰藉。這種親情彼此心照不宣,濃烈到近乎淡泊。
正這麽叮叮(口當)(口當)地打鐵呢,忽然看到壹支華貴的車隊從洛陽城裏駛來。為首的是當時朝廷寵信的壹個貴公子叫鐘會。鐘會是大書法家鐘繇的兒子,鐘繇做過魏國太輔,而鐘會本身也博學多才。鐘會對嵇康素來景仰,壹度曾到敬畏的地步,例如當初他寫完《四本論》後很想讓嵇康看壹看,又缺乏勇氣,只敢悄悄地把文章塞在嵇康住處的窗戶裏。
現在他的地位已經不低,聽說嵇康在洛陽城外打鐵,決定隆重拜訪。鐘會的這次來訪十分排場,照《魏氏春秋》的記述,是“乘肥衣輕,賓從如雲”。
鐘會把拜訪的排場搞得這麽大,可能是出於對嵇康的尊敬,也可能是為了向嵇康顯示壹點什麽,但嵇康壹看卻非常抵拒。這種突如其來的喧鬧,嚴重地侵犯了他努力營造的安適境界,他掃了壹眼鐘會,連招呼也不打,便與向秀壹起埋頭打鐵了。他掄錘,向秀拉風箱,旁若無人。
這壹下可把鐘會推到了尷尬的境地。出發前他向賓從們誇過海口,現在賓從們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他,他只能悻悻地註視著嵇康和向秀,看他們不緊不慢地幹活。看了很久,嵇康仍然沒有交談的意思,他向賓從揚了揚手,上車驅馬,回去了。
剛走了幾步,嵇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