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然而然,克裏斯朵夫成了《大日報》文章中的“當代第壹個音樂天才”。他們的寒舍也引得嗅覺靈敏的記者接二連三光顧。這種雲端裏掉落的聲名砸得他直發暈。
天真如他,面對滿口熱誠崇拜的記者,情面難卻,只有聽其擺布,見到了人人害怕的無冕之王阿賽納?伽瑪希。此人善做生意,自私自利,天真狡猾,熱情,自負地認為他的事業和法國的甚至全人類的是合而為壹的,他的報紙的發達,有關公眾福利。他神通廣大,能平空造出個名人,天才,部長,甚或君王,當然也能廢黜君王。這次,他來“制造”克裏斯朵夫了。
不過,奧裏維卻是這件事的無心的始作俑者。壹心想幫助朋友,有機會就向批評家和音樂愛好者介紹克裏斯朵夫,不善為自己鉆營的他,卻巧妙地透露著朋友的信息,以引起他人的好奇而關註。他天真地開動了壹架可怕的機器。
看到報紙上記者憑道聽途說,只言片語,東拼西湊成的文章,奧裏維自責的同時,也嚇壞了。克裏斯朵夫與記者見面,奧裏維則如臨大敵般的緊張。內心單純的克裏斯朵夫,對人沒有戒心,表裏如壹者要想不如壹,也不好做到。壹個笑臉,幾句似乎誠懇的話便會讓他壹見如故,傾心相與。隨便親熱的俏皮話,藝術方面的信口評說,他說完就忘,卻被記者壹壹記在心裏,用心加工成了攻擊他人的冷箭。根據他從德國逃到法國的經歷,便說他仇恨自己的祖國德國,是法國“***和政治的天才”。而當他對此向記者申訴否定時,又有文章說他反對***和。他左右不對,裏外不是人,只剩壹個狼狽不堪了。
《大日報》恭維他,別的報紙則攻擊他。有指責他驕傲,缺少修養的,有瞧不起他靠報紙撐腰的,有假裝吹拍逢迎和憐憫的。也有責備奧裏維不該把不能應付人生的藝術家推向節場,應該讓他遠離令人頭昏的巧言令色,安心工作。奧裏維真想冒著被斥以趣味惡劣的風險,對那些上流社會有錢而清高的人們說,克裏斯朵夫決不肯餓死,他要吃飯。
報紙上長舌婦般的胡說八道,折騰了半個月,過去了。他也出名了。隨之而來的有大批的信件,請帖,還有許多向他征求答案的問題湧來。
他接受邀請,走進沙龍,為的是給生命添加養料。音樂家的營養決不能以音樂為限,話語的抑揚頓挫,動作的節奏,和諧的笑容,可能比壹曲交響樂帶給音樂家更多的音樂感應。不過,壹雙冷眼看去,卻盡是厭煩。那些面貌那些心靈的音樂,同音樂家的音樂壹樣枯索單調。女人做作著嫵媚。本來朝氣蓬勃的青年音樂家,被榮名壓倒,陶醉於人們的諂媚逢迎。盛名加身,已登峰造極的大師卻更加畏首畏尾,連自己的思想都不敢表達,並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剩軀殼在人前展覽。
克裏斯朵夫看到了女人的危險。她們低顰淺笑勾引腐蝕改造,直至最後毀掉偉大的藝術家和有識之士。她們要把看見的花剪下插在自己的瓶裏,才罷休。在沙龍裏走馬看花,卻已感受到了危險,他迷惑了壹下,壹古腦丟開了。
為著發現了克裏斯朵夫,奧裏維也出名了。兩人常常同時受到邀請,而朋友壹人前往,又很不放心,因為怕粗心的朋友中了人家的羅網,奧裏維便陪伴在側,專心監督護佑。誰料,倒是謹慎的奧裏維撞上了羅網,被愛神帶走了。
頭發淡黃的不足二十歲的少女雅葛麗納?朗依哀,清瘦嫵媚,年輕快活的臉上有點若有所思的神氣,笑容純潔有風韻。家庭富有,父母頭腦開通。父親是個心思靈巧能幹的工程師,胸襟寬廣,接受新思想。太太是金融界裏壹個巴黎味十足的漂亮女人。他們的婚姻融和了愛情和金錢兩種味道,只是愛情的份額隨時間而衰減。兩人謹慎地各幹各的事,各尋各的樂。
朗依哀夫婦都很疼女兒,卻是,兩人各自費盡心機爭奪女兒,比賽著滿足女兒的各種物質要求。女兒也刺激利用著這種比賽。不過,他們不會為陪護女兒而犧牲個人的方便,所以,女兒小時候,白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壹個人玩,遊戲,幻想。
少女初長成,風中似乎隱隱傳來,欲魔遠遠的叫吼聲。她被包裹了,臉紅,害怕又快活,有點莫名其妙。她想入非非地做著各種猜測,和女朋友討論著。小女孩提著足尖,抓著石頭,想從舊墻的縫隙中窺望自己的前途。心兒為愛情的詩句好奇顫動,輕輕地念著,認真地抄寫著,仔細地推敲著,壹層層揭開其中包裹著的神秘意義。這些還完全不知道愛情的小婦人,無邪又荒唐,半嘻笑半正經地討論著愛情與肉欲。
她們的感情要發泄。為學校裏年輕的老師神魂顛倒,戀著某個演員,演奏家,或某個作家。和陌生的青年交換壹個眼風,愛情故事在腦子裏立刻上演。心裏永遠需要愛,需要有個愛的借口。雅葛麗納曾給那些僅壹面之緣的人寫過十多封情書,結果都沒寄出。迷著壹個住在她家附近的名演員,壹次竟大著膽子走到人家那層樓上,卻又立刻逃了。瘋顛的年齡幹著瘋顛的傻事,誰又逃得了呢?陽光稚嫩的內心常常風起雲湧,驚濤駭浪。
許多青年為她著迷,她和他們調情,卻壹個都不愛。壹個美貌少女的愛情是殘忍的,別人愛她是應該的,自然的,她卻無視別人因她而起的痛苦。整天念念不忘的愛情,僅是念熟了的劇本中的壹個故事。像很多女孩子壹樣,雅葛麗納在別人殘灰余燼的感情裏體嘗著愛情的感覺,看不見事物真相。
十四歲的雅葛麗納,騷動的內心開始有了悲傷煩惱時,姑母瑪德?朗依哀對她伸出了手。而父母親切卻自私,不屑理會。四十多歲的姑母,五官端正,目光清明,笑容很慈祥,表情卻很憂郁。壹生未出嫁,很少說話,聲音極低。弟弟朗依哀對她很敬重,卻有點厭煩。瑪德和弟弟壹家禮貌客氣,有距離有分寸,表面相處很好。瑪德對弟弟夫婦兩人的不諧和,家中的不堪,心知肚明,卻絕不露聲色,只是遠遠地躲在壹邊。她的朋友很少,也不屑交友。有學識,卻不期受人重視。她是個禁欲主義者,雖有點神經衰弱,思想仍很淳樸。
姑母的眼睛裏滿是寬容,笑容裏盡是和善純樸,來自姑母的那份恬靜安放進了她的心間。姑母懂得她,同情她。紛亂的內心得到了安撫,她向姑母敞開心扉,說說心裏話。盡管有歲月的阻隔,她無法理解,也無法贊同姑母給出的答案,還是咨詢著自己未來的幸福。姑母給予她許多精神溫情。不幸的是姑母得了重病,不久,雅葛麗納就永遠失去了姑母這個精神依靠。
精神苦悶的時候,宗教成不了她的依傍,因為她識破了大人的謊言,看到了宗教的虛偽。相比較死去的姑母留給她的韜晦的生活榜樣,社會上那種不嚴肅不真實的生活的虛偽,讓她討厭。而讓她深受傷害的,是她看到了媽媽生活的輕佻,而爸爸對此裝聾作啞,只管自己為所欲為。對於她深愛的爸媽的卑劣行為,應該鄙薄,卻又不忍心不敢鄙薄,壹種精神撕裂的痛苦折磨著她,她過不下去了,必須逃離這汙濁的世界。就在這狂亂孤獨,厭世又熱烈求生,祈禱著有人救她的時候,雅葛麗納遇到了奧裏維。
奧裏維和克裏斯朵夫受邀到朗依哀太太家中作客。很少說話的奧裏維,透著聰明的眼睛,笑容,文雅的舉止,光輝四射的恬靜,把雅葛麗納迷住了。而頗俱風情的雅葛麗納,也讓奧裏維入迷。也有點為她著迷的克裏斯朵夫,很快發現自己僅是壹廂情願之後,便果斷地丟開了那個念頭。轉而幫助孵化朋友的羅曼史了,只是雅葛麗納的家庭富裕,還有她的教育,環境,弱點,是克裏斯朵夫心中對他們的前途的壹絲隱憂。
雅葛麗納的愛純潔又徹底,幸福得醉意濃濃。兩顆被愛情抓住的心,相吸相擁,激動顫抖,卻又有點對陌生未知的惶恐不安。
怕被拒絕,奧裏維有點不敢去求婚。克裏斯朵夫壹邊給鼓勁,壹邊逼著奧裏維找個差事。兩個相愛的人之間的貧富差距,是克裏斯朵夫的壹個顧慮。找壹個有錢的女子做妻子,在他總有點警戒不安。因為,財富,在克裏斯朵夫看來,是會毒害心靈的,並且女人更易中財富之毒。有了資財,要是還能保持心靈健康,那幾乎是個奇跡。富家婦想救贖自己的靈魂,壹個哲人說:
“怎麽,太太,您有了百萬家私,還想有壹顆不朽的靈魂?”
他要奧裏維對有錢的女人,有所提防。因為她們會傷害藝術和藝術家。壹旦被財富斬斷了和大地的聯系,聽不到大地的聲音,藝術的生命便會因無以滋養而枯萎了。奧裏維並不完全同意朋友的看法。對財產,出身於有錢人家的他,並不鄙薄。只是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愛情是為了圖利,於是進了壹所中學任教職。雅葛麗納對這種想法大不以為然,處於愛情甜蜜中的她,覺得與相愛的人***享優惠,甘心情願,應該且自然。不過,這壹計劃中的苦澀與不愉快,倒正滿足此時她樂得為愛情犧牲的熱情,因此,也得到了她的贊同。
對女兒的愛情和婚姻,朗依哀太太顧不上關心,她正東壹個醫生,西壹個醫生地忙著她莫須有的病,幾乎把女兒和丈夫給忘了。
朗依哀先生比較關心家庭和女兒。當他覺察到女兒的計劃時,嫉妒和自私從幽密的內心深處,不自知地浮起,對意圖搶走女兒的人,充滿敵視。他反對女兒嫁給奧裏維。父女倆針鋒相對,激烈爭吵。最後,女兒以揚言自殺而勝出,父親投降議和,只能同意。
兩人反對宗教儀式,在區公所公證結婚。幸福洋溢的新人,醉心於兩人世界,迫不急待奔向他們的甜蜜之旅。而目送自己的女兒被陌生人帶走的朗依哀先生,心中卻是有點失落惆悵。送走奧裏維,克裏斯朵夫同樣有點又甜美又悲傷的感覺。
奧裏維在精神與自己漸漸疏遠,不過,有點失望的克裏斯朵夫,並不擔心他們友誼的前途。
克裏斯朵夫不懼孤獨,有時甚至寧願孤獨。《大日報》的老板阿賽納?伽瑪希希望自己捧出的名流聽自己指揮。不過,克裏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斥的家夥,也不會聽壹頭蠢驢指揮。他明確拒絕伽瑪希音樂方面的幹涉,兩人交情冷淡了。克裏斯朵夫反而為此高興,他急於回到默默無聲的生活,不希望自己迷失於名氣,厭煩太多人關註。
他關上大門,守在家裏。偶而拜訪壹下近來疏遠了的亞諾夫婦。他們還是那樣親密,那樣溫柔而悒郁,灰色更重了些。單調重復的職業磨折著亞諾,和氣恬靜的太太有點憔悴了。見到這些平凡的好人,克裏斯朵夫心裏感覺很溫暖。
他還認識了另壹個女子,賽西爾?弗洛梨,二十五歲左右,得過鋼琴頭獎。矮胖,濃眉大眼。身體健康,元氣充足。和母親同住,很孝順。
賽西爾的生活普通平凡,整天教課,偶而舉行些沒人註意的音樂會。她毫無高遠的理想,不羨慕天才。淡於名利,不熱衷奮鬥,不希望惹人妒忌。對自己忙碌充實又小康平穩的生活,很知足安分。
她精神平衡,沒有煩惱。常常會侵蝕藝術家的可怕的熱情,她能夠傳達出而自己卻不受其毒害。這是壹個無熱情卻生命力很強的靈魂。
這個剛強,既無野心,又無欲望的女子,吸引著克裏斯朵夫。
她對結婚不感興趣。父親的懦弱懶惰,不成器的兄弟,讓她感覺男人沒意思,寧可獨立生活。
克裏斯朵夫和她在壹起除了彈琴,唱歌,也談家務類的俗事。他們兩人的真誠相愛,是壹種恬靜到冷淡的感情,沒有騷亂的念頭。
同時,他的作品為他引來壹批陌生朋友。這要歸功於他所鄙視的名氣,上千上萬的好人因此才得以認識藝術家。有孤獨的青年,無名小卒,清苦的藝術家,許多不署名的人。他們覺得和藝術家聲氣相通,作品表現了自己表達不出的思想。
這些誌同道合的人從他的作品中汲取營養,同時也給了他營養,他們形成壹個以他為中心的集體靈魂。
與這些精神上的朋友的聯系交流,使他的藝術思想發生了很大變化,變得更寬廣,更富於人間性。他希望音樂成為人類溝通的橋梁,不再只是音樂家自說自話的獨白,或者只有內行了解的復雜艱深的結構。最偉大的藝術家心裏想著全人類,愛著全人類,他們是面對面見到活的上帝的人。
藝術不能和人生割絕,藝人也不能只為壹批虛榮的,混亂的,脫離社會生活的少數人寫作。我們要喝著大地的甘乳,吸收人類最聖潔的部分,汲取愛家庭愛土地的感情。
他給奧裏維寫信,希望進行產出豐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優美的詩歌,有關日常的,樸素的,適合淳樸而健全的心靈的詩歌。而不要那些高深的,精煉的,冒充風雅的,不要那些所謂的藝術的語言。以人的立場而非藝術家的立場說話,要讓曲調明白曉暢。以最簡單的音樂形式,作壹些日常生活裏的小小花朵,獻給大眾。壹個民族的音樂需要幾代有耐性的音樂家和群眾親近,才能建立。
他還鼓勵奧裏維文學方面實行他這壹原則。應該表現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寫他們簡單平靜單調的生活,這是壹個無窮深廣的世界。運用大眾樸素的語言,向大眾說話。妳的作品裏應該是妳的思想,妳的感覺,妳的風格,妳的靈魂。
此時奧裏維的世界裏只有愛情,只有雅葛麗納。他們貪飲著愛的瓊漿,沈浸在初婚的醉意中。甜蜜的黎明,摟抱著從睡眠的深淵中同時笑盈盈地浮起。白天,雙雙在田野裏,在草茵上,在白楊底下出神。幽美的黃昏,手挽著手從明朗的天空下重回愛情的床席。他們對什麽都不關心,對其他人很冷淡,我行我素,肆意地眉目傳情。快活得直叫直嚷,說些傻話怪話,盡現如壹雙八歲癡兒女般的狂態。
愛情的光輝照耀下,雅葛麗納興趣盎然地分擔著奧裏維的工作,並且應付得毫不費力。這壹種遊戲滿足她純潔嚴肅的生活理想。不過,很快就厭煩了。他們閉門謝客,討厭別人的打擾,謝絕應酬。奧裏維和克裏斯朵夫的通信也減少了。味道濃烈的愛情趕跑了所有的學問,所有的信仰。愛情這朵壹剎那的鮮花吞掉了奧裏維。他們在失去了生活倚傍的愛情中互相毀滅。
幸福也會疲倦。斤兩不變的幸福在日日單調的重復中,不再有感覺。甜蜜的光陰黯淡了,空虛出現了,煩惱不安困惑也來了。工作,甚至交際都變成了無聊。奧裏維煩悶雖沒那麽狂熱,也敏感地受到了雅葛麗納的困惑的傳染。兩人曾經熱烈的談話變得勉強,散步時壹無所見,壹無所感,回到家,感覺屋裏空虛,黑暗,寒冷。苦悶讓兩人悄悄哭泣,好像這種枯索刻苦的生活讓他們厭倦了。朗依哀先生托朋友把女婿調回了巴黎,雅葛麗納以為這樣,過去的幸福就會又回來的。
回到巴黎,他們感覺親朋故舊都跟以前不同了。殊不知,變的是他們自己,兩人現在的靈魂中都融進了對方的壹部分,不再是以前純粹的自己。克裏斯朵夫見到了想念的朋友,卻已不是從前的那壹個。兩人都有點發窘,特意地提起精神親熱,卻找不到先前的自然而然。
最初幾個月,雅葛麗納拿出所有的熱情,忙於布置新居,她和奧裏維都很快樂。女人總愛不自覺地心曲繁多。雅葛麗納在心裏審視著,又與他人比較著她的奧裏維,那是壹會兒賞識而樂,壹會兒又不滿而煩。不過,青年夫婦溫柔又勤勉的生活,如果沒有特殊意外,平衡還是能勉力維持的。
可是,財神這個最大的敵人意外降臨了……
姨媽的遺產使得雅葛麗納的財富增加了壹倍多。奧裏維記起克裏斯朵夫有關財富毒害心靈的話,擔心錢多了未必是好事。雅葛麗納則不以為然。
表面照舊的生活,內裏卻在慢慢改變。收入多了三倍,依然不夠花。添出來無數的新用度。換了更有名的裁縫。換更大的公寓,陌生的新的家具和裝飾取代了原來的熟悉的舊的,最初幾年***同生活的往事印象給清掃了,與過去的愛情聯系被斬斷。她喜歡接近有錢無用的人,瞧不起勞作者。甚至不能理解以前自己在愛情中的獻身行為。看來,背叛自己很容易。
奧裏維沒有力量奮鬥。他也變了。辭掉了教職,只是寫作。之前,因不能完全獻身於藝術而痛苦。如今,有條件可以完全獻身藝術時,卻縹縹緲緲的像在雲霧中。
倘使藝術沒有壹樁職業維持它的平衡,沒有壹種緊張的實際生活做它的倚傍,不需要掙取它的面包,那麽藝術就會喪失它最精銳的力量和現實性。它將成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人間苦難的聖果。
奧裏維丟下了筆,遊手好閑,迷了方向。他懦弱,可愛,好奇,在這個不同於他以往的世界裏,他欣然玩味著其中的風趣,不自覺地受著它的熏陶。
婚姻的最初幾年,如春天的花朵,看似明妍熱烈,實則無比脆弱,來點輕微的風雨,便可以花容失色,落紅滿地,便可以失去生活的和諧。更何況財產或環境的大變化,不是極堅強或極灑脫的人,很難抗拒而不被改變。
而他們兩人既不堅強,又不灑脫。彼此熟悉的面貌變得陌生了。害怕愛情動搖,不敢正視,奧裏維借工作逃避,雅葛麗納無所隱遁,壹點點積聚著悲哀。現在,她的人生目的就是追求自己的幸福,並且是超越他人的幸福。而像去關註他人的苦難,幫助他人,如她所說,她想行善,反作了惡,她“沒有這種緣分”。曾經的理想主義換成了現實主義。這個非神明非野獸的可憐女人,跟多少有閑的夫婦壹樣,具備了壹切幸福的條件而始終在那裏煩惱,整天抱怨,爭辯,信以為真地扮著痛苦的喜劇。
這些無聊荒唐的人們,是害怕自由的奴隸,真該給他們重新戴上苦難和真正痛苦的枷鎖!等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們就不敢再拿痛苦來玩可厭的把戲了。
可是,他們的確像病人壹般痛苦著。雅葛麗納像壹個學生,發現了自己以前做的題目中,竟有那麽多錯誤。她遷怒仇視以前所愛的壹切:以前以為有***同的信仰,壹起奮鬥,同甘***苦是幸福,簡直是個騙局。奧裏維不聰明,又沒多大生氣,令她窒息。她為奧裏維沒有成名感到羞辱,她相信,壹個人沒有名氣,便沒有出息,沒有才具。她懷疑並且攻擊奧裏維,用自己的欲望和瑣碎的心事像藤羅壹般纏繞他,折磨他。奧裏維為此而大為喪氣,痛苦掙紮。不過,好在他永遠不會欺騙自己的理想,不像普通的男人聽任懶惰、虛榮、混亂的愛情驅使,甘心否定自己的靈魂。
雅葛麗納故意用冒充風雅的談話,制造些格格不入的氛圍,使克裏斯朵夫生氣。而為著不讓奧裏維夾在中間為難,克裏斯朵夫只能重回孤獨,退出朋友的生活。友誼甚篤的兩人都很難過。
克裏斯朵夫竭力丟開奧裏維,重新組織生活。失去朋友的溫情,他生活的壹部分,樂觀如他,也難免抑郁。可是,他知道奧裏維跟他壹樣痛苦,所以,不允許別人因他們壹時的疏離,對他們的友誼有任何閑言碎語的指點幹涉。他需要時間,重新找回生活的平衡。
心中愁悶,他走進了戲院。觀眾和演員相互呼應出的生命熱情,對音樂家是壹種滋養。相比劇本,他對演員本身更感興趣,因為他認為法國戲劇語言虛偽,裝腔作勢,猶如謊言。
弗朗索瓦絲?烏東,壹個讓觀眾為之入迷的當紅女明星,三十歲不到,引起了克裏斯朵夫的註意。她的側影美麗,清楚。有著細膩的巴黎人的線條,好比壹個少年男子。清瘦的臉,透著聰明,皮膚慘白。慣於不動聲色,也常表情動人。眼睛像貓眼般變化莫測。衣著發式素雅大方得體,骨子裏是壹個出身低微的貴族。性格強悍。《大日報》的老板伽瑪希曾用粗野的口吻表達對她的佩服,說她放浪,聰明,有魄力,有野心,可是古怪,暴烈。
後來,兩人坐車巧遇相識。對克裏斯朵夫,她由懷疑,戒備,語言沖撞而認作交心的朋友。骨子裏孤傲獨立,言語間充斥嬉笑怒罵,嘲弄,古怪,玩世不恭。她是壹個飽受生活折磨,看透了世路人心,看到了世界真相的醒著的人。生病的時候,她寧願清靜孤零自處,不太願意領受別人虛情假意的殷勤叨擾,那些糊塗的好人的浮表關切,不受她歡迎。自稱是個“不容易相交的人”。
弗朗索瓦絲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開著壹家聲名狼藉的小客店。小小年紀就看到母親和姐姐遭受那麽多淩辱,看到那麽多下流無恥的事。而她沈默寡言,性子暴躁,火氣很大,野性十足,意誌倔強,不肯屈服。對羞辱是拼命又打又鬧地反抗。憤怒到上吊自殺,半路又逃回,還是想活,發誓要出人頭地,把壞蛋打趴下。
童年悲慘黯淡,她就像呆在壹個黑屋子裏。偶然壹次投進了壹線光明:小夥伴領著她躲在黑暗的戲院裏,看了壹場排戲。舞臺上光華燦爛的景致,美妙的話語。小小的她,魂魄被攝住。她追逐著這壹束光而去。
她在演員寄宿的旅館當侍女。書沒看過,識字也不多的她,卻非常發憤,要學習。借工作之便,偷演員的書,或者腳本看。偷聽人家念臺詞,學演員的聲調,手勢。被抓是早晚的事。人家威嚇之下,以身體投進了藝術,投進了人生。屈辱血淚中掙紮,意誌已無比堅強。終於有個作家把她捧紅了,自然也占有了她。
似乎熬出了頭。可是命運的播弄還沒停止。她愛著壹個她瞧不起的壞蛋文人。她的心和肉體,感情和理性在打架,在各奔東西地撕扯著她。讓她慚愧,生氣。
克裏斯朵夫的真誠,善良,贏得了她的信任。她樂得向他講述著自己的悲慘和抗爭。他們只是偶而見面,本想做個簡簡單單交心的朋友,可是不行,只好聽其自然,不勉強掙紮,互相占有了。他們各人保持自由,並不住在壹起。
他們之間是壹種肉體參與其中的深刻的友誼,不相妨礙,各做各的工作。克裏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弗朗索瓦絲非常重視的。不懂音樂的她,性靈也被克裏斯朵夫的才氣所鼓動。而軟弱又堅強,善良又殘忍,閃耀著天才光芒的弗朗索瓦絲也激發著克裏斯朵夫的思想和熱情。她使他體味到戲劇,這個壹切藝術中最完美,最充實,最豐滿的藝術的精神。他知道了戲劇是創造夢境最奇妙的工具,戲劇像壁畫壹樣是最嚴格的藝術,是活的藝術。
他們的藝術思想非常壹致,都認為不應該為自己壹人寫作,而應該從事壹種能夠溝通人類的集體藝術。弗朗索瓦絲告訴他,群眾和演員之間有種神秘的合作。壹個演員的聲音便是幹萬人的心聲,表白的是千百萬人的***同靈魂。
大藝術家就是要把這***同的靈魂具體表現出來,減少藝術家個人抒情的成分。表現壹個人精神上的偉大,必須語言簡潔,思想含蓄。弗朗索瓦絲感覺到,嘮叨的音樂像寄生蟲般侵害詩歌,是種頹廢。
克裏斯朵夫要為被藝術家遺忘多年的大眾而思想,創作。他在日常生活中琢磨素材,也在古書中尋找簡單的,能夠訴之於大眾心靈的題目。
他們的結合自由而美妙,卻沒法持久。兩人性格相差太遠,又都很暴躁,沖突會時常發生,可不是因為瑣碎無聊的事。
克裏斯朵夫強大樂天,於失望絕望中依然會看到希望。而弗朗索瓦絲強大卻很悲觀。成了當紅明星,人人追捧的大藝術家,她不是別人認為的心滿意足,卻感到了更大的空虛。因為上至大藝術家,下至觀眾,都只是心不在焉,走馬看花地瞅妳壹下,並不真的懂妳,理解妳。那些優秀的,愛我們的人的贊美,卻使我們覺著屈辱。他們對走紅的人,即便是江湖戲子,都壹視同仁,壹樣感興趣。誰又能說,出了名,成了偉大的人物,就真的是偉大的呢?傳到後世的偉大,也有相隔時間久遠的功勞。
曾經仰望羨慕,高居山巔,神聖般存在的演員,經過多少磨難屈辱,才壹步步登頂摘得了演員桂冠,她的心中沒有欣喜,沒有成功的傲驕,卻是失望無聊。那麽多的演員幾十年上萬次地重復演二三個角色,自己和角色變得同等無聊。
藝術家費盡心血的強有力的藝術品,壹上舞臺,便失去詩意,成了謊言。沒有同藝術品相匹配的鑒賞力的群眾,把藝術摧殘了。
弗朗索瓦絲的悲觀或者是基因自帶,或者根植於遙遠悲慘的童年,即使藝術事業成功,擁有圓滿的愛情,她依然煩惱。或許如她自己所說,吃苦太多,心幹枯了。生活把她變殘廢了。
經常發病似的受到絕望的侵襲,弗朗索瓦絲向她瘋顛的樂天主義者克裏斯朵夫傾述著她的痛苦。可她太愛他了,怕他精神受牽連。弗朗索瓦絲強迫自己離開,去了美國。他們的友誼美妙難得,卻沒有辦法繼續。含淚笑著,擁抱著。他們分別了。
克裏斯朵夫又回到他的藝術中。群星密布,壹片和平。
2021.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