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壹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 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壹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壹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白居易在唐憲宗元和四年(809)創作了“新樂府”詩五十首,《賣炭翁》是其中的第三十二首。它描寫的“宮市”害民情景,如“新樂府”序所說,“其事核而實”,是有現實生活依據的。
“宮市”,指宮廷派人直接到市場去購買需用的物品。唐德宗時,宦官專權,他們經常派數百人赴長安東、西兩市張望,看到合意的貨物,就低價收購,甚至不付分文。韓愈《順宗實錄》有這樣的記載:“嘗有農夫以驢負柴至城賣,遇宦者稱宮市,取之,才與絹數尺,又就索‘門戶’,仍邀以驢送至內;農夫涕泣,以所得絹付之,不肯受,曰: ‘須汝驢送柴至內。’農夫曰: ‘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後食;今以柴與汝,不取直而歸,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毆宦者。”農夫賣柴,橫遭掠奪,是百姓受“宮市”之苦的壹個實例。
詩歌從介紹人物開始。老翁孤苦伶仃,長年在長安城外的南山中“伐薪”、“燒炭”。他沒有土地,全靠賣炭度日。“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勞動十分艱辛,只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希望能勉強活下去。但是,連這樣起碼的生活也難以維持,天寒衣單,卻“心憂炭賤願天寒”。這種寧願忍受加倍的寒冷,以便多得幾文賣炭錢的心理描寫,深刻地反映了賣炭翁悲慘的處境。
“夜來城外壹尺雪”,寒冷的天氣終於盼到了。壹清早,他就套上牛車,踏著積雪,外出賣炭。正當他疲憊不堪,在“市南門外”稍事休息的時候,突然,騎馬翩翩的“黃衣使者白衫兒”沖了過來,“手把文書口稱敕”,說是宮廷裏要買炭,硬逼著老翁把炭車向皇宮趕去。“回車叱牛牽向北”,表現了宮使的蠻橫神態和強盜行徑。眼看著費盡心血燒成的千余斤炭被奪去,老翁痛心惋惜,又無可奈何,“宮使驅將惜不得”就是這種心情的準確表達。老翁的希望落空了,最後得到的只是“半匹紅紗壹丈綾”,它既不能充饑,也不能禦寒,僅僅是系在牛角上的壹點點綴品,“宮市”的欺榨和殘忍得到了充分的暴露。
這首詩,不發議論,作者的愛什麽憎什麽完全寓於生動的敘事和描寫之中。
寫賣炭翁的貧困與可憐,不是由作者下斷語,而是借人物的形象來顯示: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活畫出賣炭翁飽經艱苦的外貌。“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則是對老人痛苦內心的刻畫。又如表現宮市制度的罪惡,既不采用《杜陵叟》那種直接批判的形式,也不象“新樂府”的壹些詩篇那樣,在結尾“顯其誌”,而是直書其事,在敘述事實中結束,顯得更含蓄,更發人深思。
直書其事,而其意自見,更不用著壹斷語。(《唐宋詩醇》卷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