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生過壹場大病，在壹家小醫院裏住了三個多月。病房裏壹***四張病床，我和壹個小男孩各自占據了靠窗的壹張。另外的兩張，則有壹張屬於那個姑娘。
姑娘蒼白著臉，長時間地閉著眼睛。只是閉著眼睛，她不可能睡著。姑娘的身體越來越差，剛來的時候，還能扶著墻壁走幾步，到後來，就只能躺在病床上。有時候她會突然發出壹聲輕輕的嘆息，讓正在翻看舊雜誌的我，深感不安。
她很少說話。我只知道她是外省人，父母離異後，隨著母親來到這個城市。想不到接下來的壹個突然變故，讓母親永遠地離開了她。這個城市裏，她不再有壹位親人，也沒有壹位朋友。現在，她正用母親留給她的不多的積蓄，在這個簡陋的病房裏延續著自己年輕且垂暮的生命。
是的，只是無奈地延續著生命。有壹次我去醫護辦公室，偷聽到護士們正在談論她的病情。護士長說，治不好了。肯定。
靠窗那張病床上的小男孩，雖然也生著病，卻是活潑好動。他常常纏著我給他講故事，聲音喊得很大。每當這時候，我總是偷偷瞅那位姑娘壹眼。我發現她的眉頭緊蹙。顯然，她不喜歡病房裏鬧出的任何聲音。
男孩的父母天天來看他，給他帶好吃的，給他帶圖畫書和變形金鋼。男孩大方地把這些東西分給我們，並不識時務地給那位姑娘分上壹份。有時姑娘不理他，閉著眼睛假裝睡著，男孩就把那些東西堆在她的床頭，然後轉過頭，沖我們做壹個鬼臉。
壹次我去醫院外面的商店買報紙，看見小男孩的爸爸正抱著頭，蹲在路邊哭泣。問他怎麽了，他不說。壹連問了好幾遍，他才告訴我，小男孩患了絕癥。大夫說，他將活不過這個冬天。
那時，已經是初秋了。
壹切都是從那個下午開始改變的。
那天，男孩又抱了壹堆東西，送到姑娘的床頭。那天姑娘的心情好壹些，正收聽著收音機裏的壹檔音樂節目。她跟男孩說聲謝謝，並對著他笑了笑。男孩於是得意忘形了，他賴在姑娘床前，不肯走。
他說，姐姐，妳笑起來很好看。
姑娘沒說話，再次沖他笑笑。
男孩說，姐姐，等我長大了，妳給我當媳婦吧！
病房裏的人都笑了。包括那位姑娘。看出來是那種很開心的笑。姑娘說好啊！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頭。
可是妳的臉，為什麽那麽蒼白？男孩問。
因為沒有陽光啊！姑娘說。那時，她正和男孩拉勾。
男孩想了想，然後很認真地對姑娘說，我們把病床調換壹下吧，這樣，妳就能曬到太陽了。
姑娘說那可不行，妳也得曬太陽啊！
男孩再壹次仔細地想了想，然後拍拍腦袋。有了！他認真地說，我讓陽光拐個彎吧！
他找來壹面鏡子，放到窗臺上，不斷調換著角度，試圖讓陽光反射上姑娘的病床上。可是他沒有成功。當我們認為他要放棄的時候，他卻又找出壹面鏡子。午後的陽光經過兩面鏡子的折射，真的照上了姑娘的臉。
我看到，姑娘的臉龐，在那壹刻，如壹朵花般綻放。
那天，整整壹個下午，姑娘壹直靜靜地享受著那縷陽光。雖然她閉著眼睛，卻不斷有淚從她的眼角淌出。她試圖擦去，卻總也擦不幹凈。
那以後，男孩起床的第壹件事，就是仔細擦拭那兩面鏡子，然後調整它們的角度，將清晨的第壹縷陽光灑上姑娘的病床；而那時候，姑娘早就在等待那縷陽光了。她淺笑著，有時將陽光捧在手裏，有時把陽光塗上額頭。她給男孩講玫瑰樹和蝸牛的故事，給他折小青蛙和千紙鶴。姑娘的臉，竟然不再蒼白，逐漸有了陽光的顏色。
有時，男孩會跟她調皮。他故意把陽光反射到墻上，照在姑娘抓不到的高度。這時姑娘就會撐起身體，努力把手向上伸，靠近那縷陽光。總是在姑娘想放棄的時候，男孩及時地把那縷陽光移下來，移到姑娘手上，或者身體上。那段時間，病房裏總是響著他們兩個人的笑聲。
我還記得護士們驚愕的表情。每壹天，護士們為兩個人檢查完身體，都會驚喜地告訴他們：又好壹些了！顯然，男孩與姑娘的身體都在康復。我知道這是奇跡。
我出院的時候，姑娘已經可以下地行走了。他和男孩壹起來送我。他們牽著手。兩個人的臉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裏，那是兩張快樂健康的臉。
幾年後見過那位姑娘。當然她沒有給那個男孩當媳婦，不過她說，她每天都在感謝那個善意的玩笑。說這些時，她剛剛出嫁，渾身散發著新娘所獨有的幸福芳香的氣息。她說，是那個男孩和那縷陽光救活了她。那段時間，每天睡覺前，她都要想，明天壹定早早醒來，好迎接男孩送給她的清晨的第壹縷陽光。她說，她不想讓天真善良的男孩，在某壹天，突然見不到她。她說，那段日子，壹直有壹縷陽光照在她的心裏，給她溫暖和希望。
我也見過那個男孩。男孩長大了，嘴上長出些褐色的細小絨毛，有了男子漢的模樣。我坐在他家客廳的沙發上，問他，那時知道自己已經被判了死刑嗎？他說知道，只是那時還小，對死的概念，有些模糊。卻仍然怕，怕得很。好在有那位姐姐。每天睡覺前，我都要想，明天壹定早早起床，讓清晨的陽光拐個彎，照到姐姐的臉上。因為，她要當我媳婦呢！說到這裏男孩笑了，露出純潔羞澀的表情。
不過是壹縷陽光，卻讓奇跡發生。我想，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這樣壹縷溫暖的陽光。妳給予別人的越多，得到的，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