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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普希金 [俄羅斯]茨維塔耶娃·1937年》讀後感

作品提要

母親臥室裏掛著壹幅油畫——《決鬥》,使我在三歲那年認識了“我的詩人”,成為後來壹輩子銘記的黑色剪影。我發誓用壹生來守護這個真正的詩人,他是“我的”普希金,只屬於“我”的普希金。每天我都要到附近的公園看望他,和他說話做遊戲。雖然“他”只是又黑又高的紀念雕像,但卻是我所有的也是唯壹的“朋友”。後來我竭盡壹切可能拿來詩集,並偷偷地躲在姐姐的櫥櫃中閱讀,雖然不是很懂,但是我知道了茨岡人,知道了奧涅金,還有莫名其妙的黑暗勢力,知道了什麽是真正的“愛情”。普希金的“愛情”感染了我,愛的傷痛與別離成為我日後無法擺脫的生命印記。那天我終於看到了夢寐以求的、屬於普希金的大海。它使我更加堅定了跟隨詩人的決心,大海象征壹切力量的源泉——永恒的自由的自然力,支持我永遠為“詩人的名譽”而戰。

作品選錄

同我們的祖母和母親最愛讀的小說《簡·愛》中的壹章相仿,我就從紅房間的秘密說起吧。

紅房間裏有壹只神秘的櫃子。

不過,要想走到那只神秘的櫃子跟前,必須先經過母親臥室裏掛著的壹幅畫——《決鬥》。

白雪,黑壓壓的樹枝,兩個穿黑衣的人腋下架著另壹個人,朝雪橇走去。另外還有壹個人背對著他們,向另壹個方向走去。被人架走的是普希金,而向另壹處走去的是丹特士。丹特士向普希金發出決鬥的挑戰,也就是說,他把普希金誘騙到雪地裏來,在落盡了樹葉的黑漆漆的林子裏將他打死了。

關於普希金我最先得知的便是他是被人打死的。然後我才知道,普希金是壹位詩人,而丹特士是位法國人。丹特士仇視普希金,因為他自己不會寫詩,於是向普希金挑起決鬥,也就是把他騙到雪地裏,然後朝他肚子開槍。於是,在我只有三歲時就牢牢記住,詩人有肚子,於是回憶起我見過的所有詩人,我對詩人的肚子,對這些常常吃不飽飯的肚子,對使普希金送了命的肚子的操心程度絲毫不遜於我對詩人心靈的關註。普希金的決鬥使我心中萌發了猶如護士壹般的心態。確切地說,“肚子”這個詞對我有壹種神聖感,即使是最常見的“肚子疼”也會讓我神情高度緊張,同情萬分,沒有絲毫的幽默感。這壹槍著實打傷了我們所有人的肚子。

母親的臥室只有黑白兩種色彩,沒有其他任何彩色,窗外的景致也是黑白兩色: 白白的雪地和那些黑壓壓的樹幹。還有那幅由黑白兩色構成的畫——《決鬥》,畫中展現了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進行的黑暗的勾當: 惡棍成就了壹件永恒的黑暗勾當——殺害詩人。

普希金是我知道的第壹個詩人,我的第壹個詩人被殺害了。

從那以後,對,就是自從我在納烏莫夫那幅畫上目睹了普希金被人殺害了以後,我的幼年、童年和少年時代便每時每刻在不停地被傷害。我把世界劃分成詩人和眾人兩大部分,並且傾心於詩人壹邊,把詩人作為我保護的對象,使他不被眾人所傷害,不管這些人都穿著什麽衣服,都叫什麽名字。

在我們的三池巷家裏有三幅這樣的畫: 在餐廳裏掛著《基督顯靈》,充滿了無法解開的謎: 耶穌居然這麽小,又這麽不可思議的近,這麽近,又這麽不可思議的小;第二幅畫是《韃靼人》,掛在大廳裏樂譜架的上方。韃靼人都穿著肥大的白袍子,正在沒有窗戶的石頭房子裏於白色柱子間殺頭人(《頭人被殺》);還有壹幅畫就是母親臥室裏的《決鬥》。兩個兇殺和壹個顯靈。三幅畫都很可怕,都難以理解,都挺嚇人的。受洗禮的那些長著不曾見過的黑鬈發、鷹鉤鼻、赤身裸體的人加上小孩是那麽多,以至於把河都占滿了,見不到壹滴水,這種可怕的景象絕不亞於另兩幅畫。這三幅畫都可以很好地培養孩子去直面他們即將遇到的可怕的世紀。

普希金紀念像不是普希金的(所有格)紀念像,它就是普希金紀念像,而不是由兩個都令人費解的、拆開來單獨看就都不復存在的概念——普希金和紀念像組成的,它就是壹個完整的詞。它永遠屹立著,經受著風吹雨打和冰霜雪凍的考驗。呵,我看見了壓滿積雪的雙肩,那是承受了全俄羅斯所有積雪的雙肩,是來自非洲的健壯有力的雙肩!無論是在朝霞初升時還是在暴風雪肆虐的時候,也不論是我走來還是離去,跑走還是跑來,它總是站在那兒,手中握著那頂永遠不變的禮帽。這就是“普希金紀念像”。

普希金紀念像是我們散步的必到之處,是我們散步的起點和終點: 從普希金紀念像出發,又回到普希金紀念像。普希金紀念像還是我們賽跑的終點: 看誰最先能跑到普希金紀念像跟前。只有阿霞的保姆有時會簡略地說:“讓我們去普希金那裏坐壹會兒。”而我總是壹本正經地要糾正壹遍:“不是去普希金那裏,是去普希金紀念像那裏。”

普希金紀念像還是我感受空間的第壹個尺度: 從尼基塔門到普希金紀念像——壹俄裏地,這是普希金的永恒的路標,是《鬼怪》的路標,是《冬天的道路》的路標,是普希金壹生的路標,也是我們少兒文選讀本的路標,那些有條紋的,凸起的,不理解但卻被接受的路標。

普希金紀念像已經融進我的日常生活中,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在我童年生活裏,它跟鋼琴和窗外站著的警察伊格納季耶夫壹樣扮演著同樣的角色。只不過,警察伊格納季耶夫雖然也與雕像壹樣紋絲不動,卻沒有那麽高大。普希金紀念像是我們每天必不可少的散步的兩個去處之壹(沒有第三個去處)——要麽去大主教水塘,要麽去普希金紀念像。而我總是更願意去普希金紀念像,因為我喜歡敞開外公送給我的白色卡爾斯巴德蛇式“短上衣”奔向紀念像,讓衣服在奔跑中隨風飄舞,跑到紀念像跟前,再繞行壹周,爾後擡起頭仰望那位臉龐和手臂都是黑色的偉人。他從不看我,他同我生活中遇見的任何人或任何事都沒有相像之處。有時候我喜歡單腳蹦跳著圍著紀念像轉。別看安德留沙是細高個兒,阿霞也很輕巧,而我卻胖乎乎的,但是跑起來他們都不如我。因為我總是好勝心很強: 只要能最先跑到,累趴下也無所謂。我很高興,因為普希金紀念像是我賽跑第壹次獲勝的地方。

我還和普希金紀念像做壹種單獨的遊戲,壹個我自己發明的遊戲: 把像兒童手指般大的白色瓷娃娃放在紀念像腳下。凡是上世紀末在莫斯科長大的人都知道,在瓷器市場上總有壹些小玩意兒出售: 蘑菇下面的地精、撐著傘的小娃娃等等。我把這種小玩意兒放在巨人的腳下,慢慢地仰視整個花崗石雕像,壹直到腦袋無法再向後仰為止,以此來比試個頭。

普希金紀念像還使我頭壹回分辨了黑與白兩種顏色: 黑的是多麽黑呀!白的又是多麽白呀!——因為黑色的是巨人,而白色的卻是可笑的小玩意兒,同時我必須立即做出選擇,於是我便永遠地選擇了黑色的巨人,而不是白色的小玩意兒,是黑的色彩;而不是白的色彩;黑色的沈思,黑色的命運,黑色的生活。

普希金紀念像使我對黑色有壹種近似瘋狂的熱愛。這種對黑色的迷戀伴隨我的壹生,直到今天我也會因為那些偶然闖入我眼睛的黑色的東西而感到愉快,譬如,在電車車廂裏或者在其他什麽地方,只要我身邊有黑色的東西,我心裏就特別高興。在我身上同時並存著白色的平凡和黑色的神聖。在每壹位黑人身上,我都能體會出對普希金的愛,都能認出普希金的模樣——我那啟蒙前的童年時代的,也是整個俄羅斯的黑色普希金紀念像。

……我喜愛他,是因為無論我們是離他而去,還是迎面而來,他總是站立不動。無論是大雪紛飛還是落葉飄零,無論是朝霞初升還是碧空如洗,抑或是冬天那奶白色的昏暗的天空,他都紋絲不動地站著。

有壹次,普希金紀念像來到我家做客。當時我正在陰涼的白色大廳裏玩耍。這玩耍其實就是坐在鋼琴下,後腦勺靠在蓬萊礁花盆邊沿上,或是無聲無息地從大木櫃子那裏跑到鏡子跟前,額頭正好夠著鏡子下端。

鈴響過以後,壹位先生從大廳裏走過。母親急忙從他剛剛經過的會客廳裏走出來,輕輕對我說:“穆霞!妳看見那位先生了嗎?”“看見了。”“他是普希金的兒子。妳不是知道普希金紀念像嗎?這就是他的兒子。壹位受人尊敬的監護人。別走開,也別鬧,等他出來時,好好看壹眼。他長得可真像他爸爸。妳不是知道他爸爸的模樣嗎?”

時間過得真慢。這位先生總也不出來。我靜坐在那裏,不吭聲,眼巴巴地望著。我獨自壹個人待在陰冷的大廳裏,坐在壹把維也納式的椅子上,不敢站起身,生怕那位先生會突然壹下子走出去。

他走過大廳——的確是突然間。不過不是獨自壹人,而是同我的父母壹道。我不知道該往哪裏看,於是便看媽媽。但她壹下子捕捉到我的目光,狠狠地暗示我去看那位先生,於是我便壹下子看到了他胸前佩著的那枚星章。

“穆霞!妳看見普希金的兒子了嗎?”

“看見啦。”

“他長什麽樣?”

“他的胸前有顆星星。”

“星星!胸前有顆星星的人難道還少嗎!妳可真行,專揀不該看的東西……”

“好吧,穆霞,要記住!”爸爸接過話題說,“今天,在妳剛剛四歲的時候,妳看到了普希金的兒子。將來妳可以講給孫子們聽了。”

母親成天對我嘮叨的,老保姆整天喋喋不休的,父母叫我看和記住的事物,都是些和物有關系的東西——商場裏的白熊、噴泉上的黑人、米寧和波紮爾斯基的雕像等等,都不是活人。即使那次他們把我舉起來,從人群上方讓我看到的沙皇和約翰·喀瑯施塔得斯基,也不屬於人類,而屬於聖者。因此,這壹次便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仿佛是普希金紀念像的兒子來我家裏做客。不久,沒有定性的兒子這個屬性也變得模糊了: 普希金紀念像的兒子變成了普希金紀念像。於是,到我們家裏來做客的仿佛就是普希金紀念像了。

愈是年齡增大,我心中的這個意識愈是強烈: 普希金的兒子,正因為是普希金的兒子,因此成為紀念像。這紀念碑是雙重的,既是普希金的榮耀的紀念碑,也是他的血統的紀念碑。現在,活過了這壹生,我可以心平氣和地說,在上世紀末的壹個涼爽的清晨,普希金紀念像來到了我們在三塘的家裏。

於是,在普希金之前,在唐璜之前,我曾有過自己的領路人。

於是,我曾有過自己的領路人。

我的第壹個普希金是《茨岡人》。阿樂哥、真妃兒,還有老頭——這些名字我從未聽到過。我只認識壹個老頭,那就是塔魯薩養老院裏壹只手 *** 奧西普老頭。他的壹只手幹癟了——因為他用黃瓜打死了自己的哥哥。我的外公亞·達·梅因還不是老頭,老頭們都不同我來往,他們都睡在大街上。

我從沒見過活的茨岡人,但是卻有壹回聽到過關於壹個茨岡女人的故事,那是我的奶媽,她特別喜歡金子。當她知道別人送給她的耳環不是純金的而僅僅是鍍金的時候,她竟然把耳環從耳朵上連肉扯了下來,在鑲木地板上踩踏。

愛情對我來說還是壹個全新的詞。當胸中感到熾熱,當心窩窩裏(人人都很清楚那個地方!)有股熱流卻又不對任何人訴說時——愛情就降臨了。我的心裏從來都是熱乎乎的,但我卻不知道這就是愛情。我以為大家都是這樣,從來都是這樣。後來我才明白,原來只有茨岡人才是這樣。阿樂哥愛上了真妃兒。

而我卻愛上了《茨岡人》: 我愛上了阿樂哥,愛上了真妃兒,還愛上了那個瑪麗烏拉,愛上了那個茨岡人、那只小熊、那座墳墓以及講述這壹切的奇特的語言。但是我卻不能對別人吐露壹個字: 不能對大人講,因為我是偷偷讀的;也不能對小孩子們說,因為我根本瞧不起他們。而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壹切都是我的秘密——我的紅房間的秘密,我的藍皮書的秘密,我的胸窩子裏的秘密。

我從來都喜愛文學作品和書籍,就像喜愛我的孩子和所有的孩子,而且還特別看重分量。至今,壹聽到別人在贊許某個新作,我必然要問:“長不長?”“不長,壹個短短的中篇而已。”“那麽我就不看了。”

安德留沙的文選讀本無疑是很厚的,它被其中許許多多的內容撐厚了: 有巴格羅夫孫子和巴格羅夫爺爺;有瘋狂地愛自己的孩子,貼在孩子胸口呼吸的母親;有裝滿年輕的傻乎乎的福清捕來的魚的水桶;還有口中念叨著“妳又睡不著啦?”的尼科連卡;有迅捷的獵狗和駿馬,以及俄羅斯的抒情詩人們。

我立刻把安德留沙的文選讀本弄到手,因為他不愛讀書,也讀不下去,可那些文學作品不僅需要閱讀,還要領會,還要抄錄,並且要用自己的語言轉述,我沒上過學,自由自在,因而文選讀本成了我的心肝寶貝。母親沒有管我,大概因為她覺得,既然是文學選讀,就不會有任何超前的內容。其實,所有文學作品對於兒童來說都是有點超前的,因為它們所講的壹切都是孩子們所不知道,並且也不能知道的東西。譬如:

是誰披星戴月,

這麽晚還騎馬趕路?

(當媽媽提出這個問題時,安德留沙回答道:“我怎麽會知道?”)

……他為何對帽子那樣珍惜?

因為裏面有封密信。

科丘別伊向彼得皇上,

告發了惡魔黑特曼。

我不知道別的孩子怎麽樣,反正我在這四行詩中只懂得惡魔這個詞,而且因為惡魔這個詞在三個名字當中,所以我以為這三個都是惡魔: 黑特曼、彼得大帝和科丘別伊,我在這之後很長時間裏都沒能明白(即使現在也不完全明白),原來惡魔只有壹個,至於是誰自然也不會知道。至今我仍然以為黑特曼就是科丘別伊和彼得大帝,而科丘別伊就是黑特曼,等等。三人合在壹塊,這就是惡魔。自然,什麽叫做告密我也是弄不明白的,不管別人怎樣解釋給我聽,我還是不明白,內心裏弄不懂,至今依然搞不懂,怎麽可以寫告密信。結果我腦海裏出現的便是: 壹個哥薩克騎馬奔馳在虛幻的明朗天空下(夢境!),繁星和明月同時高照(這是不可能的!),他披星戴月,就是為了能讓人把他看清楚!他頭上戴著帽子,帽子裏藏著那個秘密的東西——告密信,也就是科丘別伊向彼得大帝告發惡魔黑特曼的那封信。

這是我第壹次接觸歷史,而這第壹個歷史故事是充滿罪惡的。順便補充壹句,當我在國內戰爭期間聽到“黑特曼”(說明壹下,是斯科羅帕斯基)演講時,我立刻聯想到那個倒下的哥薩克。

第壹次看到了大海,但我並沒有愛上它,而是同大家壹樣,漸漸學會了利用它,在它裏面玩耍: 采集石子、互相擊水嬉戲,就像壹個幻想獲得非凡的愛情的少年壹樣,漸漸學會了該怎樣抓住時機。

如今,30多年過去了,我看到: 當年我“走向大海”其實是走向普希金的胸懷,我走進了普希金的胸懷,同拿破侖、拜倫壹道,伴著普希金心靈的波濤的絮語和浪濤飛濺的轟鳴,走進了普希金的心靈。自然,我在有蛤蟆巖的地中海,以及後來在黑海和大西洋,都再也沒有感受到這壹點。

走進普希金的胸懷,也就是走進那張容括了世界和大海的全部藍色的明信片。

(更確切地說,就是走進那個在我耳邊鳴響的小貝殼裏。)

“致大海”就意味著大海+普希金對大海的愛;就意味著大海+詩人,不!詩人+大海,即鮑裏斯·帕斯捷爾納克念念不忘的兩種自然力:

自由的自然力的自然力,

與詩的自由的自然力***在——

在這裏,詩人省略或者暗示了第三種,也是惟壹壹種自然力: 抒情的自然力。

但是,“致大海”也包含著大海對普希金的愛: 大海是朋友,大海在召喚,在期待,它害怕普希金把它忘卻,因此,普希金像對待活人壹樣,壹次又壹次地對它許諾。大海是有回應的,那惟壹的壹次回應不像幸福的愛情那樣空虛,而是極其充實的,超越了天際。

這樣的大海——我的大海——我的和普希金的“致大海”的大海只能寫在紙上和留存在心裏。

還有壹點: 普希金的大海是告別的大海。無論是與大海,還是與人,都不是這樣相逢的。只有告別才是這樣。我怎麽可能第壹次與大海相識就感受到普希金與大海永遠訣別時的心情呢,因為那是普希金最後壹次站在海邊。

我的大海——普希金的自由的自然力的大海,是最後訣別時的大海,是最後看壹眼的大海。

是否是因為我小小年紀就多次親手寫下了“再見吧,自由的自然力!”的詩句,或者沒有任何原因,我不過是對生活中的壹切都是在訣別時才喜愛,而不是與之相逢時;都是在分離時才喜愛,而不是與之相融時;都是偏愛死,而不是生。

完全從另壹個意義上講,我與大海的相逢正是與它的訣別,是雙重意義的訣別——是與那從未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我轉身背對真正的大海、用白色的石頭在灰色巖面上再現出來的自由的自然力的大海的訣別,也是與那曾出現在我的面前,但我看了第壹眼就無法再愛它的真正的大海。

再補充壹句: 我由於年幼無知而把“自然力”與“詩歌”當成壹回事,現在看來恰巧是具有洞察力的遠見:“自由的自然力”原來並不是大海,而就是詩,也就是人們無法與之訣別的,永遠不會與之訣別的惟壹的詩。

1937年

(董曉譯)

賞析

瑪琳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是俄羅斯白銀時代極具藝術氣質但命運多舛的女詩人,除了眾多的詩歌作品外,她最值得稱道的就是散文體自傳。1927年至1937年間,茨維塔耶娃創作了《回憶錄》,追憶早年生活中重要的人與事。當時正值女詩人流亡法國,因此整部作品蒙上了壹層淡淡的陰郁色調。茨維塔耶娃用詩性的思維和語言重溫了為塵俗所遮蔽的經歷,她希望能夠借助對往事的回憶稍稍擺脫命運沈重的壓迫。

《我的普希金》歷來被視為《回憶錄》較特別的作品。與壹般傳記作品以描述真人真事為目的不同,茨維塔耶娃筆下的普希金並非活生生的人物,而只是她建構出來的形象,壹個存活在女詩人心底的“影像”。通過這篇散文體自傳,我們可以觸及壹個天才女詩人之所以義無反顧地選擇詩歌道路的心理根源。從這個角度而言,《我的普希金》是壹段純粹的“精神自白”,它沒有停留在表面的童年回憶,而是直截了當地深入自述者童年的內心世界。這壹場“童年尋夢”,是茨維塔耶娃與自己內心詩歌靈魂的對話。普希金是女詩人的詩歌靈魂,他深刻地影響了茨維塔耶娃的生活,包括她的愛情觀。

三歲那年,母親臥室裏的壹幅黑白油畫——《決鬥》使茨維塔耶娃與普希金結緣,她與這位詩人“私定”終生。茨維塔耶娃的母親有罕見的音樂天賦,她非常希望把女兒培養成壹個真正的鋼琴家,因此茨維塔耶娃與生俱來的詩歌天賦,常遭到母親的奚落和嘲諷。但茨維塔耶娃繼承了母親身上堅定強硬的品格,她不允許自己對普希金有任何背叛,因為那位畫中人已經成為她壹輩子追逐的“夢想”。

為了躲避母親的責難,茨維塔耶娃把對普希金深刻的愛戀隱藏心底,每天偷偷摸摸和他“約會”。茨維塔耶娃童年時居住在著名的普希金紀念像附近,她經常去看望那位終年屹立在莫斯科特維爾街林蔭花園裏的巨人。黑色的普希金紀念像是茨維塔耶娃唯壹的朋友,也是她唯壹的聽眾,茨維塔耶娃喜歡對著普希金紀念像說話,圍著它做遊戲。在小女孩看來,這是壹位精神領路人。在茨維塔耶娃的眼中,只有真正的詩人是值得認識和尊敬的,其他人根本不值壹提,哪怕是人人敬仰的至高無上的沙皇。黑色的普希金雕像使茨維塔耶娃對於“黑”產生近似瘋狂的迷戀,黑色是壹種單純,更是壹種抗爭的氣質。童年的茨維塔耶娃並不能預見自己的人生,但這種“黑色般”堅貞的信仰實際上已深深地植根在她的心裏。日後的流亡經歷證明,“黑色”是描述她人生的最恰當的顏色,“黑色的壹課”是普希金帶給茨維塔耶娃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壹課。

後來,普希金從壹個“玩伴”變成詩集裏奇特的詩句,六歲的茨維塔耶娃如癡如醉地讀著茨岡人、奧涅金和塔吉婭娜,她必須偷偷地躲在姐姐的櫃子裏讀那些有趣的故事才不至於被母親發現。壹個六歲的孩子並不能懂得“愛”的真正含義,但是普希金告訴她,“愛就是走了不再回來,但它曾經來過。”真妃兒和阿樂哥讓茨維塔耶娃體味到愛的傷痛,塔吉婭娜和奧涅金讓茨維塔耶娃懂得了愛的沈默不語。這種模糊的“愛的憂傷”在後來茨維塔耶娃的壹生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茨維塔耶娃從小就體現出壹種詩人的敏感與熱情。強烈的感情需求使她渴望被火壹般的愛戀所包圍,並大膽而真誠地向自己所愛的人奔去。遺憾的是,她壹輩子都沒有能完全得到她心目中向往、詩篇中抒寫的愛情,愛情總是在最後壹刻悄悄地離開,包括她與丈夫的生死離別。感情上過於熱烈的人註定沒有幸福長久的愛情,這種性格從六歲的回憶中,從普希金的詩集中找到了最初的影子。茨維塔耶娃並不是在模仿普希金筆下的愛情故事,而只是從這些故事形象中認出了自己。因為普希金,茨維塔耶娃明白,屬於自己的愛情註定是悲傷的,這似乎是每壹個真正的詩人必經的愛情之路。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創作因此更偏愛離別與死亡的主題。

除了揭示茨維塔耶娃與普希金的靈魂上深刻的親緣性,這篇傳記還體現了文學大師之間的“血脈傳承”。每個文學大師都能找到他潛在的親屬,那些影響過他的人,以及將受他影響的人。但丁把維吉爾看作引路人,金斯堡把惠特曼稱作父親,而茨維塔耶娃則把普希金稱為兄長。文學的血脈體現壹種承續的傳統。普希金將詩的精神傳遞給茨維塔耶娃,而茨維塔耶娃把這種信仰通過詩句留給讀她的後人。這是詩人的使命,是壹代又壹代詩人相互傳承的理想。

但這種文學血脈的傳承並不意味著茨維塔耶娃要仰視“普希金”。普希金並不是茨維塔耶娃膜拜的對象,即使在普希金面前,她也力圖保持獨立的人格,像兩個同樣偉大的靈魂壹樣平等地交往。傳記中她把普希金稱作兄長,而不是父親。她說:“我可以握著普希金的手,但決不吻他的手。”或許在茨維塔耶娃心目中,普希金確實還活著,並且與自己的生命相伴始終。普希金是她詩歌的兄長,又是她精神上超越時空的情侶。因此,堅定壹個真正的詩人的理想,才是茨維塔耶娃與普希金最相像的地方。

詩人愛倫堡曾評價茨維塔耶娃說:“她在談到馬雅可夫斯基的死時說:‘作為壹個人而生,並且作為壹個詩人而死!’對於茨維塔耶娃則可以換壹種說法:‘作為壹個詩人而生,並且作為壹個人而死。’” 茨維塔耶娃是在普希金的陪伴和啟蒙之下開始她的人生之路的,多年來,“普希金”始終居住在茨維塔耶娃的身體裏,她與普希金的親緣性和親密性使我們有理由相信,她是作為壹個詩人而生的。正是普希金的引領和支持,她能夠始終高昂不屈的頭顱,保持壹個人的品格。

創作《我的普希金》時,茨維塔耶娃已經45歲。歲月的滄桑並沒有在她的文字中留下風霜的印痕,相反,詩人的筆調充滿了孩童般的天真與直率,且具有壹種略帶俏皮的黑色幽默。對詩人與詩歌的真誠之愛,對自由的自然力和抒情的自然力的熾熱之愛,使茨維塔耶娃能夠在流亡的日子裏依舊保持壹種高貴、尊嚴和從容。

(莊加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