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浙江師範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1998年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畢業。2001年獲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學位。現為南京大學中文系老師和作家班班主任。主要從事中國古代美學思想史和莊學研究,兼從事文化研究和社會思想研究。教授《文學理論》、《中國古典美學史》、《大眾文化美學》等課。興趣愛好廣泛。
古漢語裏有這樣壹句話,叫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話是形容女子的,說她命運很差,但心氣卻很高。這就是說,人要通過對自身命運的理解來緩和生存壓力。做到這壹點不很容易,孔子說他五十而知天命。孔子把天命分成三個層次。第壹個層次是,壹些東西通過個人的努力可以達到;第二個層次是,通過努力也不能達到;第三個層次是,知道不能達到但還是去做,就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是儒家對命運的理解,壹般人認為儒家裏有壹種積極、抗爭的東西。道家則認為命運是註定的,所以道家強調宿命。這就是儒家和道家對命運不同的理解。
孔子是豁達的,在《論語》裏我們看不到焦慮、怨恨等情緒。屈原的怨恨情緒很濃,最後跳江自殺,用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有人可能認為這三個人中屈原應是遭受人生痛苦更多壹些,好像人生痛苦讓他沒法承受,所以人生這根弦就斷掉了,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在我個人的閱讀經驗裏,他們三人對人生痛苦的理解,或者承受人生的壓力方面並沒有什麽太多的高低之分。歷史上很多人認為莊子的痛苦比屈原更深。清朝就有壹位學者認為,屈原的痛苦無非是他自己的愛國、報國之心沒有得到實現,他的痛苦還有個方位;而莊子的痛苦是整個人生,是超越具體時空的痛苦,不是局限在個人的得失上,而是超越個人生命的痛苦。屈原跳江自殺並不是因為他太痛苦了,而是他對自己的命運沒有太清楚的認識。
比較壹下孔子和莊子對命運的理解,我個人認為孔子比莊子在生活層面上更偉大壹點,因為莊子消極壹些,他沈湎於通過個人努力無法與命運抗爭的消極態度裏面。孔子就不壹樣,他主動去承擔,傾向於即使“不可為”也要“為之”,這不同於我們平時說的血氣方剛。孔子知道結果,他還是去做。其實孔子的命運是非常坎坷的,據歷史記載,他三歲沒有了母親,十七歲沒有了父親,五十歲時帶領弟子周遊列國,去各國推廣自已的理念,實際上他明知行不通,用他的話說就是“天下無道久矣”,但他還是要用壹顆悲壯之心去推廣,還要去做,論語裏說他“惶惶如喪家之犬”。有時幾天不吃飯,但他從沒有任何怨言。在他六十九歲時唯壹的兒子孔鯉死掉了。他受到這麽多的打擊,但從來沒有表現出很多的心理問題。他能認同自己的命運,他對道的追求,他獲得了壹種價值的啟示,他跟自已命運達成了壹種和解,即使是懷才不遇,他也能很好地做自己的事。在他看來個人的得失並不算什麽,他把個人的得失看作命運的壹部分,他把得失放在壹個更遼闊的命運裏去考察,所以超越了個人的得失。
這是孔子的思想,也是對我們的啟示。如果妳對自己的命運有更好的理解,我想會有兩個好處,首先我們要承認自己的渺小和謙卑。有時我們在很多地方上都過不去,那是因為我們太強調個人的東西,如果我們順服命運的力量,承認自己的渺小和謙卑,就像孔子對自己命運的理解,有些東西妳去做但並不會有結果,但他承認這是生活的組成部分,而不是把這壹部分從自己的生活裏剔除出去。另外壹個是,當我們遇到壹些解決不了的事情,我們就要把這些事放在壹個更為廣大的背景裏去看,象孔子就把很多自己具體的行為放在人生裏去考察,這樣他就會獲得和解。
這是孔子、莊子、屈原三人對命運的不同理解和對生活的不同的處理,命運對他們生活是壹種和解的力量,這是古人對生存壓力的消解。所以我想天命在中國古代是很重要的,五四以後我們把中國古代的壹些東西都反傳統給反掉了。
下面我來說壹下道家的無為。道家比較復雜,老子和莊子區別很大,籠統地講壹下,道家的方式是把欲望降低。生活裏我們有很多痛苦,就是因為我們太執著,所以道家提倡把欲望降低。第壹個就表現為把期望降低,就是把對事物的期望值降低。例如壹個人喜歡壹個女孩,他單相思,非常痛苦,如果女孩粗暴拒絕了他,他就會陷在裏面出不來,在這種情況下,道家就提倡把賦予事物的期望值降低。妳年輕的時候愛得死去活來,如果幾十年後妳再來看這件事,就會覺得幼稚可笑。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妳這時的期望值和年輕時的期望值不壹樣,是自身在壹個過程中對期望值做了調節。所以道家對追求功利、美色的人非常看不起,因為道家認為這些東西毫無價值,所以就從這個層面跨過去了。另壹個層面是,看到事物的不確定性,無規律性。比如我們遇事總會鉆牛角尖,出不來,我們就會很偏執、固執。道家就認為宇宙萬物會給我們很多啟示,我們看壹個事物時,看到的是我們看到的事物,而不是事物本身。所以老子在《道德經》裏講:常以無觀其妙,以有觀其僥……。意思是說我們總看到事物有的壹面,而從來看不到事物無限可能的壹面,這就提升了我們看事物的境界,看事物的方式。
道家認為我們看事物時是用我的眼光去看,道家強調以道貫之,這是道家教給我們的方式去看,道是要激活我們處理問題的方法,激活我們處事的方式,就是說我們遇事要換壹種方式,不要老是鉆牛角尖。這是道家的壹種生存機制。我舉個例子。陶淵明壹生坎坷,他有五個孩子,又不能當官,四十歲歸隱,六十歲去要飯。如果把他放在現今的社會,他是個下崗工人,但他寫了很多優美的詩篇,他的詩歌境界和他的心靈境界是相同的,他把人生的許多欲望都破掉了,把生活藝術化了。這就是道家的破我執,就是把功利、欲望的東西轉換為壹種審美的東西,把欲望降低。
道家的另壹個方式是順應事物,順應境況,順應命運去動,學會等待。道家認為"道"的運作是有規律的,它表現在個人的命運、生活裏,既然它有規律,它就有時間、有位置、有力量,當我們處身其中時,是解決不了的,所以需要等待。用莊子的話說,要與時俱化。事物有自己的規律,如果妳把眼光老放在壹件事物上,事物在動,妳老是不動,不放過,沒有順應事物運動,妳就會很痛苦。要學會等待,也就是說要尋求自然,不要強求。中國的藝術精神就是自然,在中國繪畫裏,工筆畫是差的,而寫意畫在藝術等級上是最高的。寫意畫追求是氣韻生動,而工筆畫太執著於人為的東西,太過追求人為的東西。所以妳看那些得道高手表面看好象不經意,他是順著整個事物而動的,看上去不顯山露水,實際上這個人很高明。這就是道家給我們的壹種生命智慧,道家認為妳如果對整個生命或整個宇宙徹底了悟的話,回到道裏去的話,道會帶著妳去動,妳不要費太多力氣生活。
有人覺得生活很吃力,道家認為妳找到壹種道,妳順著道走,就會很舒服。就像魚生活在水裏,它是不知道的,他把水當成它的壹部分,所以它很舒服。我們在生活中和具體的事物打交道,應該積極參與,而不要被牽制。如蘇東坡,他壹生大起大落、非常坎坷,但他活得非常豁達,他晚年被流放到海南,但他為什麽能做得很好呢?他自己說受道家和佛教影響很深,他說過壹句話,意思是:要抱著積極進取的態度和萬物打交道,但不能被萬物所控制,壹旦被控制,就會讓妳很焦慮。這是道家無為的另壹個方面,就是:順應整個事物,順應個人的命運去動,這個我認為也是很積極的,順應個人的命運和境遇去動。
道家講無為,意思是,事物都有自身的發展規律,萬事萬物都有道,如社會之道、命運之道、文化之道,關鍵就是不要抗拒它,而要順應它、理解它、使用它。這樣的話,在中國古人看來,妳就是得道了,得道以後妳就會活得很瀟灑,就像莊子在《逍遙遊》裏說的,得道之人吸風飲露,……,可以超越壹切。這就是道家的無為。
第三種消解生存壓力的方式表現為生活藝術化。現在很多人有錢了喜歡在家裏搞裝璜,這也相當於生活藝術化。而古人認為生活藝術化無處不在,中國古人對生活有壹種更高明的了悟。要達到日常生活藝術化,第壹個是心理上要達到跟對象距離化,壹個人要從日常的生活裏解脫出來,用陶淵明的話說就是"心遠地自偏"。壹個人淡泊壹點,寧靜壹點就會容易走出來,舉個例子,如果妳去旅行,坐在甲板上,妳發現很大的霧把整個船都籠罩了,有的人就會很害怕,而另壹種人感到很美。
距離化的意思是要把自己和非常功利的社會隔離開,如我們在家裏掛窗簾,看書時放點音樂,都是通過外在物讓自己從外在喧嘩的世界解脫出來。古人造的園林,為什麽要造那麽多回廊、池榭、亭臺、樓閣?就是因為通過這些東西讓人進入另壹種世界。壹幅畫為什麽要用鏡框?都是通過外在物的間隔,來達到心靈的觸動。所以我們談話時也需要壹種氛圍。古人把生活藝術化無非就是:當壹個人焦慮時,通過外在物的調解來讓自己恢復與世界的和諧關系。
我舉古人的壹個例子:喝酒和旅遊。中國古人非常喜歡喝酒,喝酒確實能讓我們達到物我兩忘,在某種意義上確實可以緩解我們生存的壓力或生命的焦慮。實際我個人認為這是非常消極的,是自己虐待自己的方式。古代文學家喝酒是帶有自虐情緒的,所以他們心理問題很多。竹林七賢中的阮藉,他非常喜歡喝酒。壹次他和壹個人下棋,有人告訴他,他母親要死了,而他卻說要繼續下棋。他喝酒,喝了三鬥,直喝到吐血。他母親去世了,別人痛哭流涕,他自己卻不哭,壹副醉醺醺的樣子。他感覺需要通過醉酒來逃避社會強加給他的種種問題。我認為喝酒不是壹種很好的方式,它能夠讓妳達到對生活問題的遺忘,讓自己物我兩忘,但問題並沒有解決。
我覺得比較好的是旅遊。其實古人旅遊是很苦的,我們今天坐飛機從南京到北京兩個小時就到了,古人要走兩個月的時間。所以我們看古人要出門旅行都很慎重,因為他們很可能在路上就死掉了,他們生活的艱辛是我們不能理解的。他們為什麽喜歡旅遊?從生活距離化來講,這有很大的意義。從外在層面上它起到隔的效果,可以給自己壹個信號,要去旅遊了,可以脫離現在生活的空間,在心理層面上還可以把很多生活的焦慮拋在身後。因為妳不斷走動,就提供了很多生命的可能性,激發了生命的可能性,隨時可能遇到很多事,所以古人很喜歡寫遊記。
古人每到壹個景點,就會為他提供三種意義,可居可遊;可行可望;還有,除了看之外,還有會心壹笑的感覺。如王勃去看滕王閣時,有很多感慨,旅遊時可能給自己提供壹個生命反省的機會。我有壹位朋友,有壹件事怎麽也想不通,後來他去旅遊,爬上壹座山的最高峰,壹下子頓悟了。旅遊中有很多東西可以讓妳反省,如人文景觀。妳去看孔子,妳就會看到他壹生坎坷,卻活得如此豁達,妳可以通過和歷史對話,從而給自己壹次反省的機會;還有自然景觀,也許壹個人想不開要自殺,但看到風景美好,感覺到生命的意義,就不自殺了。反省是通過心理環境和外界環境的轉換,獲得壹種省悟的機會。
總結壹下,我講的三種機制是,對命運的理解與信服、道家的無為、日常生活的藝術化。古人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用它們來緩解和面對生活的困窘與焦慮。我的結論是,壹,我站在今天的角度來看古人,我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強調通過自身奮鬥獲得成功。現在的社會強調享樂有理,古人對命運的認同感在現代人那裏已經淡化了,我們整個社會都在強調個人能力、個人奮鬥,要讓我們通過個人的能力去索取,而對個人的渺小和謙卑強調不夠,我們失掉了古人對命運的認同感,這是我們現代社會的問題。二,我們生活在鋼筋水泥裏,失去了和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機會。古人面對生存壓力時,可以從大自然裏獲得壹種啟示,獲得壹種力量來緩解生存的壓力,而我們今天生活在鋼筋水泥裏,生活在人與人的隔閡裏,我們要尋求解脫,可能只有通過自虐的方式來解脫,生命的能量應該往外釋放的,但在我們這裏去是往內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