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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詩話、對聯·冷齋夜話(三則)》原文與賞析

《筆記、詩話、對聯·冷齋夜話(三則)》原文與賞析

惠 洪

舒王女能詩

舒王女,吳安持之妻蓬萊縣君,工詩多佳句。有詩寄舒王曰:“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氣應憐我憶家。極目江山平生恨,依然和淚看黃花。”舒王以《楞嚴經》新釋付之,有和詩曰:“青燈壹點映窗紗,好讀《楞嚴》莫憶家。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惟有妙蓮花。”

船子和尚偈

華亭船子和尚偈曰:“千尺絲綸直下垂,壹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定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叢林盛傳,想見其為人。宜州倚曲章成長短句曰:“壹波才動萬波隨。蓑笠壹鉤絲,金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

東坡戲作偈語

東坡自海南至虔上,以水涸不可舟,逗留月余,時過慈雲寺浴。長老明鑒,魁梧如所畫慈恩,然叢林以道學與之。東坡作偈戲之曰:“居士無塵堪洗沐,老師有句借宣揚。窗間但見蠅鉆紙,門外時聞佛放光。遍界難藏真薄相, *** 且逢場。卻須重說圓通偈,千眼熏籠是法王。”又當要劍器之同參玉版和尚,器之每倦山行,聞見玉版,欣然從之。至廉泉寺,燒筍而食,器之覺筍味勝,問:“此筍何名?”東坡曰:“即玉版也。此老師善說法,要能令人得禪悅之味。”於是器之乃吾其戲,為大笑。東坡亦悅,作偈曰:“叢林真百丈,嗣法有橫枝。不怕石頭路,來參玉版師。聊憑柏樹子,與問籜龍兒。瓦礫猶能說,此君那不知。”

《冷齋夜話》十卷,宋釋惠洪著。惠洪壹名德洪,又稱洪覺範,俗姓彭,筠州(今江西高安)人。約生於北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死於南宋高宗建炎中(1127—1131)。

佛教自漢代傳入我國以後,逐漸和我國的傳統文化互相滲透。到晉代,釋慧遠、慧永與名士劉遺民、雷次宗等十八人結社於廬已東林寺,稱為白蓮社。當時著名山水詩人謝靈運,恃才傲物,少所推重,壹見遠法師,肅然心服,為鑿東西二池種白蓮,以求入社,慧遠以靈運心雜不許。反映了佛教徒與我國文字的因緣。不久後佛教禪宗興起,不少高僧常用簡練的韻話說法(《五燈會元》等典籍有大量著錄),六祖慧能得以繼承五祖衣缽的偈語“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壹物,何處若塵埃”,即為壹首完整的五言絕句。以能詩著稱的所謂“詩僧”,更是代不乏人,其中不少人都有詩集流傳至今。唐釋皎然,還著有《詩式》,專門論述詩歌作法。

僧人詠詩的風氣,還影響到了東鄰日本。相當於我國中唐時期的日本平安朝僧人弘法大師,留學我國,回國後把帶回的我國詩文理論材料,編成《文筆眼心抄》和《文鏡秘府論》,作為指導日人學習漢文化的初階。其中還保存有不少在我國早已失傳的著作。

到了宋代,詩僧更是輩出,宋初就有誰南惠崇、劍南希晝、金華保暹、南越文兆、天臺行肇、汝州簡長、青城維鳳、江東宇昭、峨眉懷古,有《聖宋九僧詩》傳世。同時,禪宗的教義,也深入到文人的思想中,嚴羽《滄浪詩話》,就是以禪喻詩的代表。

宋代自歐陽修《六壹詩話》始,創制了壹種接近筆記的專門評論詩歌、詩人、詩派以及記錄詩人議論、行事的著作。由於這種體裁平易親切,言少意弘,深受學詩者及掌故家歡迎,效法繼起者多。惠洪的《冷齋夜話》,即是受有《六壹詩話》影響之作。值得指出的是,今傳詩僧的詩集雖不少,但議論詩歌作法和詩歌內容的,卻僅見皎然《詩式》和《冷齋夜話》等為數不多的幾種。

惠洪生活與蘇軾、黃庭堅等人同時,並和他們有所交往。書中所論,雖有作者借名人以自重,及誕妄偽托(晁公武《郡齋讀書誌》語)之弊,誠如 《四庫總目提要》指出:“然惠洪本工詩,其詩論實多中理解。”這不必說,值得註意的是書中較多的反映了當時士大夫與佛學的關系,這是摘引教條,以見壹斑。

卷四 《舒王女能詩》 條:

舒王女,吳安持之妻蓬萊縣君,工詩多佳句。有詩寄舒王曰:“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氣應憐我憶家。極目江山平生恨,依然和淚看黃花。”舒王以 《楞嚴經》新釋付之,有和詩曰: “青燈壹點映窗紗,好讀楞嚴莫憶家。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惟有妙蓮花。”

舒王,即王安石。王安石有二女,長女家吳安持,次女嫁蔡卞。王安石的和詩在 《王荊公集》中題作《寄吳氏女子》,可見和詩是不假的。出嫁的女兒思家,詩人卻送給她 《楞嚴經》,並告以人生壹切空幻,只有學佛才是真諦,可見佛學影響王安石之深。

王安石對 《楞嚴經》是十分熟悉的,在他的詩中曾壹再使用經中成語。如胡仔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五引 《漫叟詩話》:“荊公詩 ‘紅梨無葉庇花身,黃菊公香委路塵,歲晚蒼官才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蒼官事見唐刺史樊宗師所作 《絳守居園亭記》,中雲 ‘蒼官 (指柏) 青士 (指竹)權列與槐朋友’; 橫陳事見宋玉 《風賦》,雲 ‘橫自陳兮君之前’,若 《楞嚴經》所謂 ‘於橫陳時,味如嚼蠟’,乃房融筆,用其語也”。而 《叢話》 同卷又引 《冷齋夜話》: “ ‘木落岡巒因自獻,水歸洲渚行橫陳’,山谷(黃庭堅)謂余曰: ‘自獻橫陳見相如賦,荊公不應用耳。’予以《楞嚴經》對之。”可知王安石確是用的《楞嚴經》典實,如 非熟悉知,何能運用圓熟。

王安石何以如此愛好佛經,《冷齋夜話》卷六曾子固諷荊王嗜佛條載有他的解釋。曾子固即曾鞏,他委婉地勸說王安石不能 “老而逃佛”,王安石卻說: “子固失言也。善學者談其書,惟理之求。有合吾心者,則樵牧之言猶不廢; 言而無理,周、孔所不敢從。”壹個人讀書做學問,確實應該如此,但真正做到不受所讀書本的影響,就難乎其難了。

卷七 《船子和尚偈》條:

華亭船子和尚偈曰: “千尺絲綸直下垂,壹波顫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業林(寺院)盛傳,想見其為人。宜州倚曲音成長短句曰: “壹波才動萬波隨。蓑笠壹鉤絲,金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

黃庭堅晚年被罪編管宜州 (今廣西宜山),所以用宜州作代稱。黃庭堅有“壹波才動萬波隨” 的 《訴衷情》詞,如果僅讀詞中的文字,不過寫壹寒江獨釣的漁翁,不能知其寄托。惠洪點出這首詞是由船子和尚的偈語演化來的,才知其中包涵有心地空明、外魔不侵的涵意。由此也可見出黃庭堅與佛學和佛教徒的關系。

同卷 《東坡戲作偈語》條:

東坡自海南至虔上,以水涸不可舟,逗留月余,時過慈雲寺浴。長老明鑒,魁梧如所畫慈恩,然叢林以道學許之。東坡作偈戲之曰:“居士無塵堪洗沐,老師有句借宣揚。窗間但見蠅鉆紙,門外時聞佛放光。遍界難藏真薄相, *** 且逢場。卻須重說圓通偈,千眼熏籠是法王。”又嘗要劉器之同參玉版和尚,器之每倦山行,聞見玉版,欣然從之。至廉泉寺,燒筍而食,器之覺筍味勝,問:“此筍何名?”東坡曰: “即玉版也。此老師善說法,要能令人得禪悅之味。”於是器之乃吾其戲,為大笑。東坡亦悅,作偈曰: “叢林真百丈,嗣法有橫枝。不怕石頭路,來參玉版師。聊憑柏樹子,與問籜龍兒。瓦礫猶能說,此君那不知。”

東坡,即蘇軾。他的思想,素以“雜”著稱,作品中儒、佛、老的思想錯見雜出,又經常彼此自我否定。而晚年因多經折磨,佛家思想逐漸占了主導。《冷齋夜話》中所述事跡,即發生在蘇軾去世的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春天。這年正月,蘇軾從貶地儋州(今海南島)遇赦回中原,經韶州(今廣東曲江),越過五嶺,到南安(今江西大庚)與劉安世(器之)相遇,遂同舟至江州(今江西九江),兩人同遊廬山。這裏先將原文中幾個詞作簡要註釋。“虔上”,指虔州(今江西贛縣)。“慈恩”,慈恩大師,唐代高僧。“叢林”,寺院,這裏指寺中僧眾。“道學”,道德學識。“遍界”,猶言三個大千世界,整個天下。“逢場”,逢場作戲的略詞。“圓通偈”,《楞嚴經》世尊說偈中有“根選擇圓通,入流成正覺”的句子,圓通是佛家語,有不偏不倚、無掛無礙的意思。

第壹首偈是以洗浴闡發佛學的哲理,蘇軾有兩首《如夢令》,涵義相同,彼此參讀,體會能較深壹層:

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

自凈方能凈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肉身遊戲。但洗,但洗,俯為人間壹切。

夏承燾先生在50多年前作《東坡東府箋序》中指出,《如夢令》是詞中論禪之始。這些都可見出佛家思想如何滲透在蘇軾作品中。

後壹首偈,則全系以筍作喻。百丈叢林,原為形容寺院的宏偉雄壯,這裏實指竹林。玉版師和籜龍兒都指筍。“瓦礫猶能說”,意為廢物如瓦礫,尚且可以借以說法,以應上文“此老師善說法,要能令人得禪悅之味”的話。後人因蘇軾這首偈,有把食筍稱作“參玉版禪”的戲謔。

總之,佛學自東來後,對我國文化,特別是文學,影響是巨大的。《冷齋夜話》的特點,是較多的指出了這兩者間直接聯系的線索。壹切文化交流,都是互相滲透,互相融合的。佛學對我國學術文化有影響,是不爭的事實,至於這種影響的作用如何,消極成分多還是積極成分多,正是我們今天需要努力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