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感時傷事”是李商隱無題詩重要的情感特征。無題詩中的悲劇性情致與詩人對於人生的體驗、佛道的感悟分不開。正是這種“亦佛亦道”的個體情感,消融了詩人的痛苦,註入了詩歌的幻想,在壹定程度上影響了詩人的創作心態,並加大了無題詩解讀的難度,使得無題詩增添了朦朧之美,悲愴之美,和生命之美。無題詩的感傷情調和佛道意趣對詩歌的影響很大。 [關鍵詞]:無題詩;感傷;佛道;多義;悲美
清代劉熙載在《藝概》中用“李樊南深情綿邈”之句概括李商隱深細婉曲的詩風,是極有見地的。而義山詩中最能代表其纖巧淒美風格的是其以《無題》為題的愛情抒情詩。這部分詩典雅華麗。音韻和諧、感傷凝重“驚采絕艷”①到了“五色令人目迷、五音令人耳亂”的地步。無題詩之所以能“味無窮而炙愈多,鉆彌堅而酌不竭”(《韻語陽秋》載楊億評義山詩語),其原因在於成功地抒寫深摯的感情與佛道意趣。感傷情調是無題詩***同的情感基調。
對李商隱《無題》詩的深層研究,雖早就有人指出其詩歌感傷真摯的特征,然而多拘泥在詩歌字裏行間的摘擷發微,抑或固守在社會大背景中去考辨探覓,卻尚未把詩人對於人生的體驗、與佛道的理解加以綜合起來進行闡發,也就很難以真正地體味到無題詩的情感體驗與多義性。因此,本文試圖結合實際探討無題詩的感傷情緒與佛道之間的微妙關系,展現出詩人的創作心態,並提出解讀無題詩的新技法,以期說明感傷情調與佛道意趣是無題詩的巨大魅力所在。
壹、感傷情調是李商隱無題詩的情感主調
感傷情調是中國文學作品情感抒發的壹大傳統,自宋玉《九辨》以來,歷代不絕。李商隱所處的晚唐時代,社會的衰落,民生的寥落,國家的動蕩,使得人們對於外界的關註內轉到對個體心靈的審視和體味。因此,社會現實造就了義山憂郁哀婉的感傷詩美。詩人用精麗的語言形式來表達感傷之情,將兩情情境作為審美視角:或憂嘆離懷之意,或哀婉異地之思,或纏綿兩情之悅,往往於無望中帶有執著、於迷惘中凝結清晰,似暗淡而不低迷,似茫然而愈固執。詩人心靈細膩,多愁善感。其以《無題》為代表的愛情詩,多傳達的是壹種沒有確定感和目標感的、撲朔迷離的、特殊愛情生活感受。在這其中,詩人或融入人生體驗,或註入自身幻想,或虛無,或泛化,“已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無題》),將感傷的情緒傾於朦朧瑰麗詩境,融多方感觸於沈博絕麗之中,形成淒艷之美。
較之宋後詩人愈來愈多地追求詩作中的理念和趣味,晚唐詩人李義山則更喜歡、也更擅長於用獨到的目光去審度人情、世情、時情,抒寫自身的感懷情緒,展示出詩人獨特的個性魅力。李商隱的《無題》詩多以“相思”為題材,描寫男女主人公對愛情的向往與追求、渺落失望而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表現出了各種復雜思想情緒。單就壹些具體的詩篇來說,《無題二首》(鳳尾香羅薄幾重;重幃深下莫愁堂)道出了少女相思時的期待、自傷的心情;《無題》(照梁初有情)中的少女因愛情的失意而心中有怨恨之情;《無題》(八歲偷照鏡)寫出了姿容美麗、行高潔的少女願望難成的苦悶之情,詩人借用憂愁的調子感嘆個人的淪落,傷感人生的失意;《無題二首》(昨夜星辰昨夜風)中詩人嗟嘆愛情今昔相隔,表達出詩人苦悶的衷腸,《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寫暮春時節的痛苦離別,表達了悠遠而又執著的淒楚思念,融入詩人理想難成的人生感悟;而《無題四首》(來是空言去絕蹤;颯颯東南細雨來;含情春宛晚;何處哀箏隨急管)中的第壹首寫男子對遠在壹方的女子思念,如泣如訴,如夢如煙,孤寂難圓;第二首話盡了深閉閨門的女子對愛情的向往和希望幻滅的痛苦,第四首則寫出了東鄰老女觸景傷情無媒難嫁的徹夜長吧。而七絕《無題》(自道縈回)則蘊含著徒有姿顏、世無賞音的哀怨與感慨。
就李商隱個人來說,其自小幾經離喪,飽受人生困苦,深感世態炎涼,情感細膩脆弱。受黨爭的影響,詩人“壹生襟抱未曾開”、“古來才命兩相妨”的不幸給詩人以畢生的怨恨;沒落的時世,衰敗的家世,仕途的多舛,愛情的失意,別人的誤解,妻子的早逝,都加重了他的心理負擔,使得他只能用憂郁感傷的筆調,來嘆惋時運的衰落,身世的飄零:身世,家世,佛道,從各個方面促成了詩人易於傷感的、內向的性格與心態。他所秉賦的才情,他的悲劇和無助,也使他靈心多感,感情豐富,國事家事,春去秋來,人情世態及與朋友、與異性的交往,均能引起他如潮的感情活動,“瘐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送千牛李將軍》),“多感”,“有情”,及所帶的傷感色彩,在其創作中也很突出。心靈的創傷、生活的磨難、痛苦的經歷,濃縮在壹首首詩中,委婉曲折的道出了壹個幽咽淒迷的內心世界,壹幅哀感頑艷的心靈圖景,為悲劇時代唱出了壹曲曲淒清動人的挽歌。
凡此種種,李商隱的無題詩,多抒發愛情的不幸,表現愛情生活中的離別與阻隔,期待與失望,執著與纏綿,苦悶與悲憤,處處宣泄的是感傷的主導情感。這正如余恕誠在《唐詩風貌》中所言,“他的無題詩幾乎篇篇都在書寫其不幸”。
二、無題詩的佛道意趣在於對生命、感性的執著,在於對有求皆苦、無常幻滅的表達。
(1)、生命無常、命運難宰是義山對佛法的深切感悟,是無題詩反復吟詠的對象。
李商隱對於生命的關註是基於其個人的人生際遇之上的。他的感悟力,他的洞察力,勢必開掘其內心的對美追求的渴望。對於真善美的期待,對於靈動生命的依戀,李商隱的執著贏得的只是無常的流轉,好景的成空,面對這壹切,“悲劇性的毀滅在詩人的心湖中留下了永久的震撼,並積澱在他的意識深層,和種種無常的體驗壹起,加重了詩人的悲劇性氣質深化了無常感的現實人生內涵。詩人在詩歌中反復詠嘆的美好事物的雕零衰落,展現了花謝枝殘,香消玉損的慘烈火圖景:“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無題二首》),“露花終裒濕,風蝶強嬌饒”(《無題二首》),在這裏,時而小徑低徊,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扼腕喟嘆,詩人對生命無常的學茫,憂嘆得致到了淋漓的抒發。人生的呤詠,愛情的感傷,痛苦的超越,濃縮了無題詩的意蘊。詩人對於生命的深刻理解,使他通曉命運難宰的道理。無助無力的世人,受無常的左右,為世情所困擾,而對壹切世俗的東西,只能也只能感嘆自我的弱小可欺與無能為力。《無題》(八歲偷照鏡)中的那位少女,才貌雙全,精於女紅,然而卻被深閉在閨門之中,虛度青春,根本無法掌握自身的命運,種種情思,只能泣向春風。少女懷春的幽怨苦悶,正是才士渴求用世心情的寫照。世事無常,能否擔負重擔,馳騁才情,個體絲毫不能自主。而詩人關註命運難宰的世人之時,認為世人就如“萬裏風波壹舟”,在無常之流中,飄搖無定,孤寂無助,漫無目的,只知離鄉愈遠,愈加落寞,亙古淒涼,因此中能依稀聽到絕望的心靈在哀吟:“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白頭!”(《無題?萬裏風波壹葉舟》體現出詩人對人生的深切感悟。
(2)、有求皆苦、超越痛苦的禪學觀照升華了詩人對佛道的感悟。
李商隱的無題詩多以愛情為表象,通過愛情的悲劇氣氛來烘托詩人壹生苦苦追求但所落空空的人生巨痛。正由於義山身處晚唐,社會的衰颯氛圍,自己所處的飽嘗憂患的人生經歷,讓他看來,“社會現實,人事自然,壹事壹物,壹草壹木,都帶有衰苦的情調並成為感傷衰苦的心象。”②詩人筆下的情愛世界,多為孤寂淒冷,像風,似霧,若夢,多手不可及,口難言表,事與物趨於泛化,虛化,常伴有懷疑與絕望。“春風莫***花爭發,壹寸相思壹寸灰”(《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詩人將情絲抽象為可及之物,關照至情至純之物的產生與毀滅,於淒艷中萌發了人生無常的失落感。同時,他的詩又多以詠吧愛別離苦取勝。詩人認同痛苦,傳達痛苦,感受痛苦,以為欲求導致了痛苦,求不得苦,於是在淒婉低沈的環境中表現對理想境界的摯熱追求和追求幻滅的悵惘之情。“如何風雪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無題》)道出了理想難成,抱誌空嘆的無奈,至於“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情為探看”則露出了詩人對渺茫希望的執迷,“劉郎已在蓬山外,更隔蓬山壹萬重”更是對於理想難成的嘆婉與絕望。
(3)、至死不渝的執著是詩人在佛道相融之下心靈的壹種整合。
李商隱善於營造幻境,卻認幻成真,執迷不悟。“靈心善感的詩人以其特有的幻想,幻覺夢思超感創造出許多滲透了迷惘感傷情思的幻象,它們或清麗淡雅,或濃艷瑰奇,或恍惚迷離,或鮮明生動,具有多樣形態和色彩,但卻都是心靈化的”⑤。他的心靈,擁擠著至美情愛的渴望,他的心靈,又真充著虛無幻滅的理解與體味:他追憶過去,哀吟現境,生情發感,執迷不悟;他企冀未來,銷融自我,至死不渝,始終輾轉於幻滅與追求之中。對於情愛,義山深為向往,既深感其虛幻,,又堅韌不懈的追求,對於兩情的相知相悅,“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道出了生死不渝的執著;對於兩地相思,“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無題》)話盡了銘骨相思的沈迷。據此可妄下斷言:縱使詩人只的那麽壹點對佛道的理解,平心而論,其內心深處仍舊灼射出詩人對於生命,對於感性的至死不變的依戀與癡迷。
(4)、從其個人的人生經歷來看,與佛道的交往必然帶來詩人情感上與佛道的溝通。
我們應該看到,詩人與佛道的密切交往使其身上處處流逸著虛無的宗教色彩。義山在更多的時候,借助佛道以自慰,尋求哲理以超脫,詩人或頓悟,或半解,或迷茫,或無奈,但至始至終,虛無、執著,傷感……總是其感情的主調,成為詩人揮之不去的心頭陰影。對於這種佛道的關註,其詩文也確鑿有詳述:
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習業南山阿。(《安平公詩》)
憶昔謝四騎,學仙玉陽東。(《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韻》)
兼之早歲,誌在元門;及到此都,更敦夙契。(《上河東公啟》)③
實力浮泛之中,早有潛藏之願;異時仰陪仙裝,歸從元遊。(《上李舍人狀六》)④
而至東川,義山驟變,始信佛禪,交遊納子,思想也近於佛家,這在其詩文中也略有反映:《樊南乙集?序》雲:“三年已來,喪失家業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克意佛理,方願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唐梓州慧義精舍禪院四證堂碑銘》開篇即指“明宣大中七年尚河東公作四證堂於梓州慧義精舍之南禪院”。而同集卷《道士胡君新井竭銘壹篇》開宗明義:“梓潼帥所治城東北壹裏有宮曰紫極宮,宮有道士曰胡宗君。”
由此可知,詩人當時思想之狀況,消極虛無,遁入佛道,但又不是對於佛道的簡單演繹,而是對佛道采取了壹種“兼收並蓄”的態度。糾其原因,不外乎人生遭際多舛,政治仕途不佳,生活、事業苦悶,年老體衰、多病,思妻、念鄉心切,諸此種種。
三、感傷情調與佛道意趣的相互融入加深了無題詩的朦朧美與悲劇美。
(1)佛道在李商隱思想上的交織影響了其個人的創作心態。
李商隱“淪賤艱虞”的坎坷經歷,羈旅飄泊的孤孑身影和仕途難通的悲劇命運為無題詩準備了豐富的辛酸素材和淒涼的人生體驗。詩人只能在佛道中追求慰藉,他在佛道的關照之下,抑囿於矛盾之中,正是這種矛盾也促成了無題詩所流露出的情感上的矛盾性。他對於佛道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的佛道灌註了個人的意識在其中,因此他的詩歌契合的佛旨道玄,是在人生體驗層面上契合,是精神感悟上的契合,而不僅僅是詞語字面、名相義理上的契合。同時,詩歌充滿了道趣,是虛化愛情悲劇的道趣,是所落空空的道趣。從這個層面上來講,佛道的交織,融釋了詩人的人生痛苦,註入了詩人的人生幻想,使得詩人仍執迷於壹個“亦道亦佛”的精神理念之中,這也使得詩人的靈善細膩的心靈,在冥冥之中受到二者絞合之下的震撼:反省無常,體驗空空,哀傷無定,咀嚼失落,皆是其創作心態的反觀。詩人的心靈中始終彌漫著壹種表現欲,壹種傳達欲。因此,詩人的無題詩創作,大都出於欲人知又不欲人全知的矛盾心理,其詩也似隱非隱,欲蓋彌彰,半遮半掩,卻往往能夠引有發省,能上能下人入勝。對於喪失家道,義山郁郁不樂,藉佛理以求解脫煩憂,蘊道學隱曲內心,,故佛道成分兼有。商隱有匡世之心,有出世念頭,也重視自身價值與創造,反對機械復古。而這種自主與主信的心態也與佛道不無關系。
(2)佛道相融之下,李商隱的離情去欲、心不止境是其傷感心靈的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