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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至十四行集的生命沈思有哪些內容

生命的沈思

——論馮至詩歌的主題意蘊

袁瑾

(西安石油大學人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5)

在群星璀璨、才俊輩出的中國現代詩壇上,馮

至是最引人註目的,他起伏跌宕的創作軌跡和散發

著現代氣息的詩作,大大推動了中國詩歌的現代化

進程。如果說,中國現代詩人是當之無愧的時代的

歌者,那麽馮至則是生命的守望者。他在詩中吟詠

著自我、他者和群體的生命,抒寫著他獨特的生命

體驗。1929年,馮至在《北遊及其它·序》裏說這

些詩“是從我‘自己的’園裏產出的”,從中“能聞

出壹點本色的土的氣息”。

[1]

這裏既可以看出馮至對

詩歌獨特個性的自覺追求,也表明他在創作初期就

擁有了“自己”——區別於他人的藝術個性。馮至

的詩歌最具個性的是生命存在的詩學主題,內潛式

詩學思維方式和獨立的詩學品格,他的創作實踐為

中國現代詩如何在矛盾糾結中保持獨立,提供了純

潔的榜樣。

李廣田把馮至的《十四行集》稱為“沈思的

詩”。

[2]

壹般的論者在論及《十四行集》時也都會註

意到詩人對生命的體驗、沈思的傳達。這無疑是正

確的。但是,馮至在詩歌中傳達他的生命體驗,決

不是自《十四行集》才開始的。事實上,從上世紀

20年代他寫的第壹首詩《綠衣人》中即可看到這個

苗頭。有人分析這首詩說:“好像與時代生活沒有多

大的聯系,但是卻反映了社會生活的壹個側面,說明

了當時社會的動蕩與不安,道出了整個時代的特征,

從而間接地、曲折地抨擊了當時社會的弊端。”

[3]

這種

分析固然不無道理,但僅僅是從壹般的社會層面思

考的結果。其實,在壹般的社會意義之外,馮至的

詩歌還傳達了對命運無常、生命多艱的深刻體驗。

這種體驗滲透於詩中,他對讀者的沖擊力是要遠遠

大於所謂的對時代特征的反映和對社會弊端的抨擊

的。馮至從兩位母親的早逝中體悟到了人世的無

常,從家道的艱難中體會到了人生的多艱。這種對

人生的深刻體驗可以說滲入到了他的骨髓之中,所

以在他見到綠衣郵差之後,才會有那樣的想法。這

首詩正是綠衣人送信這個特定情境與他內心體驗契

合、碰撞的產物。馮至的第壹首詩中對生命體驗的傳

達,預示了他此後詩歌與他生命體驗的密切關系。

《昨日之歌》、《北遊及其它》兩部詩集主要都

是關於青春、愛情的主題,也有壹些對現實表示關

註的詩作。但是在這些作品中幾乎都滲透了他對生

命的體驗,或者說,生命體驗是他早期詩作的隱性

主題。

馮至早期詩歌中寫愛情的最多。除《月下歡

歌》等少數篇什外,詩歌中的愛情都是註定沒有結

果的,但抒情主人公偏對無望的愛情抱著令人感動

的執著。因而,他的愛情詩中往往彌漫著壹種濃郁

的感傷情調。馮至的愛情詩不僅僅停留在對愛情的

向往、追求上,而要借對愛情的抒寫來表達他對愛

情的體驗。

《蛇》是馮至的代表作之壹,也是壹首膾炙人

口的愛情名篇。《蛇》比喻奇特,比較少見。壹般的

論者都認為這首詩傳達了抒情主人公對愛情對象的

思戀、追慕之情。但這首詩和壹般表達愛慕之情的

愛情詩不同:它在非常貼切的比喻和奇特的想象中

間,融入了自己陷入愛情的漩渦時對寂寞的獨特而

又深切的體驗。馮至對寂寞懷有壹種矛盾、復雜的

態度,壹方面覺得寂寞難耐,希望擺脫它;另壹方

面又覺得在沒有任何伴侶的寂寞中,只有寂寞緊緊

相伴,寂寞反倒顯出它的忠誠來,因而更像壹個忠

誠的伴侶。於是對寂寞產生了親密的感情。因此詩

中對比喻著寂寞的“蛇”的感情指向也有壹個微妙

的變化。起初,正是由寂寞的難耐與難以擺脫而想

到它如糾纏主人不放的長蛇壹樣可怕,當意識到除

了寂寞之外便別無他物相伴之後,又把它視為最忠

誠的伴侶,但詩人並不真正從心底裏願意和這個即

使是最忠誠的伴侶的“蛇”為伴。他只不過要讓他

幫個忙,去銜來少女的夢境。詩歌對寂寞的體驗層

層深入:第壹層,感到寂寞難耐;第二層,由難耐

反覺其忠誠,這是更深更持久的寂寞中的體驗;第

三層,即使忠誠,也只可充當使者,因為它畢竟不

能代替少女的夢境。三層既順序遞進,又形成壹個

小小的閉合圓圈。《蛇》在詩人對自己熱烈相思之情

傾訴的背後,傳達了他對寂寞的復雜情緒體驗。

《我是壹條小河》、《遲遲》、《什麽能夠使妳歡

喜》、《橋》等詩篇都表達了詩人對愛的壹片赤誠。但

這種赤誠因為得不到回報而陷入近於絕望的掙紮。

如果說,得不到響應的愛情是令詩人傷心欲絕

的,那麽,得到響應的愛情則讓詩人感受到了壹種

更復雜的情感體驗。《南方的夜》被藍棣之視為“馮

至20年代詩歌的壓卷之作”

[4]

。壹方因為北方湖濱

的燕子,而想到了南方湖濱的燕子、蘆葦、棕櫚,

另壹方卻由大熊星而想到寒帶的白熊,由眼前的白

果松而想到沒有消融的積雪,這兩組意象壹冷壹

熱,形成鮮明對照,暗示著愛情雙方心態上積極與

消極的差別。詩人對這種細微心態差別的體驗是非

常細膩、深切的。

馮至愛情詩中的情緒,並不僅僅停留在他的生

活體驗層次上,而是明顯地超越於他實在的生活體

驗,具有更多玄學的或抽象的性質。在細膩、深切的

生活體驗深層,滲透了他關於愛情形而上的思考。

詩人的愛是赤誠的,無條件的,愛人是他心中

的“神”。當他的愛得不到響應時,他除了為自己的

理想未能實現而傷心失望外,更為壹份最真摯的愛

不能有壹個好的歸宿而感到深深惋惜。這種惋惜,

不僅僅是為他自己,更是壹個愛情至上主義者對所

有不圓滿感情的惋惜。《問》中,最後“他”問他至

愛的人,“妳愛我,要怎樣?/她不能回答,——/

被快樂隱去的淚,壹起流出來了!/他們身旁的玫

瑰,壹朵也沒有了。”《殘余的酒》:“上帝給我們,

/只這壹杯酒啊!/這麽壹杯酒。/我又不知愛惜

——/走過壹個姑娘,/我就捧著給她喝;/她還

不曾看見,/酒卻撒了許多!/我只好加水吧,/

不知加了多少次了!‖可憐我這壹杯酒啊!/壹杯

酒的殘余呀!/那些處女的眉頭,/是怎樣壹杯濃

酒的充溢!/我實在有些害羞了,/我明知我的酒

沒有壹些酒力了,/——我還是不能不,/把這杯

淡淡的水酒,/送到她們絳紅的唇邊,/請她們嘗

壹嘗啊!”當詩人滿懷赤誠和希望準備向愛人奉獻壹

切時,卻不被接納。雖然不甘放棄,但繼續追求的

熱情卻因為第壹次的傾盡全力和曾受拒絕的陰影而

逐漸退去。這樣,當愛人在詩人心灰意冷、精疲力

竭時才明白對方愛的價值而遲到的回心轉意,則讓

人有撕心裂肺的劇痛。因為他不但追求結局的完

滿,而且也希望付出的、獲得的,都是最高的愛。

可是他卻不得不處於壹個悖論之中:結局的完滿必

然要以感情質量的下降為代價。正如那壹杯杯給姑

娘們捧上前去的美酒,最濃的時候,卻沒人看見,

詩人的執著使他壹遍壹遍地把酒“送到絳紅的唇

邊”,直到有人嘗了才肯罷休。但最令他痛苦的似乎

不是久久無人嘗他的酒,而是他不得不壹遍壹遍地

加水。他不願意看到姑娘接納他的愛時,“他們身旁

的玫瑰,壹朵也沒有了”。如果說愛而不得是悲劇的

話,那麽,得到了卻體驗不到期望中愛的甘甜,則

壹定是更讓人痛苦、絕望的悲劇。這兩首詩也許正

是要告訴讀者這樣壹種對愛的體驗和思索。

詩人對愛情的悲劇性的體驗與思索也是他三首敘

事詩《吹簫人的故事》、《帷幔》、《蠶馬》的主題。

馮至詩歌早期的表層主題除愛情外還有孤獨和

死亡主題。在他的詩中有大量孤獨漂泊者的象征性

意象。如在大風浪蕩裏飄搖的“小艇”(《小艇》),

由那北方城裏飄來的“孤雲”(《孤雲》),象征著

“生命”的孤獨與飄零者命運的“風夜”(《風

夜》),日日向“暗森的巷中走去”的盲者(《瞽者的暗

示》)……這些意象都滲透了詩人對孤獨的獨特體驗。

《不能容忍了》這首詩中,詩人想要獲得理解

和交流,但人們都拒絕了他,這裏表達的是壹種交

流的不可能而帶來的絕對孤獨的體驗。這樣的體驗

與存在主義的某些命題,如人生在世是孤獨的,已

經達到了不自覺的契合。

馮至從白發祖母的“死”、少女的堂姊姑母的

“死”,尤其是中年母親的“死”,提前體驗到了死

亡帶給生人的沖擊與壓力。這啟發了他關於死與生

的思考。在給他的好友楊晦的信中,他寫了這樣幾

句詩:“暗淡的燈光下,/盡可以強為歡笑——/昨

日的青春,/死去的母親,/是再也回不來了。”

[5]

在失去母親的哀痛中滲透著這樣的體驗:死亡是壹

條不歸之路,死去的人永遠也不可能返回。《中秋》

詩中的壹節:“生和死,同是壹樣的秘密,/壹種秘

密的環把他們套在壹起;/我在這秘密的環中,/

解也解不開,跑也跑不出去。”詩人對死亡既覺得無

法完全弄明白它的意義,又覺得自己也無法逃出死

和生的怪圈。這裏,死亡的主題已不再是對親人經

歷的哀訴,而帶有濃厚的形而上色彩。

在第壹個創作階段後期,詩人開始從人生的整

體層面上來思索人生的意義、人存在的本質。這種

思索主要體現於他的長詩《北遊》之中:“匆匆地

來,匆匆地去,什麽也不能把定,/匆匆地來,匆

匆地去,匆促的人生。”(《車中》)“我是這樣地虛飄

無力,/何處是我生命的途程?”(《公園》)如果這

幾句還是偏重於對人生感性、直接的體驗的話,那

麽,下面的詩句:“我望著寧靜的江水,拊胸自問:

/我生命的火焰可曾有幾次燒焚?/在幾次的燒焚

裏,/可曾有壹次燒遍了全身?/二十年中可曾有

過真正的歡欣?/可經過壹次深沈的苦悶?/可曾

有壹刻把人生認定,/認定了壹個方針?/可真正

地讀過壹本書?可真正地望過壹次日月星辰?/欺

騙自己,我可曾真正地認識/自己是怎樣的壹個

人?”(《中秋》)這裏則完全是對自己生命過程沈思

之後的反省與追問。

詩人在沈寂了近十年之後,終於在1941年冬天

的昆明迎來了他詩歌創作的第二個高潮,這次高潮

的成果就是收入《十四行集》的27首十四行詩。馮

至在《十四行集》再版自序裏這樣描述了創作的動

機:“有些經驗,永遠在我的腦裏再現,有些人物,

我不斷地從他們那裏吸收養分,有些自然現象,它

們給我許多啟示:我為什麽不給他們留下壹些感謝

的紀念呢?由於這個念頭,於是從歷史上不朽的人

物到無名的村童農婦,從遙遠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

上的飛蟲小草,從個人的壹小段生活到許多人***同

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發生深切的關聯的,對於

每件事物我都寫出壹首詩。”

[6]

在另外壹篇文章裏,

馮至說這些詩歌是要“表達人世間和自然界互相關

聯與不斷變化的關系”。

[7]

《十四行集》寫的都是關於生命的體驗與沈

思,與第壹階段相比,這種體驗和沈思要純粹深刻

得多。

李廣田對這部詩集的解釋如下:“是說出那‘剎

那亦永恒’的觀念,把時間,把歷史,看作了壹道

永遠向前的不斷的洪流。從縱的方面說是如此。而

從橫的方面,如前面所說,就融合了那人與人,人

與物的生命,這就是所謂: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

我為壹。而時間與空間又是不能分開的,這就是宇

宙人生的本體。在這整個的大生命中,任何壹部分

的變化,死亡或新生,都互相牽涉,互相作用,萬

物如此,更何況那‘只有壹個祖母,同壹祖父的血

液在我們身內周流’(《十四行集》附錄《給秋心之

二》)的妳和我。這就正如John Donne所說的是壹

樣:‘沒有壹個人是獨立,惟我獨尊的;每壹個人都

是大陸的壹分子,大海的壹部分:倘若壹只土蜂被

大海淹沒,歐洲便少了壹部分,正如妳的海峽或妳

友人或妳自己的菜地被淹沒壹樣;任何人的死亡對

我都是損失,因為我是人類的壹部;所以不要疑問

這喪鐘是為誰而敲;它就為妳而敲。’(見Ernest

Hemingway 在“For Whom The Bell Tolls”中所引)

馮至先生在《十四行集》中充分地表現了這種體

認,這類詩,成為這詩集中的主要部分,就是只站

在藝術的觀點上看,這也正是那最精彩的部分。”

[8]

本文借李廣田的分析,把《十四行集》的主題

分為三類:宇宙在空間上的相通;萬物在時間上的

溝通;人在宇宙中對其生命存在的不確定性、虛無

性的焦慮。

宇宙在空間上的相通。第25首中,“案頭擺設

著用具,/架上陳列著書籍,/終日在些靜物裏,

/我們不住地思慮。‖言語裏沒有歌聲,舉動裏沒

有舞蹈,/空空問窗外飛鳥,/為什麽振翼淩空。

‖只有睡著的身體,/夜靜時起了韻律:/空氣在

身內遊戲,‖海鹽在血裏遊戲——/睡夢裏好像聽

得到/天和海向我們呼叫。”天海和人可以融為壹

體。那麽,宇宙的本質也存在於壹切有生命和無生

命的東西之中,所以詩人也會去贊譽“默默地成就

妳的死生”的鼠曲草和“有如壹個勝者的身體,升

華了全城市的喧嘩”的有加利樹。馮至在這裏表達

了莊子“齊物論”的思想。宇宙間的萬物妳中有

我,我中有妳,正如空氣和身體,海鹽與血液壹樣

溶為壹體不可分割。馮至強調宇宙在空間上的相

通,並不主要指外形上、物質層面上的相通,而首

先是指萬物都體現著宇宙的本質這壹點上的相通。

既然萬物都蘊含著宇宙的本質,那麽,它們在這壹

點上就是絕對平等的。馮至通過對這種平等的強調

來抹去萬物在物質層面上的差別。自卑的馮至壹直

期望以某種方式走出自卑。這種方式就是尋求平

等。馮至在宇宙空間上相通的觀念中找到了平等,

而這個觀念本身則不過是他為體驗生命的平等而搭

起的壹塊哲理的跳板。由此,它超越了自卑的體

驗,實現了對生命平等的體驗。

既然宇宙間的萬物是相通的,那麽,人與自

然,人與人也更是相通的。如第16首:“我們並立

在高高的山巔,/化身為壹望無邊的遠景,/化成面

前的廣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哪條

路,哪道水,沒有關連,/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

應:/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們的生

命。”這裏,生命存在空間上的延伸和敞開,超越了

生命存在時間上的有限性。這種延伸和敞開,具體

地說,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溶入與關懷。生命作為個

體存在,應該是平等和獨立的,但是作為壹個類的

存在則應該是互相關聯的。或者說,個人必須與他

人***在才能使自身達到真實的存在。聯系《十四行

集》創作的時代,就不難體悟到詩人對戰爭和民族

命運獨特思考的現實意義:壹方面,忘記人類應該

相互關懷的人發起了戰爭;另壹方面,中華民族內

部的體諒和團結則有助於戰勝敵人。

萬物在時間上也是呼應的。第19首:“為了再

見,好象初次相逢,/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象

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第24首:“這裏幾千年前

/處處好象已經/有我們的生命;/我們未降生前//

壹個歌聲已經/從變幻的天空,/從綠草和青松/唱

我們的運命。”這幾首詩表現的則是人與人在時間流

中的心靈呼應和契合。人類歷史是由壹個壹個、壹

代壹代的人構成的。特定的生命個體之間或許並沒

有直接聯系,但因為同處於時間的河流之中,他們

之間是互相呼應的。馮至對生命體驗的結論是:生

命不但可以超越空間的分割和限制,還同樣可以超

越歷史。馮至把自己融於萬物之中,從而在縱橫兩

個坐標上發現了突破生命有限性的途徑,達到了平

和、豁達的境界。

對人生命的不確定性、虛無性的焦慮是馮至對

生命存在體驗思考的必然產物。第15首:“看這壹

隊隊的馱馬/馱來了遠方的貨物,/水也會沖來壹些

泥沙/從些不知名的遠處,//風從千裏外也會/掠來

些他鄉的嘆息;/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隨時占

有,隨時又放棄,//仿佛鳥飛行在空中,/它隨時都

管領太空,/隨時都感到壹無所有。//什麽是我們的

實在?從遠方什麽也不帶來?/從面前什麽也不帶

走?”這是對生命過程本質的追問。第20首“誰能

把自己的生命把定/對著這茫茫如水的夜色”,則是

面對命運的無奈。生命被賦予了人,但人並不是它

真正的主宰。第21首:“我們聽著狂風裏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裏/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也生了千裏萬裏的距離:/

銅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

住,/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狂風把壹切都吹入

高空//暴雨把壹切又淋入泥土,/只剩下這點微弱的

燈紅/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生命的不能自主與

生命本然的絕對孤獨使得人急於從外物中獲得對生

命本質的確證。盡管生命個體在時空上是相同的,

呼應的。但生命主體對生命過程本身的體驗仍然是

孤獨和焦慮。相通、呼應是相對的,孤獨、焦慮是

絕對的。生命的意義並不是自足的,它需要借他物

的確證來實現。那麽,人作為生命主體自身的價值

到底如何體現呢?對生命意義、本質徒勞的追問,

使詩人陷入了對生命的孤獨的狀態、生命意義的不

確定性、虛無性的無奈和茫然。

和對生的焦慮相對的是對死的思考。馮至強烈

地意識到死亡是生命的界限。但是對生命有限性的

這種自覺,並沒有使馮至對生命產生悲觀主義、虛

無主義的態度。相反,在馮至看來,“界限,是壹個

很可愛的名詞,由此我們才能感到自由的意義。”

[9]

馮至認為生命的意義不在於如何逃避死亡,而在於

如何坦然地迎接有價值的死亡:“我們贊頌那些小昆

蟲,/它們經過了壹次交媾/或是抵禦了壹次危險,//

便結束他們美妙的壹生。”(第1首)死亡在這裏並

不是生命的真正結束,而是生命的輝煌完成。馮至

把死亡納入生命之中,主張以“融容”的樂觀態度

對待死亡,以飽滿的熱情傾註於現在的努力,以便

領受生命這最完美的時刻。死亡在馮至看來,對生

命還有第二層意義,那便是賦予生命的意義:有怎

樣的死亡,便有怎樣的生存,死亡是衡量生存價值

的尺度。死亡對於生命的第三層意義在於:死亡可

以提前進入人的生命,催促生命的升華。“我們把我

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象壹段歌曲,//歌聲從

音樂的身上脫落,/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化做壹

脈的青山默默。”(第2首)人帶著對死亡的先行理

解,把死亡納入生命之中,因而人努力求生的過程

也就是人自覺地支配死亡的過程,生與死在這裏被

統壹了。對死亡的支配,是人的壹種生命自覺,只

有達到這種自覺,才會有意識地尋求“正當的死生”

(第10首),而不是渾渾噩噩地消磨生命。

所謂“正當的死生”就是有價值有意義的死

生,它與常人的死生相比,應該是獨特的,或者說

是有所超越的。作為自覺的生命個體,人應當力求

正當的死生,堅持正當的為人。當然,馮至無意為

人類制定壹套確定的倫理規範。所謂“正當的死

生”和“認真的為人”在馮至這裏並不具有倫理學

規範的意義,而是帶有壹種存在主義色彩的人生態

度,是他對生命體驗、思索後尋找出的壹條使生命

擺脫平庸的出路。第9~14 這6首懷人詩中的主人公

都是尋求“正當的死生”的典型。“妳的姓名,常常

排列在/許多的名姓裏邊,並沒有/什麽兩樣,但是

妳卻永久/安於保持住自己的光彩;”(第10首)這

首詩歌頌的是蔡元培生命的獨特光輝,其實也可以

移來描述壹切追求“正當的死生”的人。但是為了

這種追求,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6首懷人詩中詩人就揭示了獲得“正當的死生”

的這種代價,那就是與常人的疏離。第9首:“妳在

戰場上,像不朽的英雄/在另壹個世界永向蒼穹,/

歸終成為壹支斷線的紙鳶。”第11首:“我永遠懷著

感謝的深情/望著妳,為了我們的時代:/他被些愚

蠢的人們毀壞,/可是它的維護人卻壹生//被摒棄在

這個世界以外——/妳有幾回望出壹線光明,/轉過

頭來又有烏雲遮蓋。//妳走完了妳艱險的行程,/艱

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曾經引出妳希望的微笑。”因

為獲得“正當的死生”的人畢竟只有少數體悟到了

生命本質的精英,所以他們受到庸眾的疏離冷落也

就是很自然的了。精英是寂寞的,人類的個體也是

寂寞的。

馮至詩歌中的體驗不是被動的經驗認識,而是

主動積極地對有限生命的反思。這需要從生命主體

對外在世界的內在感受出發,去把握生命的意義和

價值,從而具有壹種穿透能力。就詩人而言,體驗

就是通過對外在世界的觀察、沈思,透視自己的內

心情感。詩人自己內在生活的結構決定了他體驗程

度的深淺,也決定了他內在價值的深淺。詩人之所

以能從壹件普通的事物、事件中挖掘出真正富有意

義的價值,就在於他能從自己內在精神透視具體事

物表面之下的本質和意義。它不同於直觀的觀察,

沒有擔當命運,沒有與命運碰撞,沒有註入內在的

反思,就不是體驗。馮至的體驗是尋求意義、指向

意義的活動。正是在這壹點上,馮至顯示了和其他

人的不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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