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德國]歌德》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年逾半百的浮士德博士困坐在自家的書齋裏，他已經厭倦了書本知識，甚至厭倦了這樣的生存方式。他感到大自然和人生在向他召喚。
這時魔鬼梅非斯特乘虛而入，和浮士德訂下契約： 由它充任浮士德的仆人，滿足浮士德的壹切要求，壹旦浮士德表示滿足，他的靈魂便永歸它所有。
簽約之後的浮士德先是吃了返老還童藥，恢復青春之後引誘了天真美麗的小家碧玉葛麗卿，致使葛麗卿喪母、喪兄、生養私生子，最後淪為狂人，終被殺於刑場。接下來浮士德經歷了皇宮裏的生活，不僅結識了美女海倫，還和她結合，生下了兒子歐福良。壹切轉瞬即逝，兒子沒有了，海倫也消失了。浮士德投身於內戰，借助梅非斯特的魔力贏得戰爭，得到了海邊的封地。浮士德填海取得大成績，萌生了在此建立壹個烏托邦樂園的念頭。此時的浮士德已經壹百多歲，他憧憬著“自由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盡管已雙目失明，內心卻充滿了對幸福的預感。這時他情不自禁地失聲叫道：“妳真美呀，請妳停留!”
按照契約的規定，表示了滿足的浮士德，其靈魂應該歸魔鬼梅非斯特所有。但天界的神仙趕來，將浮士德的靈魂接上天界。
作品選錄
第二場城堡內院
四周為中世紀富麗的幻想式建築物所包圍。
合唱隊長妳們輕率、愚蠢的地地道道的女流!
只能受制於眼前，聽憑氣候的玩弄，
不論是幸與不幸!妳們對於這兩者
都不能沈著應付。妳們總有人對別人
進行激烈的反對，別人又反唇相譏;
是喜是悲，同壹個調子嬉笑悲啼。
現在住嘴吧!且洗耳恭聽，聽我們王後
為她和我們作出何種高尚的決定。
海倫妳在哪裏，皮托尼薩?不管妳叫什麽;
從這陰郁的城堡的拱頂室裏出來吧。
如果妳去對那位不可思議的英主
報告我已經蒞臨，叫他準備歡迎我，
我就感激不盡，快領我進去見他;
我很想結束漂泊的生涯。我很想安靜。
合唱隊長王後，妳向四面環顧，總是徒然;
那個醜女人已經不見，也許她滯留在
那邊的霧中，我們從那裏不知怎樣
就來到此處，來得很快，卻並未走動。
也許她正在這座由許多建築奇妙地
合成壹體的城堡的迷路上遲疑地仿徨，
去尋訪主上，要求王家的歡迎儀式。
瞧那上邊，已有許多人擁擁擠擠，
在回廊裏面，在窗口，在大門口，大家
來來去去地走動，很多很多的仆役;
預示他們正準備隆重地歡迎貴賓。
合唱我覺得多開心!請看看那壹邊，
壹大群好青年排好了隊伍，
邁著悠閑的步伐，恭敬地、
文雅地走下來。是誰的命令
叫這些堂堂的年輕的小夥子
這麽早就編好隊伍而降臨?
什麽最可人?是優美的步武?
是飄在光亮的鬢邊的鬈發?
還是那像紅桃壹樣的雙頰?
那上面還生著柔軟的汗毛。
我真想咬壹口，可是我又害怕;
因為我上過當，只弄得滿嘴裏
都是灰，說起來真可惡!
可是最美的
已經走來;
拿來了什麽?
寶座之梯，
毛氈和坐椅，
帷幕和華蓋
壹類之物。
它飄拂在
我們王後頭上，
像壹朵祥雲，
她已被接待，
坐在華麗的椅墊上。
妳們過來，
壹步壹步
認真排好。
應當，應當，應當加倍
祝福這樣的歡迎!
按合唱隊所說者逐步進行。
浮士德，在少年和侍童排成長隊下來以後，出現在臺階上面，身穿中世紀騎士式宮廷服裝，慢慢地莊嚴地走下來。
合唱隊長(很註意地觀看他)
如果天神並非像尋常壹樣，只是
短暫的時期把這種令人驚嘆的姿態，
這種高尚的舉止，這種可愛的風采，
臨時賦與他，那麽不管他幹啥，
每壹次都會成功，無論是跟男的交戰，
或是跟美貌婦女進行小小的交鋒。
被高度評價的人，我親眼見過許多，
我覺得他確實比其他許多人更勝壹籌。
瞧這位王者邁著從容、嚴肅、恭敬、
沈著的步伐走來;轉身作禮吧，王後!
浮士德(身邊帶著壹個被綁著的人走來)
我本該向妳致以崇高的敬禮，
表達恭敬的歡迎，現在卻帶上
這個用鎖鏈緊緊縛住的奴仆，
他玩忽職守，使我有失遠迎。
在這裏下跪!對這位崇高的女後
坦白招認妳所犯下的罪行。
我的高貴的女主，這壹個男子
具有稀世的眼力，我派他守在
高塔上了望四方，遠處的天空，
遼闊的大地，都要敏銳地偵察，
看這邊那邊有什麽應當匯報，
從丘陵直到谷中堅固的城堡，
有什麽動靜，不論是牛羊的往來
或者也許是敵兵;前者要保護，
後者要迎擊。今天，他多麽疏忽!
妳來了，他沒有報告;使我未能
盡我的責任，恭恭敬敬地歡迎
這樣高尚的貴賓。他大膽丟了
自己的性命，該讓他臥在血泊中
接受應得的死刑;可是只有妳
可以隨意給他懲罰或饒赦。
海倫妳授與我這麽高的地位，
叫我當法官，叫我當女主，據我
推測，無非是試試我的本領;
我就來執行法官的首要任務，
先聽被告的申辯。妳且講吧!
守塔人林叩斯讓我下跪，讓我瞻顧，
讓我死去，讓我生存，
我對這位天賜的婦人，
已經完全聽憑她作主。
我窺探地註視東方，
等待日出時的欣喜，
想不到不可思議的太陽
卻突然間從南方升起。
我把視線轉向那邊，
不看峽谷，不看山崗，
不看大地，不看遼天，
只探視這唯壹的太陽。
就像高樹上的山貓，
我有那種銳利的眼光，
如今卻要吃力地觀瞧，
像從昏夢中醒來壹樣。
我真有點捉摸不定，
城垛?高塔?關著的門?
霧氣迷漫，霧氣消隱，
竟出現了這位女神。
眼望著她，心對著她，
我吸收她柔和的輝光;
這美色的耀目的光華，
直刺得我眼花目盲。
我忘記了守望的責任，
忘記吹號的本分工作;
請妳從嚴，讓我喪命，
美色能熄滅壹切怒火。
海倫由我造成的過失，我不能加以
懲罰。我真倒黴!苛酷的命運
糾纏住我，到處把男子的心
蠱惑得這樣，使他們顧不得自己，
顧不得任何大事。總是搶奪啊，
勾引啊，戰鬥啊，帶到東又帶到西，
半神、英雄、天神、甚至惡靈，
他們都領著我去各處漂流。
單身時攪亂世界，雙身時更糟;
如今三重身，四重身，禍上加禍。
把這個好人帶走，將他釋放;
恥辱不加於被神迷惑的人。
浮士德女王，我不勝驚訝，同時看到
準確的射手和那中箭的人;
我看到那張弓，射出愛情之箭，
射傷了他。壹支接壹支的箭
也射中了我。我覺得城堡之中
羽箭橫飛，到處有鳴鏑之聲。
我算個什麽?妳在壹剎那之間
使我的忠良背叛，使我的城墻
不穩。我已經擔心我的軍隊
會服從妳這常勝不敗的夫人。
我有何良計，除了把自己和妄想
屬於自己的壹切全奉獻給妳?
讓我跪在妳足邊，坦率而忠誠，
承認妳做我的女主，妳壹進來，
立即贏得了我的財產和王位。
林叩斯(帶來壹只箱子，後面跟著壹些人，搬著其他的箱子)
女王，我又回到妳面前!
富人求妳賜以壹見，
他見到妳，就覺得自己
貧如乞丐，富比天子。
我當初如何?現在如何?
想望什麽?該做什麽?
銳利的眼光無所作為!
碰到妳寶座就要縮回。
我們是從東方而來，
來到西方泛濫成災;
民族大軍浩浩蕩蕩，
前面不知後面的情況。
第壹個倒下，第二個跟上，
第三個拿起手中的槍。
人人奮起百倍的勇氣，
死者成千，毫不在意。
我們推進，我們直闖，
壹處壹處稱霸稱王;
今天在某處發號施令，
明天又被別人占領。
我們四顧——倉皇四顧，
有的抓去最美的婦女，
有的抓去健步的公牛，
馬匹也要全部帶走。
我卻喜愛到處搜尋
人所未見的希世珍品;
別人所占有的東西，
對我只像枯草而已。
我只壹味探索珍寶，
憑我的眼光，明察秋毫，
我能看出囊中之物，
也能透視任何衣櫥。
我獲得了大堆金子，
尤以寶石最為華麗：
綠寶最宜佩在妳胸前，
使妳顯得碧綠新鮮。
在妳耳朵和嘴之間，
可用海底的珍珠裝點;
紅寶恐怕容身不得，
妳的紅頰使它失色。
我把這些無上的珍藏，
獻到妳的寶座之上;
幾次血戰獲得的戰利品，
也要拿到妳面前獻呈。
我拖來了這許多箱子，
還有鐵箱不可勝計;
妳如允許我隨侍身旁，
我將裝滿妳的庫房。
因為妳壹登上王位，
智慧、財富以及權威
全要對妳低首下心，
朝拜妳這唯壹的天人。
我珍藏這些，作為私有，
如今放手，歸妳所有;
我曾當作貴重值錢，
如今覺得非常微賤。
我的所有，全部消亡，
像割下的枯草壹樣。
請高興地過目壹下，
讓它恢復原有的真價!
浮士德快搬走這些大膽弄來的東西，
雖不受責怪，卻也不能受表揚。
在這城堡內部收藏的壹切
已全屬於她;特別提出來呈獻，
無此必要。去把寶物堆疊得
齊齊整整。布置出壹幅美景，
顯示罕見的榮華!讓這座拱頂
像晴空壹樣輝煌，用無生命之寶
建成壹座有生命的天堂。
趕在她舉步之前，給她鋪上
壹幅幅華麗的地毯;讓她的腳步
踩著柔軟的地面;視線接觸到
不使神仙刺眼的、無上的光輝。
林叩斯主人命令的是區區小事，
仆人辦的也只是兒戲：
這位美人的高超的心誌，
生命財產都受其統治。
整個軍隊已對她效忠，
刀劍都失鋒，不起作用。
對著這個壯麗的形象，
太陽也顯得寒冷無光，
對著她這盈盈的秋波，
壹切都顯得空虛薄弱。(下)
海倫(對浮士德)
我想要跟妳談話，請妳上來，
靠在我的身旁!這個空位
等主人就坐，好使我坐得安穩。
浮士德先讓我跪下，允許我向妳敬獻
悃誠，高貴的夫人;妳邀我就坐，
讓我對妳這高擡的貴手親吻。
確定我做妳這個無邊王國的
***同統治者，請妳將我錄用，
我壹身兼任崇拜者、臣仆和侍衛。
海倫我看到、聽到各種各樣的奇事，
不勝驚異，我要問好些問題。
我先要請問，為什麽此人的言語
使我感到異樣，異樣而親切。
壹個音和另壹個音好像相呼應，
頭壹句話剛剛聽得很悅耳，
另壹句話又跟來向它調情。
浮士德我們國民的語調已使妳喜愛，
唱起歌來也壹定使妳高興，
它能使耳和心徹底得到滿足。
最好的辦法是我們趕快練習;
對口答話盡可以呼之而出。
海倫請問我怎樣能說得這樣好聽?
浮士德這很容易，必須要言出由心。
如果胸中充滿熱情的向往，
就要四顧而發問——
海倫誰與同享。
浮士德心靈就不瞻望未來，不回顧過去，
只有現在才是——
海倫我們的幸福。
浮士德現在是珍寶、高利、財產、擔保品;
可是由誰來批準?
海倫我的手就行。
合唱誰猜忌我們的王後?
她對城堡的主人
作出友好的表示。
老實說，我們大家
像往常壹樣，依舊是俘虜，
自從伊利俄斯屈辱地
淪亡，自從踏上憂患的
迷惘的征途以來。
慣嘗男子之愛的婦女，
雖不能自由選擇，
卻有辨別的眼光。
不論金發的牧人，
黑鬃毛的森林之神，
壹遇到適當的機會，
就獻出豐滿的肢體，
對他們壹視同仁。
他們倆坐得越來越近，
互相偎依在壹起，
肩挨肩，膝並膝，
手攙手，搖搖晃晃，
坐在墊得厚厚的、
華麗的寶座之上，
身居高位，竟將
內心的歡喜
在眾目睽睽之下
放縱得顯露無遺。
海倫我覺得身在遠處，卻又在近處，
我只想說： 我現在此處!此處!
浮士德我覺得悶氣、發抖、口舌黏滯;
像做夢，時間和空間全都消失。
海倫我像已過時，卻又像開始新生，
跟妳融合，忠於妳這位陌生人。
浮士德唯壹的運命，不要想得太復雜!
生存是義務，哪怕只有壹剎那。
……
(錢春綺譯)
賞析
在歌德之前，已經有很多人以德國16世紀民間傳說中的神秘人物浮士德博士為原型從事文學創作，這其中當以英國16世紀著名劇作家克裏斯托弗·馬洛的劇本《浮士德博士的悲劇故事》和德國“狂飆突進”運動著名作家克令格爾的長篇小說《浮士德的生平、事業及下地獄》最為著名。在馬洛的劇本裏，浮士德已經是壹個“為了追求壹切知識，嘗試壹切經驗而把靈魂抵押給魔鬼”的人物;而克令格爾的浮士德與魔鬼簽約，“是為了借助超人的魔力以控制或鏟除世界上不公正的現象”。在知識分子追求心靈的完整和闊大、追求精神的提升這樣壹個層面上，歌德的浮士德與馬洛的浮士德相比大不壹樣。馬洛的浮士德陶醉於魔鬼梅非斯特的幫助，執迷於對知識和經驗的占有，最終他的靈魂落入了魔鬼之手。而歌德的浮士德是壹個在肉體、精神、知識、經驗、心靈諸層面上都不倦追求的人物，他的靈魂最終得到了天界諸神的救贖。經過歌德點化，浮士德這個古老的形象，獲得了強勁的藝術生命力。
據說《浮士德》初稿是歌德在二十五歲時寫成的，那時的歌德正受到“狂飆突進”運動的激勵。在他的筆下，正值壯年的浮士德不滿足於書齋裏的知識，他渴望了解自然，了解人生，了解社會，嘗遍人生百味，而不枉來壹世。現實的羈絆和充盈於內心世界的渴望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他正是在這樣壹種情形之下和魔鬼達成契約。為了求知，為了體驗和感受，寧願將自己的靈魂交付魔鬼。我們在此時的浮士德身上看到的，既是壹種“狂飆突進”的精神，也是壹股沛然的生氣，是生命中物質和精神、肉體和靈魂充滿矛盾地交織在壹起而產生出來的強烈渴望。
《浮士德》是壹個個體的人上天入地的悲劇性的精神遊歷。在詩劇的第壹部中浮士德首先經歷了在自我的“小宇宙”中的載浮載沈，他經歷了書齋裏的知識悲劇，然後與葛麗卿壹同品味了世俗的愛情悲劇。到第二部中浮士德已然走出了自我的“小宇宙”，進入了“大宇宙”，在幫助帝國皇帝擺脫財政危機中感受了政治悲劇，繼而又在同海倫的有始無終的結合中完成古典悲劇，最後在他以為是填海勞動的掘墓聲中結束了事業悲劇，本來他死後靈魂應該被魔鬼收走，但天使將他接進入了天國。這番奇特的精神遊歷，可以既從“小宇宙”的微觀角度來解讀，又可以從“大宇宙”的宏觀角度來解讀。
從微觀的角度看，浮士德這樣的精神遊歷，不乏具體的、浮士德個人的傳記性意義。也就是說歌德將自己的人生閱歷和人生體悟，化為藝術想象，在浮士德的遊歷中加以藝術再現。浮士德與市民之女瑪加雷特的相愛，寫得悱惻動人，熟悉歌德生平的讀者從這裏不難讀出歌德與克裏斯蒂阿涅·烏爾皮烏斯相戀的委婉曲折。平民出身的克裏斯蒂阿涅在貝爾托夫制花工場裏當女工，偶然相識後，歌德與這位年輕美貌的姑娘同居，她為歌德生下五個子女，但都不幸夭折。歌德為她寫下了無數動人的愛情詩篇，如著名的組詩《羅馬哀歌》、《探望》和《清晨的悲哀》等。再如浮士德在羅馬帝國宮廷裏為皇帝解決財政危機，平定大臣反叛，但浮士德自己覺得受大臣和內侍的驅遣，感受到不能忍受的折磨。這裏折射出歌德自己在魏瑪十年從政的人生體驗。1775年底，已經名滿歐洲的歌德接受卡爾·奧古斯特公爵的邀請，來到魏瑪公國任職，以樞密顧問、內閣大臣的身份進行了為期十年(1775—1786)的社會改良實踐。整整十年，歌德在勞而無功的繁忙公務中虛耗了自己的天才，幾乎沒有進行什麽文學創作，只是為王公貴族們寫些應制之作。在他的心裏，“經常進行著天才詩人和……可敬的魏瑪樞官顧問之間的鬥爭”(恩格斯語)。在漫長的克制、妥協和深深的痛苦之後，1786年，歌德再也無法忍受這種令人窒息的環境，改名換姓，獨自壹人乘驛車逃離了魏瑪，向著向往已久的意大利奔去。偉大的作品從來都會留下創作者個人深深的心理痕跡，但僅僅從歌德自己生平的角度來讀《浮士德》又是遠遠不夠的。
確實，要讀懂《浮士德》，務必要從“大宇宙”的宏觀角度來解讀。宗白華先生曾指出：“近代人失去了希臘文化中人與宇宙的和諧，又失去了基督教對於上帝虔誠的熱愛。人類精神獲得了解放，但也就同時失所依傍、仿徨、探索、苦悶、追求，欲在生活本身中尋得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歌德是這壹時代精神的偉大的代表……歌德與其替身浮士德壹生生活的內容，就是盡量體驗近代人生特殊的精神意義，了解其悲劇而努力，以解決其問題，指出解救之道。”也就是說，在近代以前，西方人尚有對上帝的信仰作為其生存價值的支撐，當這種信仰式微後，人類就得自己承擔起生存價值的探索和實踐，浮士德就是這樣壹位偉大的探索者和實踐者。《浮士德》這部悲劇中主人公所經歷的五種悲劇，正是近代西方人進行的五種精神探索。在知識悲劇中，學富五車的浮士德感慨道：“我已對哲學、法學以及醫學方面，而且，遺憾，還有神學!都化過苦功，徹底砧研……已經有了十年光景——我知道，我們無法弄清楚!真有點令我心急如焚。”由於在書齋找不到生命的意義，他決定飲鴆自盡。這意味著對空洞的知識的揚棄。浮士德在翻譯《新約·約翰福音》的壹句時，先寫“泰初有言”，再譯“泰初有思”，繼而譯“泰初有力”，最後譯為“泰初有為”，才算找到了真諦。經過幾番求索，幾度碰壁，浮士德在圍海造田的事業中，找到了生命的價值。他興奮地唱道：“我願看到這樣的人群，在自由的土地上與自由的人民結鄰。”這樣的理想是靠勞作掙來的，所以他說：“要每天爭取自由生存的人，才有享受兩者的權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浮士德》成為歐洲偉大知識分子的精神傳記，它表現的是壹種在人生之中由肉體走向精神，由否定走向肯定，由淪落走向救贖的可能;它謳歌的是壹種在生命中求真實，求壯美，求高遠闊大、自強不息、不甘淪落，在內心世界裏最大限度地貼近真、善、美的精神。
在歌德眼裏，浮士德的人生是真正充盈的人生，是不枉來人世的人生，是在世俗意義上、精神追求上、靈魂層面上都獲得了最高實現的人生，是歷經了大幸福、大快樂、大痛苦、大體驗的人生。可嘆的是，這樣的人生恰恰是借助魔鬼梅非斯特的魔力完成的，也就是說，其前提雖然是將靈魂出賣給魔鬼，其結局卻是得到救贖，靈魂升入了天堂。梅非斯特這個“惡”的化身、消極的化身、厭足的化身，在悲劇之中恰恰呈現出壹種相反的力量，壹種哲學意義上的辯證力量，促使浮士德永不滿足於他的追求。我們可以說它體現著歌德對於善惡、對於否定與肯定、對於肉體與靈魂的深邃的哲學思考。從天上的上帝和梅非斯特的賭註開始，歌德將對人性的認知推到讀者面前： 梅非斯特嘲笑壹切，否定人生的價值;浮士德執著地追求人生的真理，肯定實踐的意義。梅非斯特後來又與浮士德打賭，他的兩次打賭都是為了證明人類必然墮落。可是正是他的“惡”的 *** 才使浮士德走出了書齋，而且每當浮士德沈溺於世俗時，是梅非斯特的“惡”催他繼續奮進。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他是“善”的促進力量。另外，梅非斯特的“惡”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壞，他對社會醜惡現象的尖銳諷刺，擦亮了浮士德的眼睛，使他更加趨近真理。
浪漫主義的豐富想象是《浮士德》藝術表現的突出特色。年過半百的浮士德喝魔湯後即刻變成翩翩少年，浮士德與古希臘美女的奇異結合，古典瓦爾普吉斯之夜等都可以感受到歌德浪漫主義的奇特想象。《浮士德》是詩劇，它具有戲劇的表現方式，如幕和場的轉換，人物的對白和獨白，又以詩歌的形式來表現，包含抒情詩、哲理詩、散文詩、敘事詩，也有優美的民歌。
(焦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