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亂過後,倪仁吉從浦江故鄉回到義烏大元村。50歲(1656年)前後是她創作的成熟時期。尤其是刺繡和繪畫,在當時影響越來越大。清初文人已有許多記載。如張德行於康熙甲辰(1664年)為《凝香閣詩稿》寫序中就指出:“倪子壺操家學,具類大家,其天才雲湧,時有出大家所未逮。字簪衛花,畫分管竹。更奇者,善以繡代筆,凡美女奇卉,隨經點皴,波動欲生,莫窺其針所由度,向稱薛靈蕓,技至此乎。”紓紞矠倪仁吉侄倪壹膺(倪仁禎之子)同年(康熙甲辰)為《凝香閣詩稿》寫的“小序”也說:“針繡巧奪天孫,靈動不減;夜來丹青仿摹黃荃摩詰小李大凝,寫事繪馨,備極其妙。”紓紟矠倪仁吉留下的《繡譜》今不可見,但她在《繡字》壹詩中總結自己的經驗道:“嘗聞針有神,不為針痕掩。非指亦非絲,秀動同揮染”。藝術感染力可見壹斑。正如倪仁吉侄孫倪晉的嶽父張以邁,在康熙壬寅(1662年)為《宮意圖詩》寫“序”時所說的那樣:“夫人工繡事,而又嫻敏多巧思,特為設意中之景,想景中之人,寫人中之畫,作畫中之詩,對其景而其人呼之欲出,而其人之才與情亦無不畢出。凡其間,才者貌者嚬者笑者,遇景而若有所思,若無所思者,……為之開生面。昔人稱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今於夫人見之矣”紓紡矠。
倪仁吉的繡品與繪畫流傳廣泛,影響巨大。雖經動亂,特別是甲寅(清康熙13年,公元1674年)之後流失嚴重。但民間仍對她崇拜備至。如《金華經籍誌》雲:“心惠通文史,兼工書畫,作小幅山水,近學文征仲,遠不愧趙鷗波。刺繡亦精。迄今得書畫片楮,珍若拱璧。”140年後的清嘉慶丙子(1816年)年間,重版《凝香閣詩稿》時,陳雲友作“小引”時又指出:“況又如繪事之精工,刺繡之神妙,流落散布,幽想結於無涯”紓紣矠。同年,韋嵩壽為重版《凝香閣詩稿》作“跋”時亦指出:“以彼含精寶婺,孕秀仙華,針可呼神(夫子有發繡,壽於隆平寺見之,作篆壽字,內無墨跡,真絕技也)。畫能擅絕簪花,儷格詠絮聯詞”。《金華經籍誌》載:“王虎文見其繡《心經》壹卷,素綾為質,刺以深青色絲,若縷金切玉”。《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壹文記載:“仁吉,字心惠”、“善丹青,寫美人極妍盡態,稱為絕技,亦工山水”。
至今,我們還能查到出處的倪仁吉繡畫作品為:
1.絲繡《傅大士像》,早年流入日本,現存日本國家博物館。
2.發繡《種樹圖》,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
3.絲繡《春富貴圖》,現藏義烏市博物館。17576㎝,此圖以綾為本,配以各色絲線,繡出山石、牡丹、白玉蘭。
4.畫:仕女圖,12547cm,作於清康熙庚戌(1670年),原藏浦江縣博物館,現藏浙江省博物館。
5.畫:梅鵲圖軸,13369.5cm,此畫精繪梅枝和喜鵲,工筆,但非雙勾,以墨色的濃淡色沒骨寫出,用筆工致。現藏義烏市博物館。
6.畫:花鳥圖軸,63.531cm,畫面有紅、白盛開的牡丹花各壹枚,襯以春葉,山石旁點綴五朵菊花,壹鳥悠閑立於畫面正中的枝條上。現藏義烏市博物館。 五十歲前後,倪仁吉的詩歌也日益出名。她夫家和娘家的晚輩,均動員她出版。《凝香閣詩稿》刊印的時間在1665年,時倪仁吉60歲。其侄孫倪晉在“小引”中明確指出:“今以甲子既周,乃得請而壽之梓。四海名流深於詩者,知不以余為私譽也”紓紥矠。《義烏縣誌》也說:倪仁吉“年六十,有《凝香閣詩稿》。紓紦矠”《凝香閣詩稿》包括“凝香閣詩”、“宮意圖詩”、“山中雜詠”三部分。現分別介紹於下。
1658年(戊戌),倪仁吉53歲,寫了140多首五絕,總題為《山居雜詠》。她本人在“小引”中回憶道:“戊戌春,葳蕤小軒,閱大癡老人秋山圖,偶憶前語,乃濡禿筆,追記其意,得百四十余絕,益皆家山野寂之景,聊攄俯仰今昔之懷,存幽居故事,與樵歌牧唱,相和於雲深水流之外,不敢自以為詩也。巳亥(按1659年)春初凝香閣主人書。”純紛矠同年,侄孫倪晉在《山居雜詠·題後》稱:“余祖姑今春秋日已高,行且盡,發其藏壽之梨棗,若茲帙也,聊以誌吉光片羽雲爾。”純紜矠倪晉,字飛黃,號笙鶴,秀才,長期未中舉為官,直到1686年(康熙丙寅)才以“歲貢任國學監教習”。1659年時,正在浦江老家中編撰族譜等。他極力支持祖姑倪仁吉出書。
1660年(庚子)倪仁吉55歲時作《宮意圖詩》35首,也在眾人鼓勵之下付梓。首先推動此事的是他的繼子吳雲將。吳雲將的親生父親吳之器(吳之藝長兄),明末清初之際在金華“八詠樓”設“八詠樓詩社”,出版《明月齋稿》、《婺書》等書頗有名氣。吳雲將也應邀參加詩社活動,並有作品收入《婺書》中。此時他請張星瑞為《宮意圖詩》作“敘”。張星瑞康熙癸卯(1663年)在《宮意圖詩敘》中指出,倪仁吉“顧有才如此,而且自閾言者垂五十余年而後令似。吳生雲將輩始得請而梨棗之”。“爰為序,以授吳生而歸之,為介眉之觴侑。”純紝矠倪仁吉娘家的親戚張以邁和侄孫倪晉也分別在康熙壬寅(1662年)為之寫“序”,推動刊印。
倪仁吉壹生的其它詩作,則統編為《凝香閣詩》付梓。分析她晚年(50歲前後)的詩作,可以看出壹以貫之的藝術特點和比較廣泛的生活內容。
寡居生活當然是苦的,晚年也不例外,故《探梅》詩中說:“梅開因自馨,梅結心殊苦。”倪仁吉雖然“壹龕燈照壁,溜階除滴,香篆冷薰籠,影形愁作敵”。(《夜坐》)也想從佛理禪宗中求得解脫,但最終還是決心積極地面對現實生活。故她49歲時在《中秋》壹詩中寫道:“四十九度中秋月,光華強半***愁看。不成三客慵沽酒,擬祝孤桐凈拂欄。環無魂同夕兔,清涼有國可乘鸞。憑虛未許淩風往,遮莫人間是廣寒。”她決心擺脫煩惱,保持健康的心態,故54歲時寫《自遣》詩:“百年過半還加四,日日無憂豈及前。酒熟莫遲閑處飲,花開須就雨中憐。駐顏小圃俱栽藥,曝背重檐更著綿。榻得黃庭最警句,琴心三叠舞胎仙”。於是才有《築圃》的生活:“築圃因栽藥,殘年可養身。菊英清耳目,萱草悅心神。移沃培根壯,編籬護葉新。倦來坐苔石,雙蝶也隨人”。
在這種積極健康的心態指引下,她寫出了不少清新活潑的小詩。如《春遊》:“百五恰當寒食節,深谷野徑眾芳齊。乍飄杏雨花邊細,將放梨雲柳畔低。攘攘遊蜂暄畫,翩翩輕燕繞晴堤。踏青不怯香泥透,歷盡幽尋日已西”。《山行》:“莫羨桃源可避秦,恰生幽谷待幽人。送迎不盡青山意,紆折還隨流水親。鶯如呼舊識,嶙峋石似證前身。何能小築長松下,時聽風濤濯世塵”。《秋情》:“窗竹瀟瀟入夢清,涼蟾皎皎枕邊明。秋情無限誰同賦,絡緯孤鴻相和成”。《即景·之四》:“縹渺溪雲映水飛,磯頭凝睇思依依。如何探手澄波下,挈取奇峰壹片歸”。真是妙趣橫生,妙句連連。
與男子比,女詩人創作能有成就更加不易。其壹“彼閨閣者,外內壹閾,限同天塹,不似學士家可借師友進其業,山川蕩其胸,朝廟典制宏其識。且副笄壹加,兩垂垂,便不能不委佗其容,山河其體。又不似學士家可任偏才標勝,逸致橫飛者。”純紞矠其二“顧無如言詩於閨閣而詩更難。豪壯之氣,無所用也。慷慨之情,無所施也。且言不出,凜凜自持,惟恐或蹈失言之過,觀者亦樂指摘其辭,以滋談柄,則閨閣何易言詩”純紟矠所以,當時就有不少人認為倪仁吉是詩、書、畫、繡集大成者,詩作內容超過李清照、朱淑真等女詩人,可以與男性大家相比而無愧。
《山中雜詠》——中華古典詩歌的奇葩
我認為,倪仁吉壹生中所寫的關於故鄉題材的詩篇,是最動人的。如《秋暮寄嫂》、《雪夜懷嫂》、《秋日同女伴家山閑玩》、《重陽前壹日憶同遊》、《月下憶家》、《城中懷家山》等。尤其是寫於1658年(時53歲)的組詩“山中四時雜詠”(140多首五絕)是我國古典詩歌的奇葩。其中對各種農事的生動描摹,是其他詩人(不僅是女詩人)無法企及的。從春季的“祈蠶”(“芳時寒食近,風雨鵓鴣知。只恐春晴少,祈蠶到古祠”);“浴蠶”(“踏青暖徑,堤畔柳毿毿。慵聽鶯歌曲,歸來且浴蠶);“采桑”(柳塘蛙閣閣,花塢蝶飛飛,窈窕桑間子,提籠陌上歸”);“繅絲”(“墻陰犢初息,田事漸成勞,桑柘枝才盡,關心又繭繅”);到夏季、秋季的紡紗織布(“新絲少女成,機杼雲欲就,制蘿裙,端陽看龍鬥”;“銀蟾匝井梧,金風破殘暑,流光自催人,張燈向機杼”),是壹個何等完整的養蠶采桑紡紗織布的全部流程。從夏季的“割麥”“耘秧”(“田家事正忙,割麥又耘秧,驅犢向山麓,分流入野塘”);“打水”、“灌水”(“平疇禾忝遍,處處桔橰聲,但覓鳴鳩信,滂沱早暮傾”;“甘雨滌煩心,欣聞畦水深,始知點滴處,乃是布黃金”);到秋季的“稻香”遍野(“鬥杓又西指,四野稻香風,似減半分暑,真虧壹葉桐”),種芋澆瓜(“木棉已結蕾,菽種亦生苗,芋壟泥須壅,瓜畦水旋澆”),剝棗礱粟(“白露方剝棗,黃梁入夜礱,園畦猶未治,明日記栽松”),撒種播麥(“桑麻堪壅護,禾忝已全收,荷理舊町,筐麥逐行投”;再到冬季的摘豆、曬豆(“種菽日尚長,采菽寒已促,未宜貯瓿壘,掛曝傍木”,翻耕土壤(“三時農務畢,濁酒互勞傾,相約出深淤,凍解沃春耕”),簡直成了全年農耕大事的藝術記錄。她的筆下既有伐木丁丁,聲透荊關,扛樹而還,“山花插擔”的“肩雲叟”;又有“白水映蒹葭”、“紅蓼灘頭上”的“捕蝦”“漁人”;既有“窈窕桑間子,提籠陌上歸”的采桑女;又有“短笛僮歸牧,嗚嗚隔隴聞”的牧童。她的詩中,寫到了采石耳,嘗新茶,品新蔬,吃楊梅,供新藕,食新,讓城裏人聞所未聞,見更未見。她寫到了“迎神”、“送土牛”、“三月三”、“五月五”、“賽農神”,慶七夕,盂蘭節等農村民俗活動,甚至寫到農家少女搗野花塗指甲(“嬌癡有小姝,針線停偏早,為愛指纖紅,鳳花庭下搗”,)真是活潑清新、別開生面。她寫的農村風景小詩極富地方色彩和農村風味,用字洗煉,寫意傳神,放在中國歷代優秀詩歌之列也毫不遜色。如寫春景:“盈畝秧針綠,鉆筍筆斑,田家僥景物,春自滿溪山”;寫夏景:“我愛夏景佳,不被炎威苦,消寂奏蟬琴,納涼具蛙鼓”;寫秋景:“壹片煙蘿處,秋深點染加,寧知霜後葉,絕勝武陵花”;寫冬景:“眾卉久雕落,山茶壹吐芳,那知寥寞處,對此即春陽”。都是封建士大夫文人寫不出來的,因為他(她)們沒有這樣的生活和體驗。而倪仁吉作為壹個封建社會的普通女子,生活在普通的山區農村,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又有文學修養和藝術感受,終於以她的生花妙筆,為我們留下了獨特詩篇。“文章憎命達”,這個規律在倪仁吉身上也得到再次映證。這份珍貴的文學遺產,後人是應當認真學習、宣揚和繼承的。
“貞節牌坊”與我們現在的認識
清嘉慶版《義烏縣誌》載:倪仁吉於“康熙十二年(按癸醜年,公元1673年,時倪仁吉67歲)建坊,(詳貞節錄)”。純紡矠在縣誌及“大元吳氏家譜”中都有為倪仁吉申報“貞節牌坊”的詳細記錄,包括官府層層上報的材料及朝廷的批文。
這對倪仁吉來說,是幸事,還是不幸?是褒獎,還是壓抑?後人對此有不同評說。
我認為,康熙12年,正是清王朝開始鞏固統治的年代。他們為了穩定天下,便從儒學中吸取營養,宣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倫理道德,特別是撿來“宋明理學”壹些陳舊觀點為武器,把“貞節”視為婦女的最高美德。於是“貞節牌坊”便重新遍布天下。倪仁吉也在“建坊”之列,此事也許會使吳氏家族得到壹些“榮譽”,使倪仁吉的壹些材料得以保存;但對倪仁吉本人來說,無疑是加了“緊箍咒”。從此,在世俗的壓力下,她不得不以“貞節”為標準來塑造自己的外部形象,自由活潑的天性逐漸泯滅,藝術的細胞逐漸潰散,真正的藝術作品再也無法產生。
且看《凝香閣詩稿》(60歲出,時未建貞節坊)中最後的6首詩,何等生動明麗活潑清新,簡直不像壹個年近60歲的寡婦所作,反而使人想到故鄉少女時代的倪仁吉。
《平塢重遊》:
“自隔煙蘿幾度秋,幹霄檢柏喜仍留。石屏壘長茸茸鮮,曲澗添分細細流。徑草縈裾迷舊勝,山花滿目引新遊。扶筇偶過疏村下,返影斜陽境倍幽。”
《遊八師巖》:
“向多山水緣,此復愜幽賞。翠巖現金身,攜我上仙掌。幽壑送靈籟,然已絕塵。更聞雲外磬,方悟夢中身。絕境回塵寰,禪關雲自鎖。何幸此中來,天風為吹墮。”
《過虎尖崗》:
“仙華蒼靄中,芝嶺煙夢外。群山爭獻奇,峰峰可驚拜。虬松侶障圍,石如蓮座。小立壹嘯吟,幽禽起相和”。
《下密溪巖》:
“龕外遊雲氣,巖前掛雨聲。奇觀偶相遇,捫石問三生。霞紅斜著樹,巒影倍涵青。已惜行遊晚,歸鴉又不停。”
《同女伴遊溪山晚歸》:
“選勝臨溪險,相呼過石墩,風扶翻袖影,沙滑亂鉤痕。鳴泉阻歸路,山月早相迎。隱隱茅檐外,竹疏燈影清。”
《上元夜》:
“今宵風景兆春陽,月下煙籠似有香。何處紅妝笑相約,笙歌閣上禱文昌”。“簫鼓初停月色高,燒燈庭院已深宵。窗前梅影橫斜處,把燭孤行照寂寥。”
而立坊之後的倪仁吉,是什麽形象呢?《金華經籍誌》記載:“者金文見倪氏貌古氣蒼,晚年戴絨帽,被褐衣,晏坐壹室中,校勘圖史,得句則出名紙,以精毫書之。類山澤間耆儒名士,不復如閨閣中人”。
“不復如閨閣中人”,就是壹個完全被扼殺了個性的節婦形象。從此,再也產生不了真正的藝術作品。而封建社會為了塑造倪仁吉的“貞婦”形象,在編史修書時也有意刪削了倪仁吉壹生中許多生動活潑的東西,從而留給後代許多謎團及壹個極其片面的倪仁吉,前面已多處提到這壹點。
風風雨雨過後400年,歷史發展到二十壹世紀初年,中國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代。人們自然要以全新的眼光看待倪仁吉,從而解開千古謎團,還倪仁吉壹個真實的“絕代才女”的形象。
(作者系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理事,中國俗文學學會理事、中國通俗文藝研究專家、福建省新聞出版局副廳級巡視員,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