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以準確的判斷力、深邃的思考、質樸無華的文筆、言之有物誠實自然的風格,闡述了對這些問題的認識。
《叔本華美學隨筆》中的文章選自德國著名哲學家阿圖爾·叔本(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的巨著《附錄和補遺》和《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
叔本華早在25歲就發表了認識論名篇《論充足理性原則的四重根》,並在30歲出版了他的不朽名著《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壹卷,內容涵括大自然物理世界的各種現象和人的精神現象。
他在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就完成了這壹透徹解釋世事人生的思想巨著。無論古今,這都稱得上是絕無僅有的奇跡。
譯者韋啟昌(1962年生於廣州,現於澳大利亞行醫)說:有兩樣東西可說是我這壹生中的摯愛,能有緣對深入了解並從中得益,我真算是幸運的了。這兩樣東西就是叔本華的著作和古老的中醫。
對於叔本華,我可說是壹見鐘情,繼而與其私訂細身。現在及未來,那肯定將是長相廝守、白頭到老。
本華思想所引起我的贊嘆、愛慕,給予我的精神愉悅也只有中醫的理論及實踐可堪相比。兩者都是那樣的深邃、樸實、直接,其根本觀點在主要的方面竟然是驚人的壹致。以後有機會,筆者或許
我是在20世紀80年代“邂逅”叔本華的,並為之“驚艷”,雖然那是在街邊買到的叔本華《人生的智慧》的臺灣節譯本,譯文也不算好。
自那以後,我以能閱讀叔本華、茨威格的原文為享受目標。托瑪斯·曼津津樂的“斜躺在沙發上整天閱讀叔本華”的美妙感覺,肯定是得到個中三昧而發。
精彩集萃
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並沒有判斷力,因為判斷力就像鳳凰壹樣的稀有,要等上五百年才得壹見。
高於自己世紀的思想者也就已經是高於其他的世紀,高於人類。
書呆子學究就是閱讀書本的人,但思想家、天才、照亮這壹世界和推動人類進步的人卻是直接閱讀世事人生這壹部大書。
具備壹流思想能力的人總是清晰、明確地知道自己要表述的是什麽,而表述的方式可以是散文、詩歌或者樂音。而思想平庸的人卻缺少這種幹脆果斷和清楚明晰。
人們總是閱讀最新的,而不是所有時代中最好的作品。
壞的東西無論如何少讀也嫌太多,而好的作品無論怎樣多讀也嫌太少。劣書是損害我們精神思想的毒藥。
閱讀好書的前提條件之壹就是不要讀壞書,因為生命是短暫的,時間和精力都極其有限。
人們盡可以沒有圖畫和雕塑藝術,穆罕默德的信徒就沒有這些藝術的享受,但沒有哪些民族是沒有音樂和文學的。
作者對人生世事的了解到底是深刻抑或膚淺,決定了他們的文學作品的好壞。所以,正如對事物的了解有著無數的深刻度和清晰度,同樣,文學家也有著無數等級。但每壹個文學家都必須全力以赴,把自己所見忠實表現出來。
好的作家之所以認出自己就是最好的作家,原因就在於他看到了別人的眼光是多麽的膚淺,在別人所見的後面,卻隱藏著如此之多別人無法重現的東西,因為別人根本就看不見這些東西;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眼光和圖像卻深遠得多。
歌德直截了當地說,“只有欺世盜名者才是謙虛的。”自身沒有價值、不曾作出任何貢獻又眼紅別人成就的人,是大自然的批發生產品,也是蕓蕓眾生中的平凡壹員。
悲劇給予我們的快感有別於我們對優美的感受,而應該屬於感受崇高、壯美時的愉悅。悲劇帶來的這種愉悅,的確就是最高壹級的崇高感、壯美感,因為壹如我們面對大自然的壯美景色時,會不再全神貫註於意欲的利益,而轉持直觀的態度。
同樣,面對悲劇中的苦難時,我們也會不再專註於生存意欲。也就是說,在悲劇裏,生活可怕的壹面擺在了我們的眼前:人類的痛苦和不幸,主宰這生活的偶然和錯誤,正直者所遭受的失敗,而卑劣者的節節勝利……因此,與我們意欲直接抵觸的世事本質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此情此景迫使我們的意欲不再依依不舍地渴望、眷戀這壹生存。正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我們才意識到在我們的身上還有著某樣我們壹點都無法清楚和肯定認識的東西。我們只能知道:這就是不再意欲生存之物。
正如七和弦需要有原位和弦,紅色需要有壹綠色,甚至在眼裏產生這壹綠色壹樣,每壹部悲劇也需要有壹個完全是另壹種的存在、另壹樣子的世界——雖然我們對這完全另壹種的世界的認識總是間接的,並且也只是通過觀看這樣的悲劇,我們才會間接獲得這種認識。
在目睹悲慘事件發生的當下,我們會比以往都更清楚地看到:生活就是壹場噩夢,我們必須從這噩夢中醒來。
在這方面而言,悲劇所發揮的作用就跟壯美景觀差不多,因為,就像欣賞壯美的景觀壹樣,悲劇使我們超越了意欲及其利益,並使我們在看到與我們意欲直接抵觸的東西時感覺到了愉悅。
能夠使悲劇性的東西——無論其以何種形式出現——沾上對崇高、壯美的特有傾向,就是能讓觀者油然生發出這樣的壹種認識:這壹世界、這壹人生並不能夠給予我們真正的滿足,這不值得我們對其如此依依不舍。悲劇的精神就在這裏。 悲劇精神因而引領我們進入死心、斷念的心境。
基督教時期的悲劇則表現了放棄整個生存意欲,在清楚意識到這壹虛無的世界毫無價值的同時,愉快地摒棄這壹世界。我的確認為現代的悲劇要比古時的悲劇高出壹籌。
質樸、無華的文體尤其屬於高人壹籌、充分感受到自身優勢並因此充滿自信的思想者。
也就是說,那些思想平庸的作者完全不敢下定決心直寫自己的所思,因為他們懷疑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會顯得簡單、幼稚。
但其實, 直寫自己的所思總還是具壹定價值的。 所以,如果他們老老實實地寫作,把自己確實思考過的相當壹般的點滴東西,以樸實簡單的方式傳達給讀者,那麽,他們所寫出來的東西還是可以讓我們壹讀:在其特定的範圍之內,甚至還是有壹定的教益。
但他們卻偏偏沒有這樣做。他們力圖顯得比實際上想得更多、想得更深。所以,他們在表達自己的想法時,喜用生僻的字眼、復雜的長句、時髦和牽強的短語。
他們很想把自己的思想裝飾壹番,以顯示出壹副淵博、高深的樣子。這樣,讀者就會以為在他們所寫的東西裏面另有更多的讀者暫時還不曾察覺的東西。
沒有什麽比寫出無人能懂的東西更加容易。
每壹個真正的思想家都是努力爭取以盡量單純、清晰、準確和扼要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思想。據此, 簡樸不僅始終得真理,而且也是天才的標誌。
文體是因思想而變得優美,但那些假冒思想家卻嘗試讓自己的思想因文辭而獲得美感。語言文字只是思想的剪影;寫出模糊或者拙劣的文字其實就是思維遲鈍或者混亂。
所以,寫出良好文體的首要律條,就是寫作者必須言之有物;事實上,僅僅這麽壹條規則本身就差不多足夠了。這壹規則含意深遠。
道理很簡單,壹個人壹旦有了壹定的思想、見解,他就會直截了當要達到自己的目的,亦即傳達自己的這些思想和見解。
這樣,他既不可能不著邊際、語無倫次,也不會言之無物。結果就是寫出來的東西不可能是沈悶、乏味的。這樣,他的作品始終具備壹定的價值。而客觀上沈悶的文章,基本同樣的理由,總是沒有價值的。
相比之下,主觀下感到的沈悶只是相對而言。這可以是因為讀者對作者所討論的事情缺乏興趣,而缺乏興趣有可能是因讀者自己的能力、見識有限所致。
所以,甚至是優秀的作品對於某些讀者來說,也可能是枯燥、寡味的。同樣,壹些最拙劣、低級不過的作品,從某些讀者的主觀角度出發,卻相當有趣和過癮。
如果這種文體加上虛飾、作態出現在書裏,那就等同於在社會生活中故作深沈、趾高氣揚、扭捏作態的舉止行為,同樣令人作嘔。缺乏思想的內容就喜歡以這樣的文字外衣裝扮自己,正如在日常生活中,愚人喜歡擺出嚴肅的神情和拘泥於形式壹樣。
寫出矯飾、造作的文字就像是精心穿戴壹番以免被人看作是普通平民,但真正的紳士哪怕是穿著最不起眼的衣服,也很少會有被人錯認的危險。因此,正如人們從壹個人艷麗、太過挺括的衣著看出這是壹個俗人壹樣,從矯飾、虛浮的文體就可認出平庸的作者。
大多數人的判斷力相當微弱,對此我們難以寄予厚望;那只是貌似的判斷力而已。所以,具有真正稱得上判斷力的東西,那就可被視為獲得了極為罕見的饋贈。
拉布呂耶樂說,“在這世上至為稀有的東西,除了辨別力,接下來就是鉆石和珍珠了。”
大多數人不懂得分辨真與假、精華與糟粕、黃金與黃銅,也看不出常人的頭腦與稀有天才的思想之間的雲泥之別。 人們不會得到恰如其分的真實評價,而只是被認定為第三者所認為的樣子。這給人們壓制非凡的思想作品提供了機會;這樣,庸才就可以乘機阻止和盡量拖延時間,不讓那些傑出作品露面。
壹定要盡量少帶行李,免得中途要扔掉太多的東西。因此,我們應該時刻謹記巴爾塔紮爾格拉西安的妙語:“好的東西,如果濃縮,就成了雙倍的好。”
我看見過壹朵野花,並被這花的美麗、這花各個部分的完美所傾倒。我大聲叫了起來:“難道像妳,還有其他像妳壹樣美麗的花朵,就是這樣花開花落,得不到別人的欣賞,甚至難得有壹雙眼睛對妳們瞟上壹眼?”野花回答我說:“傻瓜!妳以為我開花是為了給別人看的嗎?我開花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因為別人的緣故。我開花是因為我喜歡開花。我活著、我開花,這就是我的愉快和樂趣所在。”
坐氣球升上空中的人,並不會看到自己在上升,而只會看到大地從腳下下沈。這是怎麽壹回事?只有那些在這方面有同感的人才會明白這壹神秘之謎。
測量壹個人的偉大,在精神方面和身體方面各用彼此相反的不同定律:身體的大小由於距離加大而縮小,精神上的偉大則因距離加大而加大。
誰要是自身擁有足夠的熱量,那他就更寧願對社交敬而遠之,既不給別人麻煩,自己也不會遭受來自別人的煩擾。
這樣的人自願放棄的,是我們所認識的存在。他們為此獲得的,在我們看來是無,佛教信仰把這名為“涅槃”。
由此而言,每壹個真正的獨立、自為思考的思想家就這壹方面而言跟王侯相差無幾:他的表達單刀直入,從來不會躲躲閃閃、畏首畏尾;他的判斷就像君王簽發的命令,同樣是發自自身充足的力量,同樣是直截了當地表達出來。
這是因為這樣的思想家並不會乖乖地采納權威的看法,就像君王並不接受命令壹樣;相反,他只承認經自己證實了的東西;相比之下,思維庸常的人,頭腦受制於各種各樣流行觀念、權威說法和世俗偏見;他們跟默默服從法律秩序的普羅大眾沒有兩樣。
謙虛的美德純粹就是為了防範嫉妒而發明出來的武器。
無知只是在與財富結伴時才會丟人現眼。
由於人的內在空虛和單調而產生出來的社交需要把人們趕到了壹塊。但各人許多令人厭惡的素質和無法讓人容忍的缺點又把人們分開了,人們最後找到的、可以讓大家在壹起而又能相互容忍的適中距離就是禮貌周到和文雅規矩。
雖然我們可以隨意安排自己閱讀和學習,但隨意安排自己思考卻的確非自己力所能為。也就是說,正如火的燃燒需要通風才能開始和延續,同樣,我們的思考活動必須由我們對思考對象的興趣所激發和維持。而這種興趣可以是純粹客觀的,也可以只是因主體的利益而起。
只有在涉及個人事務時人們才會感受到因主體而起的興趣;要對事物提起客觀興趣,那只有本質上喜歡思考的人才會這樣做,因為大自然賦予了他們這樣的頭腦,思考對他們來說也就像呼吸空氣壹樣的自然。但這類人卻是相當稀有的。所以,大多數的學究很少對事物感受到客觀的興趣。
在現實的王國裏,雖然有時候是那樣的美麗、迷人和愜意,但我們總是只活動在壹種需要不斷克服的沈重氣氛之下,但在思想的王國裏,我們卻成了不具肉身的精靈,既沒有了重負也沒有了困苦。所以,壹副精妙、豐富的思想頭腦在某奇妙壹刻在自身所尋覓到的幸福,就是這地球上任何幸福都無法比擬的。
也就是說,獨立、自為思考的人只是在隨後才了解到權威贊同自己的看法,而那些權威說法也只是確認了他的這些見解和增強了他的信心。相比之下,那些書本哲學家卻從權威的看法出發,把閱讀得來的別人的意見和看法湊合成壹個整體。
這樣東拼西湊而成的思想整體就像壹個由陌生、怪異的零部件組長而成的機器人,而獨立、自為的思想整體卻恰似壹個活人。這是因為獨立、自為的思想就像以活人的相似方式生成:外在世界讓思考的頭腦受孕,思想果實也就隨後生成。
別人傳授給我們的真理只是粘附在我們身上的假肢、假牙、蠟制鼻子,它頂多就是通過手術植皮安裝的假鼻。但經過思考而獲得的真理,卻像自己天生的四肢――也只有這樣的東西才是真正屬於我們。
思想家和書呆子學究的區別就在這裏。因此,自己獨立思考的人所能得到的智力上的收獲,就像壹幅生動、優美的圖畫:光、影準確無誤,色調恰到好處,色彩和諧統壹。
但食古不化的學究卻把自己的腦袋弄得就像壹大塊上面放滿五彩繽紛、斑駁不壹顏料的調色板:哪怕各種顏料放置很有條理,整塊調色板仍舊欠缺和諧、連貫和含意。
頭腦中的思想就跟我們的戀人壹樣:我們以為永遠不會忘掉這壹思想,我們的戀人也永遠不會變心;但眼不見,心不念!最精妙的思想如果不是寫下來的話,也有可能從此無法挽回地失之遺忘,而我們的戀人除非與我們締結了婚姻,否則也有可能跟隨了別人。
自為的思考與閱讀書籍對我們的精神思想產生出不同的效果,其差別之大令人難以置信。所以,這種不同的效果把精神能力本來就有差別的不同人,更加持續拉大了各自之間的距離――因為根據思想能力的強弱,人們各自相應傾向於獨立思考或者閱讀他人的思想。
壹個人可以產生很多對他本人極具價值的思想,但在這裏面只有寥寥可數的思想能夠具備能力經由***鳴或者反射而照樣發揮出效果。也就是說,只有不多的思想在寫下來以後仍能吸引讀者的興趣。
純粹的經驗跟閱讀壹樣並不可以取代思考。純粹的經驗與思考的關系就等於進食與消化、吸收的關系。當經驗吹噓只有通過經驗的發現才促進了人類知識的發展,那就無異於嘴巴吹牛說:整個身體的生存只是嘴巴的功勞。
樸實的風格始終是為天才準備的禮服,正如赤裸是美麗身體的特權壹樣。
書呆子學究就是閱讀書本的人,但思想家、天才、照亮這壹世界和推動人類進步的人卻是直接閱讀實事人生這壹部大書。
歸根到底,只有自己的根本思想才會有真理和生命力:因為只有自己的思想才是我們真正、完全了解的。我們所讀過的別人的思想只是別人留下的殘羹冷飯,是陌生人穿用過的衣服。
通過閱讀獲得的、屬於別人的思想,與自身生發的思想相比,就像史前時代的植物化石痕跡與在春天怒放的植物相比較壹樣。
那些把壹生都花在閱讀並從書籍中汲取智慧的人,就好比熟讀各種遊記以細致了解某壹處地方。熟讀某壹處地方遊記的人可以給我們提供很多關於這壹處地方的情況,但歸根到底,他對於這壹處地方的實質情況並沒有連貫、清晰和透徹的了解。
相比之下,那些把時間花在思考上的人,卻好比親身到過這壹處地方的遊客:只有他們才真正懂得自己說的是什麽;對於那壹處地方的事情他們有壹連貫的了解,談論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才真正是如數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