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個虔誠的佛教徒,生前拜遍了家鄉四周的寺廟,遠的到過永康方巖、杭州靈隱寺。祖母不識字,根本不知道寺廟裏那尊佛叫什麽對應什麽,她見佛就拜,只會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我曾經和祖母說笑,妳連什麽佛都不知道,拜了有用嗎?祖母壹向寵我,在這件事上從不縱容我,不準我拿拜佛這件事說笑。她說,拜佛是拜心,心誠則靈。這句話讓我震驚,壹個目不識丁的農婦,說出了拜佛的真諦,可嘆我直到很久以後才悟出了這層意思。事後想想,在這點上,自詡識文斷字的我在祖母面前是很慚愧的。
祖母信佛,父親相反,壹直反對祖母七老八十年紀還四處拜佛。這個觀點除了擔心年老的祖母出門發生什麽事,更重要的是父親壹向不信佛。記憶中直到86歲高齡的祖母仙逝,早已年逾半百的父親依然不信佛。祖母和幾個信佛的老夥伴發起籌款造起的村口土地廟,還有祖母初壹十五常去拜佛距離村子四五裏地的幽西寺,父親從來不去。祖母年逾八十還把上山拔草藥、斬蘆花笤帚等賺來的錢捐到寺廟裏,我知道父親的心裏壹直是腹誹的。
父親對佛的態度轉變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些匪夷所思。村北四五裏地有個幽西寺,相傳起源於明朝初年,後因寺內和尚不守清規,犯了色戒,被諸暨壹楊姓將軍陪母進香禮佛時無意發現,回去後帶了兵馬殺了個回馬槍,燒了寺廟殺了和尚,幽西寺壹度荒廢。清乾隆年間,有鳳凰棲於現寺址的柴寮間,鄉民紛傳是觀音菩薩顯靈,於是重修寺院,仍沿用舊名。屢毀屢建的幽西寺壹向供奉南海觀音菩薩,鄉間自古敬稱觀音娘娘、娘娘菩薩,靈驗非常。我有壹表姐,據說育壹女後數年不孕,後到幽西寺觀音娘娘面前求子,翌年果得壹子,至今已過三旬,大學畢業後在外工作,我們偶爾見面,仍稱他是娘娘菩薩抱來的。即便如此,我的父親依舊不信佛,也不去幽西寺拜觀音菩薩。
五六年前的大年正月初壹,父親壹早起來居然問我們願不願意壹起去拜幽西寺觀音菩薩,說是給娘娘菩薩拜年去,我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是聽錯了。父親說,妳們不相信吧!連我自己也不相信觀音娘娘會這麽靈驗。去年寒冬的壹天,他早上起床感覺渾身無力,就想著休息壹天算了,來到村前古祠堂門口,和比他年長的老人們壹起,坐在石門檻上曬太陽聊天。同村壹位年過九十的老人走過祠堂,看見了我父親,就說這麽好的太陽,妳坐在這裏聊閑天,不如去幽西寺幫忙挑水。我父親說我也是坐不住的人,如果身體吃得消,怎麽可能坐在這裏。那個老人是我的本家長輩,近九十了發起在幽西寺原有規模上增造個前殿,資金他自己募,幹活匠人、小工他自己叫人。老人想想也是,我父親是村裏幾個從來就閑不住的人之壹。就說,那這樣吧!妳陪我壹起去幽西寺吧!我們慢慢走,妳就當去玩了,到了那裏,妳吃得消就幫我給泥水匠挑水,身體還是不行,吃個中飯就回來吧!反正是閑著,不如去玩吧。父親答應壹起去。壹個七十來歲,壹個九十來歲,兩個老人就沐著冬日暖陽去幽西寺。
到了寺裏,老人帶父親先去觀音娘娘菩薩前上炷香,說說今天的事。父親抱著半信半疑的神情,跟著老人到觀音菩薩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壹會兒,老人問他是不是感覺好些了,水桶不大,去試試吧!結果,那天父親在寺裏挑了壹天的水,也不覺得特別累,好比平時在家幹其他農活壹樣。父親怎麽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不過自此以後,他對觀音菩薩深信不疑。每逢大年正月初壹、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等幾個觀音娘娘的佛誕日、成佛日等都會去幽西寺,其他時間則很少去。除了本村這個寺廟,他幾乎不去其它地方拜佛,他的心中只信服觀音菩薩。對這事,我倒是不反對,只要有個度,老年人自己有個信仰,我以為對他們的健康有益無害,這點,在我已經仙遊的祖母健在時,我壹直就是這樣認為的。
大約在三四年前,父親說,余生之年想到觀音菩薩的老家南海普陀山去壹趟。我說,這不是難事啊!您老人家什麽時候想去,我們子女陪壹個去就是。事實上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幾次約他老人家,總說農活太忙走不開身。
今年正月初二,我攜妻將子要去寧波嶽父家拜年,剛好我的母親和她的妹妹結伴去寧波看她們的哥哥——我的大舅,我和愛人做通老父的工作,讓他和我們壹起去寧波,興許可以借機去普陀山。父親壹聽說有機會去南海普陀,欣然答應。
到了寧波壹打聽,有些讓人失望,正月裏去普陀山的人很多,自己開車去的話恐怕船票也買不上。我和老父商量,要不我們趁暑假或其他相對空壹些的時候去普陀,這次我們就近去寧波天童寺、育王寺壹趟如何?父親不說話,看得出他的心裏有些不舍。果然,壹會兒,他說,這次不去南海普陀,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去了。我們有些不解。父親又說,自己已經在老家幽西寺裏的觀音菩薩前許過願,余生壹定要去壹趟觀音娘娘的老家——南海普陀,說話要算數的。至此我們才明白老父的普陀情結,他是為了兌現自己許下的諾言。
我只好另辟蹊徑,或許是老父的誠心感動了上蒼,結果有些超出我們的預想。通過壹個在寧波旅行社上班的親戚了解到,次日他們社裏剛好有個散客團去普陀,就當即委托她報了名,代辦了手續。
正月初四,我和愛人早上四點多起床,先驅車到寧波找到旅行社的車子,護著老父母、嶽父母和阿姨五個老人踏上了去普陀的旅程。從寧波上車,過跨海大橋,兩個小時左右就到了朱家尖渡口。壹下車,眼前的車海驚呆了我們,幾個可以容納幾百輛車子的超大停車場,都是滿滿當當的停了車,進渡口的路兩邊也被沒有車位的車占著,心裏暗叫壹聲萬幸,如果自己開車來的話,恐怕連停車位也找不著。
幸好有導遊,壹路買票、導行,我們排了壹個小時左右的隊,坐上了去普陀的快艇。上了島。天啊!到處都是簇動的人頭,黑壓壓壹片。導遊告訴我們,初三壹天上島的遊客香客接近六萬人。後來在景區壹塊電子廣告屏上看到,初四這天截至上午十點,上島人數已超過三萬。
由於島上人滿為患,我們只能壹切順著導遊的指揮,機械地在幾個景區快步遊走,生怕擠散。我們依次遊覽了露天觀音菩薩的立像景區、普濟禪寺、西天槃陀石景區等,我和愛人雙手提著食物和飲料,奔前顧後照看著五位老人,真累得夠嗆。我的嶽父母、母親和阿姨,都是已經接近七十歲的老人,這樣壹路不停奔波,顯然有些力不從心,時不時要站下來歇歇,才能跟得上團隊。
反看年逾七旬的父親,我們壹行人中的最年長者,除了在佛前虔誠膜拜、面容莊重,壹直臉帶微笑,步履輕松,還時不時饒有興致地問這問那,尤其對觀音菩薩,他還會說些我們沒有聽過的、鄉間口口相傳的靈驗故事。在高聳入雲的觀音立佛前、在眺望海上朦朦朧朧遠景時、在普濟禪寺景區,父親還會主動叫我給他拍照留念。整天行程他幾乎壹直走在最前面,絲毫不覺得累的樣子。我問他,在家幹農活累,還是這樣被人帶著幾乎連走帶奔的累?他說,肯定是幹活累啊!其實連我和愛人都覺得累,老父卻說不累,只能是壹個解釋,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到普陀拜觀音,是圓夢,是多年心願得以了卻,從而給他帶來了大好心情。
從早上四點多起床,壹直到晚上近十點回到我嶽父家,前後將近18個小時的奔波,我是真累得快趴下了。唯有老父,從登上出島返程的旅遊車上開始,依舊壹點不顯累的樣子,不像其他遊客上車就打盹,他還想著和我們交流到了普陀拜觀音的印象,我是累得有壹搭沒壹搭和他交談。看著老父壹副如願以償心滿意足的神情,我和同樣累的愛人,感覺累也值得,內心非常欣慰。
從普陀回家不久,父親對南海觀音菩薩的敬重和信奉,又有了新的演繹。浙中的春天雨水多,壹到下雨天,我會經常打電話回家,囑咐父母親天雨路滑,沒事盡量不要上山下地去。父親有些耳背,電話從來都是母親接的,問完家裏情況和要說的事後,總要問父親在幹什麽。耳背的父親聽不清說話,不太喜歡看電視,雨雪農閑天會和老夥伴們打打紅五關牌。那次打電話回家,母親說父親在樓上念經,從普陀回來後,再也不出去打牌了。
父親能念經?他連小學也只是讀了壹二年,能識得幾個字?父親的讀書是祖父母心頭的痛,兩位老人健在時,總是把父親的不願讀書來激勵我好好讀書,說父親平時不願讀書,有壹次甚至帶了讓他去讀書的糧食,直接逃學到百裏外當時縣裏最大的水庫工地去做工分了。我甚至荒唐地想到,佛經裏生僻字很多,父親念經時會不會遇到不認識的字,就直接跳過讀下面壹個,隨便糊弄過關。
又過了壹些日子,我回家去,居然發現父親能像模像樣念很多經文,讓我感到非常驚訝。父親的析疑讓我更加覺得不可思議,他說自己念的經文都是觀音娘娘親自教的。說有段時間,晚上壹睡覺就有個聲音來叫醒他,他跟著聲音來到村口,那裏站著壹個全身白衣、面容和普陀山娘娘菩薩壹樣的女子,那女子就讓父親跟著她念經。夜夜如此。壹段時間後,父親也能念出好幾種經了,什麽“白衣大士經”、“超生經”、“高王經”等等,我是連聽也沒聽說過。父親還拿出壹張字紙,上面列了他不認識的字,要我教他。我看了壹下很多字我也不認識。幸好如今網絡方便,我手機壹查,就能告訴他字的音義。
父親今年已經七十五歲高齡,壹向瘦弱單薄的他,這幾年身子骨反而硬朗起來。每年依舊上山下地做些輕便農活,種些瓜果蔬菜,除了老兩口自己吃,隔三差五的經常帶給我們子女們享用。壹到雨雪農閑天,父親就在樓上念經,自然壹年數次必定會去幽西寺拜觀音娘娘,生活過得很悠閑也很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