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樂府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
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壹
落梅時節郎君初到西洲,我曾折下壹枝梅花寄到江北。我的衣衫像紅杏那樣喜慶,我的頭發小烏鴉般烏黑發亮。
西洲到這裏有多遠,劃著小船很快就能到這裏的津渡?單棲的伯勞鳥飛回來了,晚風吹拂著門前的烏桕樹。
我在烏桕樹下的家裏,梳妝打扮整齊從門縫裏向外看。壹天到晚都沒有等到妳,我就出門劃著小船去采蓮。
在秋天的南塘裏采摘,蓮花高高地超過了我的頭頂。低下頭去撥弄水中的蓮子,蓮子純凈得就像水壹樣青。
采摘蓮子輕輕藏進我的衣袖,那蓮心呵早已徹底紅透。思念郎君妳壹直沒有回來,只能擡頭看鴻雁來自西洲。
鴻雁沒有捎來妳的音信,我回家爬樓臺希望看得更遠。樓臺雖高依舊望不到西洲,我久久地凝神倚著欄桿。
欄桿的彎曲壹壹數遍,明月照著我的雙手如白玉壹般。卷起簾子夜空顯得更加深遠,海水蕩漾搖出壹片湛藍。
海水像夢壹般悠悠,纏綿不絕的是我和妳壹樣的憂愁。期待那南風知曉我的心事,今晚請把我的夢吹到西洲。
二
這首詩,是南朝樂府民歌中最長的抒情詩,整首詩的詩意難以得到壹個貫通全篇的完整暢達的解釋。有人稱之為南朝文學研究的“哥德巴赫猜想”。
關於這首詩的敘述視角,有的認為是寫四季,全詩寫時間是漸進的,“單衫”和“伯勞”是折梅與采蓮的過渡橋梁;有的認為是寫春夏秋三季或夏秋兩季;有的認為就是寫秋天,具體來說就是秋日某天下午至天黑這段時間。
“憶”,回想,思念,引領全篇。“梅”,郎。想起了自己曾折梅寄往江北,希望情郎早日歸來。折梅和鴻飛都是書信往來之意,代指相思。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要到西洲去,需要乘船過江,此亦正說明西洲在江北。西洲即是這位女子思念的情郎所居之地,在江北。女子居於江南。西洲、江北,是互文。是秋天回憶冬春的時候,折梅寄到江北。必非作詩時才折梅寄江北的,此時梅花已落。劃兩下槳就到了。怎麽那麽近,郎還不回來?問得無厘頭。渡口就在門前,門前等郎,終日望君君不至,過盡千帆皆不是。所謂“兩槳”,指的就是船的兩個槳,以部分代整體,借以指船。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古微書》說:“博勞好單棲。”烏桕是與愛情息息相關的伯勞與鸂鶒棲遊的所在,顯示女子的孤獨和淒清。郁達夫說:“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後,還有雪白的桕子著於枝頭,壹點壹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江南的冬景》)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女子急切盼望心上人的到來,而不時從門縫向外張望。等到壹天都要過去了,沒有了見郎的希望,於是收拾好“出門采紅蓮”。
“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是全篇的精華所在。可知女子距南塘之地不遠。江南種蓮與種稻壹樣,也是壹種謀生的手段。到了采蓮的時候,女子們駕著小船在茂密的荷葉中穿來穿去,看到小魚兒也在荷葉間遊來遊去:“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江南曲》)本詩卻是獨自壹人,是怕女伴看出心事,所以在夜幕降臨時分才去采蓮。
“蓮”諧音“憐”,“蓮子”諧音“憐子”,“蓮心”即“憐心”。“徹底紅”即紅得透徹,比喻愛情的赤誠堅貞,語意雙關。“青如水”的“蓮子”正是女子純潔愛情的象征。
“鴻飛滿西洲”,是深秋景象。鴻雁可傳情,然而,卻沒有傳來情人的音信。盼郎不至而盼有信來,秋天北雁南飛。
“盡日欄桿頭”。所謂“盡日”,終日佇立,整天。太陽下山了,月亮出來。登高遠望,或可看見郎回來的小船。
“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應有月光相照。青春華年、美好時光就這樣壹天天地虛度。“雙鬢鴉雛色”時還顯示著自信和希望,而“垂手明如玉”時則表現出惆悵和怨恨,人再不來,我就老了(垂手明如玉)。如同“綠窗人似花”。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登高,也許會看到遠方的海,想象之詞。也想到了郎同樣會愁緒滿懷。從對方著眼。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這是想象,更是希望。夢也是橋梁。天色已晚,她必須就寢休息了,夜深了,“還寢夢佳期”。盼望夢中相見是所剩唯壹的希望。把自己的心事訴諸南風,請南風把自己的夢吹往西洲,夢裏到郎邊相見。
三
南北朝樂府民歌是繼先秦民歌和漢樂府民歌之後,詩歌史上又壹新的發展。南朝樂府詩主要描寫江南水鄉青年男女的愛情,繼承了詩經漢樂府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表現出對愛情的全面覺醒。
四句為壹節,四句壹換韻,又運用了連珠(頂真)格的修辭手法,從而形成了回環婉轉的旋律。頂針勾連,環環相扣,接字成篇,流暢連貫,過渡自然,細膩纏綿。不僅聲情搖曳,情味無窮,而且節奏和諧,優美動聽。
雙關隱語,是南朝樂府民歌中壹個顯明的特征,它在先前的民歌中很少見。“蓮子青如水”暗示感情的純潔,而“蓮心徹底紅”是說感情的濃烈。
徐陵《玉臺新詠》列為江淹詩,徐陵去江淹的時代不遠,或許有所依據,可能是江淹對這首民歌予以文學加工。江淹,善寫作,南朝梁文學家。有壹次,他夢見壹個美男子,向他索走五色筆,此後作文章再也沒有文采了,世傳“江郎才盡”。這首民歌無疑是南朝民歌中藝術成就最高的壹篇。
南北朝樂府民歌雖是同壹時代的產物,卻因地域特色呈現出不同的色彩和情調。《樂府詩集》所謂“艷曲興於南朝,胡音生於北俗”。
北朝樂府,具有北方人生活特色和感情特點,質樸粗獷、豪爽雄健,如“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敕勒歌》)。
南朝樂府壹般比較短小,最常見的是五言四句。絕大多數南朝樂府民歌是不入律的,但本詩不少句式已經入律,顯示出由梁陳向初唐絕句過渡發展的方向。
南北朝樂府***同匯成唐代詩歌剛柔相濟的風格。這時,繼“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之後,陳子昂就閃亮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