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
道傍僵臥滿累囚,過去旃車似水流。
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壹步壹回頭?
隨營木佛賤於柴,大樂編鐘滿市排。
虜掠幾何君莫問,大船渾載汴京來!
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
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
元好問(1190—1257), 字裕之, 號遺山, 忻州秀容(今山西忻縣)人。元氏出自北魏拓跋氏, 於孝文帝時改姓元。唐代著名詩人元結為其遠祖。元好問壹生經歷了金朝由盛而衰終至滅亡的過程。他在金宣宗完顏珣興定五年(1221)中進士,後歷官國史院編修, 鎮平、內鄉、南陽縣令,直至尚書省左司都事,又轉行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長期不受重用,懷才不遇,又目睹政治日趨腐敗,所以壹直處於出仕和退隱的矛盾中。 壹二三四年, 蒙古貴族入金後,他就再也不出山了。元好問不僅能詩善詞, 而且還寫散文、小說和學術論著, 金亡後還致力於金史著述,編纂了金詩總集《中州集》。
元好問的詩歌成就最高,其中又以“喪亂詩”最突出。它們真實反映了金朝滅亡前後的史實,抒發悲國憫民的情愫,感情沈邃誠摯,風格質樸剛健。
這組詩寫於癸巳即金哀宗完顏守緒天興二年(1233)。這年正月蒙古兵急攻金都汴京,四月城破,虜金後妃、宗室,送至和林(即喀林和林,蒙古汗國都城)。人民被掠北移的就更多了。五月,元好問攜抱友人幼子白樸跟著被俘的官吏北渡黃河,關押在聊城。詩就是在被押解路上渡黃河時寫的。
其壹寫蒙古貴族俘虜金朝後妃、宮女、宗室的情景。“道傍僵臥滿累囚,過去旃車似水流”,“累囚”即被縛的囚犯,指金朝宗室、官兵、民眾。“旃車”即蒙上氈子的車,指載著金朝財寶的蒙古車輛。這兩句寫被俘者之多、命運之悲慘。由於人多,無處容身,所以大家橫七豎八地躺在路邊, 壹個個面無人色。大路上塵土飛揚,旃車壹輛接壹輛,似車的河流,足見所搶財寶之多。“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壹步壹回頭?”紅粉,代指婦女。回鶻,這裏指蒙古兵。在俘虜中,宮女與民女更為悲慘,精神肉體備受折磨,跟隨在蒙古兵馬後步行,哭哭啼啼,壹步壹回頭地向前挨命。她們回首望誰呢? 大多為了心上人,此去不復返,向前壹步就意味著離他越遠,她們有執著的愛情。還有留戀汴京,不願離開生養的土地。詩人說,汴京壹帶經過這次劫掠,是什麽也沒有了。這樣頓宕,使讀者如見其景,感到亡國之悲苦。
其二寫蒙古貴族搶掠汴京珍寶的景況。“隨營木佛賤於柴,大樂編鐘滿市排。”中原地區崇尚佛教,為示虔誠,常以檀香、水沈香等名貴木材雕成佛像,有的就成為名貴工藝品。蒙古貴族只信喇嘛教,所以將木佛搶去據為己有,壹路變賣或夜寒烤火,竟使這些藝術品比木柴還低賤了。“大樂編鐘”,著名樂器,珍貴文物,據《金史》,蒙古貴族進入汴京, 曾大量搜刮金制樂器。詩人目擊這些珍貴文物被糟塌,隨隨便便地排列在街道上,小加保護。詩人痛心疾首嘆道:“虜掠幾何君莫問”,反正多得無法統計,“大船渾載汴京來”,“渾”,全的意思,只見水面上元兵的大船壹條接壹條,好象把整個汴京城全裝來了。國破後,壹切美好的東西統統毀滅了。
其三寫元兵侵擾後淒涼景象。“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蒙古貴族野蠻極了,實施殘酷的民族屠殺政策,戰後中原大地“白骨相撐拒”,縱橫狼藉,似亂麻壹樣互相糾結。壹幅“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的淒涼圖景。桑梓,古人常在宅旁栽種桑樹、梓樹,人們即用以代稱故鄉。“龍沙”即沙漠,泛指荒涼地帶。蒙古滅金確有“幾年”時間。1211年至1214年,成吉思汗連續發兵攻金,金國東京遼陽失守。不久,完顏永濟又被迫放棄中都(今北京市),遷到汴京,斯時“傾城十萬口,屠滅無移時,敵兵出境已三月,風吹未幹城下血”(金代起元《修城去》),詩人家鄉忻州失守,其父元好古被殺害;接著蒙古兵又深入河南境內,後退去。金哀宗天興元年(1232),蒙古貴族包圍汴京.哀宗逃往蔡州;次年,元兵攻陷汴京,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半年後,哀宗自縊,金亡。“幾年”血戰,北方人口大減,農業雕零,“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成了“千裏無雞鳴”的慘況。國已不存,何以家為?
這組詩不僅哀悼金王朝,更多的是傾吐人民痛苦的心聲,因此有思想價值。汴京陷落前後的情況,元好問是見證人,覆亡的是他自己的國家,被荼毒的是他自己的人民,他本身也是亡國奴中的壹員,所以這組詩寫得沈痛哀惋,滲透血淚,蘊含悲憤。從藝術上說,興象深邃,風格遒勁,無南宋末江湖詩人之習,亦無江西詩派生拗粗獷之失。不用典故,沒有對偶,註重實錄,“專以精思銳筆清煉而出,故其廉悍沈摯處,較勝於蘇、陸。”蘇軾、陸遊“古體詩,行墨間尚多排偶……遺山則專以單行,絕無偶句;構思窅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雋,雖蘇、陸亦不及也。……沈摯悲涼, 自成聲調。”(趙翼《甌北詩話》卷八)《金史》本傳亦雲:“奇崛而絕雕刻,巧縟而謝綺麗。”這些對後代詩人產生積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