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是中國早期從事近代數論和代數教學與研究的學者。早在20世紀20年代初,他就率先將現代數論引入中國。作為壹代著名的藝術家,楊武之對他的兒子進行了全面系統的教育。楊振寧說,他的父親壹生都在踐行“忠誠”和“慷慨”這兩個字。這壹點,加上壹代人的思鄉之情,深深影響了楊振寧。)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父親教我唱“中國男人……”
1922我出生在安徽合肥的時候,父親是安慶壹所中學的老師。安慶當時也叫懷寧。父親給我取名“振寧”,其中“振”字是楊家名,“寧”字是懷寧的意思。在我不到壹歲的時候,父親在安徽通過了美國留學的公費。出國前,我們壹家三口在合肥老房子的壹角拍了壹張照片。父親穿著長袍和夾克筆直地站著。我不認為他在那之前穿過西裝。兩年後,他從美國寄給母親的壹張照片是在芝加哥大學拍攝的。他的服裝和表情已經進入了20世紀。
1928年夏天,父親在芝加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乘船回國,我和母親去上海接他。這次看到他,其實看到的是壹個完全陌生的人。過了幾天,我們三個人和合肥的傭人王姐坐船去了廈門,因為我爸爸要被聘為廈門大學的數學教授。
記得那壹年在廈門的生活很開心,也是從父親身上學到很多東西的壹年。壹年前,媽媽在合肥教我三千字左右,我在私塾學背《龍文辨英》,卻沒有機會接觸新教育。我父親十幾歲的時候喜歡唱京劇。那年在廈門,他有時會唱“我像壹只籠中鳥,卻無法展翼……”但他沒有教我唱京劇,只教我唱了壹些民國初年的歌,比如《上下千年,壹脈延綿》《中國男人,中國男人……》
父親的戲演得很好。那年他教我下圍棋。記得當初他讓我生十六個兒子,多年後漸漸隱退到九個兒子,但我壹直沒有從父親那裏得到“真傳”。直到在日內瓦1962我們才重逢要走,他還想讓我演七子。
在廈門大學任教壹年後,父親被聘為北平清華大學教授。1929年秋天,我們壹家三口搬進了清華校區西院19號,這是西院東北角的壹個四合院。
在我八九歲的時候,父親就已經知道我很有能力學習數學。到我十壹歲進入初中的時候,我在這方面的能力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現。現在回想起來,如果他教我解析幾何和微積分,我壹定會學得很快,這會讓他很開心。但他沒有這麽做:在我初中壹年級和二年級之間的暑假,父親讓雷海宗教授介紹壹個歷史系的學生給我講《孟子》。雷老師介紹他最喜歡的學生丁澤良。丁先生知識豐富。他不僅教我孟子,還告訴我許多古代歷史。第二年暑假,他教了我《孟子》的另壹半,讓我中學就能背出《孟子》全文。
離開家去美國,父親的焦慮讓我產生了哭泣。
1937抗戰初期,我們家先搬回合肥。後來日軍進入南京後,我們經過漢口、香港、海防、河內,於1938年3月到達昆明。在昆明昆華中學讀了半年,高三沒讀。1938年秋,我以“同等學力”的資格被西南聯合大學錄取。
從1938到1939,父親給我介紹了現代數學的精神。在1941的秋天,為了寫我的學士論文,我去見了吳大猷教授。他給了我壹本《現代物理學評論》。因為非常簡潔,沒有廢話,20頁就把群論中的“表象理論”解釋的很漂亮很完整。我學到了群論的妙處及其在物理學中的深入應用,對我後來的工作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這個領域叫做對稱原理。
還記得我8月28日離家1945準備飛往印度轉機去美國的細節:
壹大早,父親陪我坐人力車從昆明西北角到東南郊拓東路等車去巫家壩機場。離家的時候,四個弟妹都戀戀不舍,我媽卻很淡定,記得她沒有哭。到了拓東路,父親說了壹些鼓勵的話,兩個人都很平靜。道別後,我上了壹輛擁擠的公共汽車。起初,我能看見父親從窗口向我招手。幾分鐘後,他被人群推到了遠處。車上有很多去美國的同學。當我說話時,我的註意力轉移到飛行路線和氣候變化等問題上。等了壹個多小時,車始終沒有啟動。突然,我旁邊的壹個美國人示意我往窗外看:突然我發現我爸爸還在那裏等著呢!他身材瘦削,穿著長袍,前額的頭發已經變成了灰色。看到他焦急的臉,我忍不住哭了壹上午,生成。
去了三次日內瓦後,我父親肩負著說服我回國的使命。
1946開頭,我註冊了芝加哥大學的研究生。我選擇芝加哥大學,不是因為它是我父親的母校,而是因為我仰慕已久的費米教授曾就讀於芝加哥大學。
當時芝加哥大學的物理系、化學系、數學系都是壹流的。我已經上學三年半了。前兩年半我是研究生。拿到博士學位後,我留校當了壹年老師。1949年夏天,轉學到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當然,我父親對我在芝加哥大學優異的學習成績感到非常高興。更開心的是我會去著名的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但他當時最關心的不是這些,而是我的婚姻。
1950年8月26日,我和杜致禮在普林斯頓結婚了。1957年,我和杜致禮以及我們唯壹的孩子光諾(當時六歲)去了日內瓦。我寫信讓我父親在日內瓦和我們見面。經統戰部許可,他壹路經北京、莫斯科、布拉格到醫院,7月初飛到日內瓦。醫生檢查了好幾天,認為可以出院,但要每天查血糖,打胰島素。
那年夏天我們租了壹套公寓,每天早上光諾總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爺爺拿著酒精燈查血糖。等我醒來,他會過來說:“今天不好,是棕色的。”(今天不好,棕色)或者“今天很好,是藍色的。”(今天不錯,藍。)幾個星期後,父親逐漸康復,可以帶著小孫子去公園散步了。他們在公園壹側的樹叢中發現了壹條“秘密通道”。每次看到他們準備出門,我都覺得無限滿足。
我父親向我和李介紹了新中國的許多新事物。他對毛主席非常敬仰,尤其喜歡毛澤東的詩,如“指點江山/勵誌言/汙於萬戶侯”,“秦煌漢武/略失文采/唐宗宋祖/略顯風騷/壹代天驕/成吉思汗/只知彎弓射大鷹/承前啟後/數風流人物/看今朝”等等
父親來日內瓦三次,尤其是最後兩次,帶著使命感,覺得應該勸我回國。這當然是統戰部的建議,但壹方面也是我父親自己靈魂的願望。但是他很矛盾:壹方面他有這個願望,另壹方面他又覺得我應該留在美國,上壹層樓爭取學術上的。
在日內瓦三次見到我的父母對我有很大的影響。當年,美國對中國的實際情況知之甚少。這三次會議使我認識到我父親和母親對新中國的看法。
記得1962年的壹個晚上,父親說新中國讓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以前連壹根針都造不出來,今天卻能造出汽車和飛機(那時候原子彈還沒造出來,父親也不知道中國在研制原子彈)。過去經常有洪水和幹旱,數百萬人隨時可能死亡。今天,再也沒有了。過去,文盲到處都是,但今天至少城裏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學了。從前...今天...他正聊得開心,媽媽打斷了他,說:“別把心思放在這些事情上。我摸黑起來買豆腐,排了三個小時的隊,只能買到兩塊不規則的。有什麽好處?”父親很生氣,說她拉了他後腿,給了兒子錯誤的印象。他非常生氣,走進臥室,砰地關上了門。
中國文化的血液在我體內循環。
1971的夏天,我回到了闊別26年的祖國。那天,乘法從緬甸向東飛,進入雲南時,飛行員說:“我們進入中國領空了!”我當時的激動是無法形容的。
晚上到達上海。我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在機場迎接我。我們去華山醫院看望父親。父親已經住院半年了。我們最後壹次見面是在1964年底的香港,那時候他已經六十八歲了,身體還很好。中間的六年半,我遭受了壹些隔離審查,年紀大了,瘦了很多,已經不能自己站著走路了。見到我當然很興奮。
1972年夏天,我第二次回國探親。父親還在醫院,身體更加虛弱。父親於次年12年5月淩晨去世,享年77歲。15年5月,在上海為父親舉行的追悼會上,我的悼詞由兩段組成:這兩年父親的健康狀況壹直在下降。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壹點,對我們所有的想法和行為想了很多。我在上海1971和1972拜訪過他。他和我談了很多。說到底,他反復讓我看得遠壹點,看清楚歷史演變的趨勢。這壹課對我這兩年的影響很大。
父親於5月1973去世。在他人生的77年裏,歷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演變。父親去世後,我的小學同學和最好的朋友熊秉明寫信安慰我,說雖然父親已經去世,但他的血液仍在我體內循環。是的,父親的血液在我體內循環,這是中國文化的血液。
1964年春天我成為了美國公民。差不多20年後,我在論文集中寫道:從1945到1964,我在美國生活了19年,包括我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然而,決定申請美國國籍並不容易。我猜很多來自大多數國家的移民都有類似的問題。但對於壹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長大的人來說,做出這樣的決定並不容易。壹方面,中國傳統文化長期沒有離開中國,移居他國的想法。搬到另壹個國家曾經被認為是完全的背叛。另壹方面,中國有燦爛的文化。她在過去100年中所遭受的屈辱和剝削在每壹個中國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中國沒有人能忘記壹百多年的歷史。我的父親在1973年去世前壹直是北京和上海的數學教授。他獲得了芝加哥大學的博士學位。他去過很多地方。但我知道,直到我死,他都沒有原諒我放棄了我心底角落的故國。
1997 7月1淩晨零點,我有幸參加了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舉行的交接儀式。想到父親能見證這個象征中華民族復興的歷史性儀式,壹定比我更激動。
父親總是樂觀地認為這壹天會到來。然而,直到他在1973去世之前,他都不知道他的兒子會參加這壹天的歷史性儀式。否則,他恐怕會改成陸放翁的名句:慶祝國恥結束的那壹天,別忘了告訴乃翁家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