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之舞》是我邂逅的第壹幅克利①的作品。當然,是復制品。我將當年的原物找了出來,放在書桌上,此刻正註視著它。這是昭和五年(1930年)發行的《世界美術全集》(平凡社)第三十五卷的卷首插圖。我高中畢業出發去東京時,只把這幅畫偷偷撕下來帶在了身上。色彩跟亮度都與原畫完全不同,並不只是因為在漫長的歲月裏褪了色,是原本的復制技術就有問題。饒是如此,看起來還能這麽美,也是這幅畫的可怕之處。
氣派的手工裝訂版《世界美術全集》***三十六集,放在當時,也算是劃時代的出版物。然而,彩色的扉頁插圖在各卷當中也就只有那麽幾頁,剩下的全是黑白印刷。盡管如此,它與叢書《日本兒童文庫》(ARS社)和《漱石全集》(巖波書店)壹起,都算是戰後我家的至寶。在岡山市的空襲中,我家的房屋悉數燒毀,但哥哥仍是用大板車把它們運到了農村,寄放在那裏,才令它們免於損毀的命運。西洋繪畫的別卷,扉頁圖是透納的《雨、蒸汽和速度》。對蒸汽機車特別著迷的我們,曾壹面驚嘆,壹面反復看了好多遍。
《飛蛾之舞》在我少年時代以其現代繪畫的嶄新魅力,初次開啟了我的雙目,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作品。然而遺憾的是,最近出版的克利的畫集裏卻完全看不到它。或許其他的魅力之作、重要代表作數之不盡,因此在甄選的時候,無論如何總會漏掉它。雖說藏於日本的克利作品中,恐怕它是最早開始被我熟悉和親近的壹幅。當我想在專欄連載中選擇談壹談克利時,首先浮出腦海的就是它。今日,在看了無數次畫展,通過許多冊畫集瀏覽了大量克利的出色作品之後,這幅畫已算不上我特別鐘愛的壹幅。不過,借著現代印刷技術的便利和此刻的壹點機緣,我覺得是個讓此畫重見天日的好時機。並且,我發現收藏它的愛知縣美術館,在官網上公開了它的拷貝。再壹次仔細觀賞《飛蛾之舞》令我感到震撼。它比我所以為的更加深刻。
即使放在同時期的作品中,它也依然顯得樸素而單純。層次美麗且具有深度的格子形色塊之上,飛舞著壹只擬人化的線描的蛾。克利有許多小尺寸的作品,這幅也只有50厘米X32厘米。蛾的描線,是用“油彩翻印”的新技法,從1922年起到1923年試畫了好幾張而繪成的,以油彩制作出了碳精畫的感覺。將油畫的油彩面朝下,敷在水彩紙上,而後用鐵筆將線條輪廓刻印到水彩紙面上,最後再用水彩潤色完成。畫面上好似汙垢的那些紋路,據說是轉印的時候手按在紙背上沾上去的。這幅畫很明顯,必定是腦中想象著動畫片裏我們稱為“精靈”的生物震動翅膀時的模樣,而後復印出來的。
中央,貫穿了畫面頂部和底部的光明之中,飛蛾壹邊扇動著翅膀,壹邊挺胸擡頭、身體反仰成弓形,向上飛升。然而克利特有的六支矢量箭頭束縛了它的移動,尤其是鐘擺壹般墜向下方的長箭頭發揮著重力的作用,使蛾無法繼續向上飛翔。這是壹個用力抵抗的瞬間。它的臉龐因頭發被牽扯而揚起,嘴唇緊抿,屏住了呼吸;眼睛望著憧憬的天空扇動著翅膀,徒然抵抗。日字形橫切過它的軀體,與周遭的暗藍綠色區域及格子色塊,將飛蛾包圍起來,仿佛在告訴它:別想從這裏飛出去哦。仔細看,飛蛾胸前刺著壹根羽箭,且有傷口。裙子下部的那壹滴垂飾,莫非是眼淚?而所謂“蛾舞”,是壹種想要飛升的悲情掙紮?
克利在這幅作品中寄托了怎樣的意義,我不得而知。然而今日再看,不知為何,我想起了自己尊敬的壹位出生在岡山的詩人永瀨清子,想起她在三十四歲左右時寫的壹首《諸國的天女》(《諸國的天女》,河出書房,1940年):
像原初的太陽壹般熱愛光明的女性永瀨清子,壹面夢想著“在無垠的天際飛翔的日子”,壹面每天辛勤操勞著家務、育子和農活。永瀨清子是當年宮沢賢治的遺作《不畏風雨》在葬禮上被發現時,在場見證的詩人之壹。克利的飛蛾,就仿佛宮沢賢治那首《夜鶯之星》裏的夜鶯,向往著飛上天空。然而與夜鶯不同的是,正如永瀨清子自身,正如妳我,想要飛翔卻被扯回地面,身插箭矢,不停掙紮。順便壹提,這幅畫的德語原名不是與英語moth相對應的motte,而是“Nachtfalter Tanz”,即“夜晚的鱗翅目飛蟲的舞蹈”。夜晚的鱗翅目飛蟲,也就是夜蝶。飛蛾身為夜晚的蝴蝶,與夜鶯壹樣,讓人聯想起夜裏濃妝艷抹、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夜蝶,拼命地想要掙脫出自己的處境……不過這幅畫所表達的,還是對我們人類自身的壹種普遍性境況的暗示。對飛蛾的線描,呈現出壹種令人無法忽略的克利獨有的幽默。
克利的繪畫色調著實美麗,也如同詩歌和音樂,具有壹種童話幻想式的幽默,多數讓人感到壹種具有都會氣息的、洗練精致的美感。20世紀的畫家當中,克利直至今日仍最受喜愛,理由恐怕正在於此吧。他的很多作品乍看之下顯得時髦精致,也惟其如此,才強烈吸引著觀者。但實際上,它們卻隱含著深刻的主題。而《飛蛾之舞》,正是這樣壹幅作品。
事實上,直到這次仔細地去琢磨它之前,我從來不曾想過它是如此主題沈重的作品。對我來說,《飛蛾之舞》不過就是壹幅簡明淺顯的扉頁圖,成黯淡的紅紫色基調,既沒有用來表現夜晚的青黑色暗部,也沒有光明之處,是“雖然稍顯陰森,但不知何處也含著壹絲幽默的、神奇而有趣的畫作”。而且在我的記憶中,這只飛蛾與其說是翅翼寬大肉厚、肢體肥碩的蛾,不如說更像壹只嚶嚶嗡嗡、撲著翅膀的飛蚊。我胡亂認為,那支箭頭是壹種對蚊香廣告的聯想;就連飛蚊手中那支刺向中央下方、讓人覺得像是壹桿標槍的淩厲箭頭,也仿佛作為壹種反作用力,幫助飛蛾下定決心去跳躍和飛升。實際上今天重新審視它,盡管它在飛躍,卻並沒有被束縛,而是如同壹個墜著箭矢的蛾正決然不屈地向上躍起的瞬間。飛蛾腰部附近橫貫而過的、沈重陰暗的色帶,基本上讓人感覺不到其存在,反而是為了清晰地襯托出飛蛾反仰的軀體。雖然線條從未改變,但與我之前對這幅畫的印象竟如此迥異。
我有兩本畫冊,裏面都刊載了這幅作品,分別是戰後1955年和1962年的版本。雖說號稱是“原色版”,但如今看來,印刷的精度很低,而且比實物更加灰藍陰郁,看上去跟那幅赤紫色的扉頁圖是截然不同的兩幅作品。當我看到它們時,為什麽就不曾把《飛蛾之舞》重新品味壹下呢?我想,恐怕是因為它看起來早已不如其他作品那麽具有魅力的緣故。受困於孩提時代形成的第壹印象,我變得十分武斷,抱著壹種強烈的成見,心說:“明明應該是幅更加淺顯易懂的有趣作品才對啊,怎麽如此怪異!”也未把兒時那張扉頁圖拿出來比較壹下,就匆匆翻頁,把目光移向別的作品去了。
那麽,原畫看起來究竟怎樣呢?我走訪了愛知縣美術館,第壹次面對面領略了真跡。感覺上它比我以為的尺寸要大,色調樸素但本身有種颯爽之氣,頗值得壹看。它不像美術館官網和畫冊上看到的那樣暗部過於濃重,亦不顯陰郁。與其說是藍色,倒不如說微妙地泛著綠意,連微小的細節也能瞧得分明。比起大約兩年前,如願以償參觀克利作品的大本營伯爾尼美術館那會兒,我體會到了更深、更不壹樣的滿足感。繪畫這種東西,還是得欣賞原作。在美術館裏,看來這幅畫算是明星作品,有超過原畫尺寸的大幅海報出售,我當然買了。好,就把那張攪擾我多年的《世界美術全集》扉頁圖,連同記憶壹起,收進箱籠深處吧。
這次,我原想就克利這位自己熱愛的畫家,寫寫壹直以來我所感到的種種魅力,他的有趣、深刻,甚至難解。可惜,此刻已沒有這份余裕。
克利那些壹筆到底的線條畫,及符號式的線條表現,初看之下,有的即使說它們像是孩童所繪,也不足為怪。克利和畢加索等畫家,他們對於簡潔線條的嘗試,都給了日後的漫畫、平面設計等帶來了巨大的影響,但這兩人的方向卻彼此不同。畢加索的繪畫,也常被人們形容為“好像孩子信手的塗鴉嘛”。只是,畢加索幾乎沒有從孩子那裏得到過任何影響,這壹點可以肯定。畢加索是從對現實的再現發展到變形,再由變形發展到省略。因此,他對自己那天才般的造型能力,即“出色的描摹能力”,壹次也不曾拋棄過。與此相對,克利卻顯然受到了孩童畫強烈的啟發,而且他並沒有因為這種啟發,就把精力投入到現實的變形中去,而是飛起壹躍,緊緊連接到孩童時代,或自遙遠的原始時代地球各民族壹直在進行的那些人類普遍***有的表現行為上。對此,克利曾道:“繪畫不是再現眼睛所看到的事物,而是讓事物能夠被眼睛看見。”(《創作信條的自白》,1920年)而且,他的色彩感覺是驚人的。作品中會顯現出幻想與心理層面的東西,也是理所當然。
克利,開拓出壹條通往真正的繪畫世界的道路,是西洋首位做到了這壹點的畫家。
200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