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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藝》博爾赫斯

哲學不過是壹段記錄印度人、中國人、希臘人、學院學者、貝克萊主教、休謨、叔本華,以及所有種種困惑的歷史而已。我只不過想與妳分享這些困惑。

我只要翻閱到有關美學的書,就會有壹種不舒服的感覺,我會覺得自己在閱讀壹些從來都沒有觀察過星空的天文學家的著作。我的意思是說,她們談論詩的方式很像是把詩當成壹件苦差事來看待,而不是詩應該要有的樣子,也就是熱情與喜悅。

我記得愛默生曾經在某個地方談過,圖書館是壹個魔法洞窟,裏面住滿了死人。當妳展開這些書頁時,這些死人就能獲得重生,就能再度得到生命。

事實上,詩與語言都不只是溝通的媒介,也可以是壹種激情,壹種喜悅——當理解到這個道理的時候,我不認為我真的了解這幾個字,不過卻感受到內心起了壹些變化。這不是知識上的變化,而是發生在我整個人身上的變化,發生在我這血肉之軀的變化。

我記得蕭伯納說過,柏拉圖是創造出蘇格拉底的劇作家,就像是那四位福音傳教者創造出耶穌壹樣。

我不懂希臘文,不過我記得希臘文真的很oinopa pontos,翻譯成普通英文的話就是“暗酒色的大海”。……當我們講到“暗酒色的大海”的時候,我們想到的是河馬以及他和我們之間長達三千年的差距。所以盡管寫下的字或許有所雷同,不過當我們寫下“暗酒色的大海”這樣的詩句時,我們其實還是寫了壹些跟荷馬當初完全不同的東西。

雖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個快樂的人,也依然覺得美的確環繞著我們。

我們對詩可以說是已經知之甚詳,我們無法用其他文字為詩下定義,這就像我們無法為咖啡的味道下定義,或是無法為紅色黃色,無法為憤怒、愛與仇恨,或是日出日落,還有對國家的愛來下定義壹樣。

大家都知道要到哪裏去找詩。當妳讀到詩的時候,妳會感受到詩的質感,那種詩中特有的悸動。

事實上,如果我們深入的抽象思考的話,還必須得拋棄文字也都是隱喻的觀念。比如說我們就得忘記“考慮”(consider)這個詞有天文學方面的暗示——“考慮”原本的意思的“與星星同在”或是“繪制占星圖”。

“我希望化為夜晚,這樣我才能用數千只眼睛看著妳入睡。”當然,我們在這壹句話裏感受到了溫柔的愛意;感受到希望由許多個角度同時註視摯愛的人的希望。我們感受到了文字背後的溫柔。

“天上的星星正往下看”這句話並不會讓我們感受到溫柔;相反的,這個比喻留給我們的印象是男人壹代接壹代辛勤的勞作,以及漫天星空傲慢冷漠的註視。

他註視著她,然後心中想,在這美麗的外表下會不會也有壹顆不朽的心靈呢,或者這個女孩只不過是貌如花嬌的畜生罷了。

“我夢到了我的人生,抑或這就是真是的人生了吧?”我認為這句話是比較接近詩人真正要說的話,因為在這樣驚人的名言背後,我們還是有個疑問的。詩人在不斷地思考。我認為,這樣的遲疑更增添了這句話當中夢幻般的人生特質。

如果他換成這樣說:“莊子夢虎,夢中他成了壹頭老虎。”這樣的比喻就沒有什麽寓意可言了。蝴蝶有種優雅、稍縱即逝的特質。如果人生真的是壹場夢,那麽用來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而不是老虎。

死亡猶如夜幕初垂

暗示比任何壹句平鋪直敘的話都還要來的有效力。或許人們心中總是有點不愛聽人訓話的傾向吧!記得愛默生就講過:爭論無法說服任何人。

把月亮稱呼為“時光的鏡子”——首先,鏡子的意象帶給我們月亮光亮卻又脆弱的感覺;其次,我們在想到世界的時候也會突然憶及,現在所欣賞的這輪明月是相當古老的,充滿了詩意與神話典故,而且幾乎跟時間壹樣古老。

“壹座如玫瑰紅艷的城市,已經有時間壹半久遠。”如果詩人寫的是“壹座如玫瑰紅艷的城市,跟時間壹樣久遠”,這種話他大概說了也是白說。不過“有時間壹半久遠”就給我們如同魔幻般那樣的準確度了。

我永遠愛妳,而且還要多壹天(forever and a day)

四十個冬天圍攻妳的容顏

我們讀到弗蘭茨·卡夫卡的《城堡》的時候,也都知道這個人最後還是進不了這座城堡。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夠真的完全相信快樂與成功的結局。或許這就是我們時代的悲哀吧!我想卡夫卡在想到要毀掉這本書的時候壹定也是這麽想的吧:他其實是想要寫下壹本既快樂又能振奮人心的書,不過他就是覺得辦不到。當然啦,就算他真的寫了這樣的壹本書,大家也不會覺得他講的是實話。這不是事實的真相,而是他夢境的真相。

“藝術永久,人生短暫。”(Ars longa, vita brevis)——我應該要念成wita brewis才對(這樣子念肯定會很難聽)。就讓我們惠傲vita brevis這樣的念法吧——就像我們要念成“維吉爾”(Virgil),而不是“維吉裏烏斯”(Wirgilius),這是同樣的道理。

在英文裏我們會說“早安”(Good Morning),不過在西班牙文裏我們會說“日安”(Buenos dias[Good days])。如果把英文的“早安”翻譯成西班牙文後變成了“Buenos manana”的話,我們會覺得這個翻譯的確是依照字面意思翻譯出來的,不過這種說法卻不是我們真正使用的語法。

song of songs ? king of kings ?night of nights

我們都知道,孤獨而有骨氣的挪威人會經由他們的挽歌傳達出他們的孤獨、他們的勇氣、他們的忠誠,以及他們對大海與戰爭蕭瑟淒涼的感受。這些寫下挽歌的人好像是穿越了好幾個世紀的隔閡,跟我們是如此的親近。

文字並不是經由抽象的思考而誕生,而是經由具體的事物而生的——我認為“具體”(concrete)在這邊的意思跟這個例子裏的“詩意”(poetic)是壹樣的。我們來討論壹下像“恐怖”(dreary)這個詞吧:“恐怖”這個詞有“血腥”(bloodstained)的意思。同樣的,“高興”(glad)這個字眼意味著“精煉優雅”(polished),而“威脅”(threat)的意思是“壹群威脅的群眾”(a threatening crowd)。這些限制是抽象的字眼,在當初也都有過很鮮明的意涵。

語言不是從圖書館裏頭產生的,而是從鄉野故裏、汪洋大海、涓涓河流、漫漫長夜,從黎明破曉中演進出來的。

在“夜晚”這個例子裏,我們或許可以臆測這個詞最初代表的就是夜晚本身——代表著黑暗、威脅,也代表了閃亮的星星。然後,在經過這麽長的壹段時間之後,“夜晚”這個詞才衍生出抽象的意思——也就是在烏鴉代表的黃昏,與白鴿代表的破曉,這兩者之間的這壹段時間(希伯來人就是這麽說的)。

葉芝:“肉體上的老朽是智慧;年輕的時候,/我們彼此熱愛著,卻是如此的無知。”

“三重夜晚的七弦琴”(the lyre of threefold night)。這行詩的美震撼了我。我接著查閱註釋,發現原來七弦琴指的是海格立斯,而海格立斯正是由朱比特在壹個有三個夜晚這麽長的夜裏誕生的。這些解釋提供給我們壹則小小的奇聞軼事,不過卻也讓這則了不起的謎團略為失色,也就是“三重夜晚的七弦琴”這壹句話。這樣子就夠了——就讓這首詩維持住謎樣的面貌。我們沒有必要把謎解開。

“仰望這片廣闊繽紛的星空,/挖個墳墓讓我躺平,/我在世的時候活的很如意,死的時候也很高興 ”

我覺得字典裏頭壹長串的單詞以及解釋定義,會讓我們覺得解釋會消耗掉文字的意義,覺得任何壹個生字、詞匯都可以找到相互替換的字。不過我卻認為每壹個字都應該單獨的存在,並且也都要有它獨特的意思。而且每個詩人也都應該這麽認為。

當盧貢內斯描寫到夕陽的時候,就把夕陽形容成“壹只色彩鮮艷的綠色孔雀,不加修飾的以金黃色的面貌示人。”我們不需要擔心夕陽跟綠色的孔雀有哪些地方相像——有哪些地方不像。重要的是,我們要感覺到他被夕陽震撼住了,而且他也需要使用這個比喻來向我們傳達他的感受。這就是我所說的對詩歌的信任感。

我想到了壹個觀念——這個想法就是,雖然人的生命是由幾千個時刻與日子組成的,這許多的時刻與日子也許都可以縮減為壹天的時光:這就是我們了解自我的時候,在我們面對自我的時候。我認為猶大親吻耶穌時,當下就了解到他已經是個叛徒了,淪為叛徒就是他的宿命。當我聽到濟慈的詩,剎那間就感覺到這真是個很偉大的經驗。從那之後我就壹直在體會這首詩了。也就是從那那時開始,我就把自己當成“文人”(literary)了。

現在我要跳過壹段時間,直接討論我在日內瓦的歲月。我那時候是個郁郁寡歡的年輕人。我覺得年輕人好像特別喜歡這種強說愁的感覺;他們幾乎是竭盡所能的讓自己愁眉不展,而且他們通常也都能夠得逞。我應該是到了壹九壹六年的時候才讀到沃爾特·惠特曼的詩,然後才覺得我那時的郁郁寡歡是很可恥的。我覺得很可恥,因為我還會刻意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讓自己更悶悶不樂。

例如,如果我說,“風格應該要樸素”,那麽我就不認為我們應該需要知道“風格”(style, stylus)的字源有“筆”的意思,而“樸素”(plain)的意思正好是“平坦”(flat)。因為如果這樣思考的話,是永遠也無法理解我這句話的。

“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裏路要趕,/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裏路要趕。”因為“路程”代表的是“好幾天”、“好幾年”,甚至是好長好長的壹段時間,而“睡眠”更是會讓人跟“死亡”聯想在壹塊兒。或許我點出這壹點無助於各位的理解。或許這首詩的樂趣並不在於把“路程”解釋為“時光”,也不在於把“睡眠”解釋成“死亡”,而在於感受字裏行間的隱約暗示。

當然了,我那時的觀念是想要拼湊出壹些絢麗的詞藻。現在我認為以為的追求絢麗其實是錯的。我覺得這種觀念是錯的,原因是這些華麗的詞藻其實是虛榮的象征。如果讀者覺得妳在道德上有所缺陷,那麽他們也就沒有理由還要崇拜妳,或忍受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