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保羅?安格爾
杭州像壹只手臂
圍在西湖的長肩上。
我愛它的綠水，像老朋友壹樣，愛它的矮矮的山峰
撫摸低沈的天空。
昨夜我就在這裏的黑暗中
醒來，想到我會死。
我的呼吸吞吞吐吐，斷斷續續，像失去控制的痙攣的手臂。
我想，壹個愛荷華人
遠離他的家鄉杉木園
遠離樹葉沙沙的街道
和街道周圍的玉米田，
到這裏來結束他的幸福
和痛苦的日子，多麽不可思議。
在那迷朦和苦惱的時刻，
我想，中國啊，妳把我的
美麗妻子給了我，我在暮年
只好把可憐的骨頭給妳。
我閉上了眼睛。難道那就是黑暗，
迅速的死亡，或者自然的睡眠？
我醒來。我那顆心
七十二歲了，像忠實的狗，
向我叫——保羅，下床。
讓太陽知道，妳喜歡
它灑向湖面的閃光。
到朱紅色的靈隱寺
去向金佛稽首，他那只
沈著的手把青山上的永恒賜給妳。
去跟那位老作家談談
他那兩條細腿走起路來
抖抖顫顫，因為他挨了打。
他眼裏仍閃著勇敢和苦惱的光。
寫下這首詩來證明妳
在中國，跟妳的妻子在壹起還活著。
證明妳終於活了下來。
? 荒蕪譯
十幾年前，我在網絡上的壹篇文章中讀到這首詩，當時就被震撼到了，於是將之壹直保存在電腦裏。十幾年來，我依然堅持認為，這是我讀到過的寫西湖最好的現代詩歌。記得當時我在博客上寫過壹些文字，摘錄如下：
這是我讀到過的寫西湖的最好的現代詩歌，出自壹位美國詩人之手。作者保羅?安格爾是臺灣女作家聶華苓的丈夫，這首詩寫在他72歲高齡，充滿歷經歲月風霜的澄澈之愛，對愛荷華、中國，對他美麗妻子的愛。拋開這壹切不論，我被這節詩句吸引：
? 杭州像壹只手臂
? 圍在西湖的長肩上。
? 我愛它的綠水，像老朋友壹樣，愛它的矮矮的山峰
? 撫摸低沈的天空。
"杭州像壹只手臂/圍在西湖的長肩上。"多麽美好的句子啊，它帶給我們的不單單是景致的美好，更是溫情，被擁抱的人才會感受徹底的溫情。比照蘇軾的“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美則美矣，也不過悠哉遊哉的賞玩而已，缺少壹些感動和深情。
讓太陽知道，妳喜歡
它灑向湖面的閃光。
到朱紅色的靈隱寺
去向金佛稽首，他那只
沈著的手把青山上的永恒賜給妳。
? “此心安處是吾鄉。”讀到這裏，我仿佛也得到了安寧。
? 我常常朗誦這幾節詩，我甚至天真的把它們引用到自己的求職信裏。生活在杭州，我期望我自己和我的詩人朋友們也寫出這樣的詩歌。
? 保羅和聶華苓伉儷情深，誌同道合。這位洋女婿幽默、睿智，他曾經贊美自己美麗的中國妻子：“頭腦性感，身體聰明。”最為人稱道的是，夫婦二人在美國愛荷華組織“國際作家寫作計劃”，每年邀請壹批世界各地的作家來此創作和生活，並免費提供食宿，汪曾祺等不少中國作家因此受惠。這項活動促進了國際文學界的相互理解，善莫大焉。並在保羅去世後壹直堅持，聶華苓也因之被譽為“世界文學組織之母”。
我壹直沒找到這首詩的確切出處，前幾天偶然讀到了汪曾祺老先生的回憶文章，知道了此詩來自保羅?安格爾的詩集《中國印象》，並且幸運地在舊書網店上找到了，立刻買下。《中國印象》中的80多首詩得自夫婦二人1980年的中國遊歷。半年多時間，這位美國中西部詩人有了和中國山水及人民的近距離的觀察與體會。在壹首詩中保羅寫道：“史密斯和瓊斯就是/中文裏的楊、王、張、方。/多麽不同，但是皮膚下面/我們的白骨頭壹模壹樣。”“顏色、語言、眼睛各不相同，/壹樣東西我們大家都有：/聲音團結人類，/笑和嗝、呻吟和咳嗽。”可見對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和人民友善的情誼，和壹種擁抱世界的情懷。還有這首《想到我會死在中國》，甚至願意和愛人在此終老。
翻閱下來，可以清晰感受到整部詩集清新的風格和瑰麗的形象，《想到我會死在中國》壹首可謂其中代表。詩人直觀地捕捉了對西湖山水的瞬間印象，加上情感上的親近化成了溫柔美好的詩意形象：杭州像壹只手臂/圍在西湖的長肩上。多麽美好而傳神！雖然現在的杭州經迅速擴容，早已不再像壹條輕柔的手臂，而更像闊大的心胸，將西湖擁在懷裏。但如果我們登上寶石山，或者佇立白堤，向東遙望城市，杭州的確像壹只手臂，依然輕攬西湖的肩膀。按詩人龐德的觀點，貢獻壹個意象要比寫出長篇累牘的作品更有意義。保羅?安格爾可以說饋贈給了西湖壹份屬於現代漢語的詩意禮物。
這十幾年，我在杭州工作與生活，西湖卻不經常去，更沒有寫出多少值得欣慰的文字。記得我的朋友泉子曾經在壹次座談會上談到，現代詩不能辜負這片山水。多年來，他經常在西湖邊閱讀和寫作，寫出了《湖山集》，壹批足以與靈魂產生反應的西湖山水詩。這麽多年，我只在2005年給西湖交過壹次作業：“就在暮色來臨之前，白鷺飛來/落在寂寞的湖面，那樣潔白/像壹封信輕輕地被投遞//它曲項，長長的腿探進自己的倒影/但沒有歌唱/這樣子是美麗的//我知道這並非由於我的贊美/除了緋紅的落日和湖畔那排恬靜的楊柳/我不能增加它分毫的美//但在我眼睛的湖水裏/多少沈澱了的疲憊的泥沙/因為這黃昏的白鷺而變得清醒、澄凈”。這首《白鷺》得到了朋友們的激賞，也獲得了當年西湖詩會的大獎，但仍然有愧於當年的自我期望。
? 作為壹位懶學生，下壹篇作業呢？要抓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