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妳
余秀華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壹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壹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在幹凈的院子裏讀妳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妳寄壹本書，我不會寄給妳詩歌
我要給妳壹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妳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妳壹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風吹
余秀華
黃昏裏，喇叭花都閉合了。星空的藍皺褶在壹起
暗紅的心幽深，疼痛，但是醒著。
它敞開過呼喚，以異族語言
風裏絮語很多，都是它熱愛過的。
它舉著慢慢爬上來的蝸牛
給它清晰的路徑
“哦，我們都喜歡這光，雖然轉瞬即逝
但妳還是妳
有我壹喊就心顫的名字”
山民
余秀華
?
妳把我灌醉，說鎮上人群聚集。但我想著山裏的壹棵槐木
妳把我灌醉，說有人請我跳舞。但我想著山裏壹棵落了葉的槐木
照著我的陽光，能照著槐木北面的小松鼠洞，照著它慌張的母親
才能被我贊頌
我是背著雨水上山的人，過去是，未來也是
我是懷裏息著烏雲的人，過去是，現在也是
妳看我時，我是壹堆土
妳看我時，風把落葉吹散，我是壹堆潮濕的土
愛
余秀華
陽光好的院子裏，麻雀撲騰細微而金黃的響聲
枯萎的月季花葉子也是好的
時光有序。而生活總是給好的壹面給人看
另外的壹面，是要愛的
我會遇見最好的山水，最好的人
他們所在的地方都是我的祖國
是我能夠聽見星座之間對話的廟堂、
而我在這裏，在這樣的時辰裏
世界把山水蕩漾給我看
它有多大的秘密，就打開多大的天空
這個時候，我被秘密擊中
流著淚，但是守口如瓶
2015年1月9日17:33:00
雪下到黃昏，就停了
余秀華
雪下到黃昏就停了，而時辰還是白的
這白時辰還將持續，如同橫過來的深淵
萬物肅穆。它們在雪到來之前就吐出了風聲
“海底就是這個樣子”。那個壹動也不敢動的人這樣說
“我這麽白的時候，他來過
那時候他癡迷於迷路，把另外村子的女子當成我
他預感不到危險
因為這倒過來的深淵”
後來，她看見了許多細小的腳印
首先是貓的，慢於雪。然後是黃鼠狼的
哦，還有麻雀兒的，它們的腳印
需要仔細辨認：這些小到剛剛心碎的羞澀
-------它們是怎麽來的呢，哦，這些仿佛陡然
生出的秘密
在她點燃壹根煙，在她往天空看的時候?
或者，它們本來就在這裏了
這白時辰裏，她喜歡深色的事物
首先是即將到來的夜，然後是生活
接下來是愛
最後是她自己
2015年1月9日20:12:18
唯獨我，不是
余秀華
唯有這壹種渺小能把我摧毀，唯有這樣的疼
不能叫喊
抱膝於午夜，聽窗外的雕零之聲：不僅僅是薔薇的
還有夜的本身，還有整個銀河系
壹個宇宙
——我不知道向誰呼救
生命的豁口：很久不至的潮汐壹落千丈
許多夜晚，我是這樣過來的：把花朵撕碎
——我懷疑我的愛，每壹次都讓人粉身碎骨
我懷疑我先天的缺陷：這摧毀的本性
無論如何，我依舊無法和他對稱
我相信他和別人的都是愛情
唯獨我，不是
渴望壹場大雪
余秀華
渴望壹場沒有預謀，比死亡更厚的大雪
它要突如其來，要如傾如註，把所有的仇恨都往下砸
我需要它如此用力。我的渺小不是壹場雪
漫不經心的理由
我要這被我厭惡的白堆在我身上！在這無垠的荒原裏
我要它為我豎起不朽的墓碑
因為我依然是汙濁的：這吐出的咒語
這流出的血。這不顧羞恥的愛情，這不計後果的叩問
哦，雪，這預言家，這偽君子，這助紂為虐的叛徒
我要它為我堆出無法長出野草的墳
我只看中了它唯壹的好處：
我對任何人沒有說出的話都能夠在雪底下傳出
顫栗
余秀華
雲朵打下巨大的陰影。雲朵之上，天空奢侈地藍
這些頭頂的沈重之事讓我不擇方向
不停行走
我遇見的事物都面無顏色，且枯萎有聲
——我太緊張了：壹只麋鹿壹晃而過
而我的春天，還在我看不見的遠方
我知道我為什麽顫栗，為什麽在黃昏裏哭泣
我有這樣的經驗
我有這樣被摧毀，被撕碎，被拋棄的恐慌
這虛無之事也如鈍器捶打在我的胸脯上
它能夠對抗現實的冷
卻無法卸下自身的寒
如果我說出我愛妳，能讓我下半生恍惚迷離
能讓我的眼睛看不到下雪，看不到霜
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啊，讓壹個人失去
對這個世界的判別
失去對疼痛敏銳的感知
可是，誰都知道我做不到
愛情不過是冰涼的火焰，照亮壹個人深處的疤痕後
兀自熄滅
感謝
余秀華
陽光照著屋檐，照著白楊樹
和白楊樹的第二個枝丫上的灰喜鵲
照著它腹部炫目的白
我坐在壹個門墩上
貓坐在另壹個門墩，打瞌睡
它的頭壹會兒歪向這邊
壹會兒歪向那邊
陽光從我們中間踏進堂屋
擺鐘似乎停頓了壹下
繼續以微不足道的聲音
擺動
2014年12月5日18:39:23
陽光甚好
余秀華
去火車站取了車票，對著陽光看了看
隱約聽到從北京開來的k268的轟鳴
我摁緊胸口，如同摁緊黃河之浪的壹次起伏
走過長長的長寧大道，過竹皮河，擠出沸騰的民主街
這中間，我4,5次把火車票拿出來
對著陽光看
在步行街看見壹個男子抱著孩子在討錢
我摸過火車票夾著的壹張紙幣
躬下身體，遞給他
2014年12月6日20:22:04
生活的細節在遠方回光照我
余秀華
壹說到遠方，就有了遼闊之心：北方的平原，南方的水城
作為炫目的點綴：壹個大紅裙子的女人有理由
把深井裏的水帶上地面，從黃昏傾流到黎明
源於今天的好陽光，我安於村莊，等她邂逅
我們的少年，中年，老年壹齊到來，明晃晃的，銀鈴叮當
哦，這冬天的，不可壹世的好陽光
他拍打完身上的煤灰，就白了起來
吸引他的卻是黑。他不在地面上的時辰是金黃的
金黃得需要隱匿才合情合意
年輕的人啊，把自行車騎得飛快
他卻故意拖延了幾個時辰才敲響本身就虛掩的
壹扇門
2014年12月21日11:38:58
月光
余秀華
月光在這深冬，壹樣白著
她在院子裏，她想被這樣的月光照著
靠在柿子樹上的人，如釘在十字架上
有多少受難日，她抱著這棵柿子樹，等候審判
等候又壹次被發放命運邊疆
月光把壹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白的霜，白的時辰
白的骨頭
它們都黑了
如壹副棺材橫在她的身體裏
春色
余秀華
眼巴巴地看著：愛著的人與另外的人交杯換盞
他們從漢江上行，壹路豪取春色
——這些，都是我預備於此的，預備把壹輩子交給他的
他叫她親愛的（我從來不敢這樣叫，這蛇，這雷霆，這毀滅）
我種植的美人蕉是她的，我豢養的蝴蝶是她的
我保留了半輩子幹凈的天空也是她的
甚至我寫下的詩句，我呼喚過的聲音
也是她的
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在浩蕩的江山裏跳舞
他們不知道兩岸枯黃
不認識在水邊遊蕩衣衫單薄之人
樓蘭
余秀華
其實是被扔在沙漠深處的壹座廢城
其實是城裏沒有蓋上的棺材發出的嗚咽
其實是壹個女子反反復復尋找的壹處水源
我愛著的都不是我的
余秀華
那時候他們從池塘邊走過，倒影婆娑
那時候雲那麽白，不理會這樣的婆娑
我看見清風裏的許多事物：繁茂和頹廢***居壹枝
他們的輕言細語裏，摒棄了人間殘疾
而光，把他們環繞得那麽緊
我只想嚎叫壹聲，只想嚎叫壹聲
壹個被掠奪壹空的人
連扔匕首都沒有力氣
源
余秀華
我愛上這塵世紛紛擾擾的相遇
愛上不停重復俗氣又沈重的春天
愛上這承受壹切，又粉碎的決心
沒有壹條河流能夠被完全遮蔽
那些深諳水性的人兒，是與壹條河的全部
簽訂了協議
——妳，註定會遇見我，會著迷於岸邊的火
會騰出壹個手掌
把還有火星的灰燼接住
而我，也必淪陷為千萬人為妳歌頌的
其中壹個
把本就不多的歸屬感拋出去
壹條河和大地壹樣遼闊
我不停顫栗
生怕辜負這來之不易又微不足道的情誼
哦，我是說我的哀愁，絕望，甚至撕心裂肺
因為寬容了壹條河
竟有了金黃的反光
2014年12月2日21:16:05
床
余秀華
在這裏，我渡過了許多不該渡過的時光
比如陽光好的中午，月季花在窗外啪啪打開
那只花貓在院子裏打滾
有時候嘹亮的交談，如同天空落下的雲朵
我也不為所動
在床上的時光都是我病了的時光
我慢性的，壹輩子的病患讓我少了許多慚愧
有時候我想把壹張床占滿
把身體捶打得越來越薄。這時候總是漏洞百出
心蓋不住肺
這張床不是婚床，壹張木板平整的更像墓床
冬天的時候手腳整夜冰涼
如同壹個人交出壹切之後的死亡
但是早晨來臨，我還是會壹躍而起
為我的那些兔子
為那些將在路上報我以微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