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寫小說,也不講故事。這裏講的是多年前的舊事。
從哪兒說起呢?——就從寫詩說起吧,從大學寫詩說起。
80年代末的大學,在那場政治色彩極濃的風潮還未來臨之際,校園還處於文學的美夢之中,讀詩寫詩成了當時懷有夢想的學子的精神生活。他們有幸抓住八十年代朦朧詩流行風的尾巴,誰也想把青春打造得美壹些。抱著聶魯達,波德萊爾的詩,壹個個故作深沈地啃。
以高分意外落入那所小大學之後的我,將郁郁不得誌的情結,統統化作了詩。
有同好者羨慕之余,拿去校廣播站宣讀。於是,在風潮來臨之前的那個躁動的暮春,傍晚,在去食堂或圖書館的路上,空氣裏迷蕩著壹個極富磁性的聲音,朗讀那壹首首憂郁傷感的詩。“我的嘆息/是這沙漠裏唯壹的綠色植物”,這壹個莫名其妙的句子,很快給我找到了許多壹樣的綠色植物,讓我感覺,這個普通校園裏,埋藏著不少和我壹樣自認懷才的人。
接下來的事有點麻煩。聞詩而動的不僅是中文系的那幾個酸菜們。
當那個男生在宿舍門口喊著我名字的時候,我披著剛洗的頭發沖了出來。記得是穿了件連衣裙,當時正流行的白色泡泡紗的那種。
我的眉清目秀——舍友的評價——壹定讓眼前這位男生有點意外。他含笑的眼神在我臉上遲疑了壹下,臉微微發紅。他說:我找的是某某某。
我說,我就是。
他說:從廣播裏聽到妳的詩。很喜歡。
我說:是嗎。
他說:我叫某某,政治系的,學生會主席。——他如此清晰地亮明自己的身份,讓我立刻有種仰視的感覺,——這仰視,產生了距離,而距離,卻並沒產生美。我壹下子把他和自己拉得很遠——以我歷來的成見,隱約感到,這樣的人,還是不接近的好——而他的大方,則讓我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生感到吃驚。
我說,哦。
他的名字和我們的第壹位航天英雄的名字很相像,只可惜少了壹個字。
想和妳做個朋友,行嗎?他的大方令我這等小女生猝不及防。
我說,妳看我頭發還沒幹,有什麽話以後再說吧。
他說,好。
明眸皓齒的,他笑笑,離開。
是很能打動人的那種微笑。可惜我那時不開竅,硬沒被打動,因為年輕,也沒懂他名字裏含有的冷幽默。
很快收到了他的信,很含蓄,說是想與我們宿舍同學交友認識。作為政治色彩濃郁的學生會主席,他的這種認識是不是懷有某種政治目的,是我當時略存疑惑的。
當時,他正雄心勃勃地組建壹個政治意味很濃的社團。以我的文才和學識,他希望我參加——同時動員全宿舍的同學都去。這是壹個被傳說為集中了中文系美女的宿舍。——這裏面的“政治意味”我後來才漸漸明白。
我缺少動員的魄力,沒動員到誰。只動員了壹位男同學,是我當時的同班同學。
其實這位男同學不用動員就表示要參加,——當他聽我講到那個人、那封信以及我自己想去參加的打算後。
——這位同班同學後來成了我的男朋友,再後來,即現在,是我的丈夫。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現在說到社團。我的這位同班同學第壹次參加政治系的會,就侃侃而談。頗是引人註目。政治系主席最終給了壹個含糊的評價——到底是中文系的啊。
後來的發展有點急。主席說他的將來,要成為外交官,——考碩考博不管考什麽,總之要成為——而他的夫人,應該是有才有貌開明知禮的女子。“妳,至少現在是最合適的人選。”他的話語不含有任何外交辭令的特點,而是直接迫切。
我感到了堅硬和冷。
將來,如果不是了呢。或者,如果妳將來認為不是了呢。
在壹個桃花盛開的下午,我將這位政治系主席,和那位中文系同學壹並邀請,在壹個公園裏遊玩。
正是四月的天,每個人都感覺到了熱。壹見面,就有臉紅的,心跳的。也有冷眼看熱鬧的。
很文雅而委婉。沒有扔下白手套,也沒有甩過手槍長劍。我說,沒有什麽玩的,妳們倆下盤棋吧。
那時我學象棋,正熱乎著呢。
中文系同學棋藝不行,腦門上有點汗。政治系主席正中下懷,急於表現,三兩下,只殺得對手片甲不留。見好就收,我及時地阻止了壹場自卑和自負的產生。
不用下了,我知道了。
我並不打算找壹位象棋高手,整天切磋棋藝。
回校的路上,我對主席說,請以後不要再找我了。
命薄似我者,還是不追求做什麽高貴夫人的好。否則,承受不起。
那場驚動世界的政治風潮緊接著到來,政治系主席急於演講表現,以後,就各奔前程了吧。
接著說詩。
這之前,剛入大學時,我幾乎每隔壹天便能收到壹封信——說是信,其實是詩,每次都鼓囊囊的,好幾頁紙——大學畢業時有壹次整理出來,我把它訂在了壹起,做成壹個厚厚的信書。也是情書。
這些詩的作者,是壹位文弱纖長的書生,那時喜歡穿壹件淺綠色的短袖襯衣,高而瘦,面色白凈,是我少女時喜歡的類型。他有壹雙纖長的手,記得送他相冊時——那裏有壹張我的照片——他用那雙手接過來,讓我的心確實動了壹下,以至那雙手我認定應該是壹雙藝術家的手。
他就用這雙手給我寫信,寫詩,用筆和紙親吻的方式,稱呼我的名字——那些滿懷心事的青春的晚上,在校園裏散步或看壹本詩集,靜下心,心裏常常莫名地激動——那雙手在給我寫信,在寫我的名字。
那樣每隔壹天的熱信,只堅持了不到壹年。有壹天,我對他說,請不要給我寫信了,我有自己喜歡的人了。
從此真的再也沒見到他的信,隔壹段時間再收到,他信的口吻已變得客觀而冷靜,並且寫的句子也不再分行,也不那麽長。話好像在我請他停止的那刻就正好說完。壹直到後來的後來,我才隱約覺出他當時很難過,但即使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想的,年已不惑,這壹些話還是不問的罷。
那些詩,只能屬於青春。我想。
和他的詩信不同,收到的那些非詩的信,就不在我的計算之內了。它們與詩無關。
大學壹年級將近的時候,我開始給壹個男同學寫詩。他的詩商,絕對不是我所認可的範疇,但我還是把詩寫給了他。有壹句話怎麽說的來,戀愛中的青年人,人人都是詩人。他也就在那個時候,寫過他壹生中唯壹的詩。
還有壹位不得不提。我的同桌,壹位有點潔癖的男生。他戴壹副黑框眼鏡,性格孤僻,但我記得的只是他的微笑,有點羞澀,又有點驕傲的笑。他喜歡詩,並且是那些在我看來非常深奧的詩,我也正是在他的影響下,開始啃《惡之花》《聶魯達詩選》的,可惜到現在也還是愚鈍不懂。他寫的詩多是我感覺不易讀懂的那種。可他偏偏就喜歡寫給我讀。於是,那時課堂,學生們幾乎不逃課,對不愛聽的課,也不過是開開小差,我們就在那樣的課上交流各自的詩,當然多半是他的。他用小小的紙片,寫小小的弱弱的字,有點團團的那種小字。每次寫完,他都寫上壹句“請平子女士斧正”,有時會寫“用妳的小斧子給砍壹砍吧”。其實我對他的詩真的有些看不懂。多年以後,我才理解他隱藏其中的孤獨,即使在中文系,也沒有幾個人寫詩,而他的詩能讀懂的真的不多,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直到現在,我還內疚,其實我沒有真正讀懂他的詩,也沒有下功夫讀他的詩。我忽略了壹顆孤獨的尋求理解的心。
二十年過去了,我想問這位同桌,現在怎樣了?壹切可好?可是,看著眼前滿目的柳絮,我問誰去?
現在,我還能找到我們那時交流詩作時的信封,已變形,成為壹個小小的包裹。它像壹個鼓鼓的墳墓,埋葬著我們的青春,我們愛好詩歌文學的旺盛而荒廢的年華。
多年以後,我對我的女兒講起,講起大學裏那個給我寫詩的同桌,女兒問,他是不是喜歡上妳了,又不好說明?我茫然答,不是吧,他知道我已有明確的戀愛對象了。
“那也不妨礙他喜歡妳啊。”女兒說。現在的孩子就是不壹樣。
不會的,時代不同。我想。可我無法給孩子解釋明白。
不管怎樣,青春,總是與詩有關的吧。
——回顧暫到二十年前。以後的,還是不做回顧的好,太近了反而看不清。
(呵呵,博主,妳這篇有點自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