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橡樹》
我如果愛妳——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妳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妳——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籍;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妳的高度,襯托妳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妳近旁的壹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妳站在壹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壹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妳有妳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的紅碩花朵,
像沈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裏:
不僅愛妳偉岸的身軀,
也愛妳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舒婷,原名龔佩瑜,1952年出生於福建石碼鎮。1969年下鄉插隊,1972年返城當工人。1979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0年至福 建省文聯工作,從事專業寫作。主要著作有詩集《雙桅船》、《會唱歌的鳶尾花》、《始祖鳥》,散文集《心煙》等。
舒婷是朦朧詩派的代表作家之壹,與北島、顧城齊名,但事實上,她的詩歌更接近上壹代載道意味較濃的傳統詩人,反抗性淡漠了許多。
舒婷長於自我情感律動的內省、在把捉復雜細致的情感體驗方面特別表現出女性獨有的敏感。情感的復雜、豐富性常常通過假設、讓步等特殊句式表現得曲折盡致。舒婷又能在壹些常常被人們漠視的常規現象中發現尖銳深刻的詩化哲理(《神女峰》、《惠安女子》),並把這種發現寫得既富有思辯力量,又楚楚動人。
舒婷的詩,有明麗雋美的意象,縝密流暢的思維邏輯,從這方面說,她的詩並不“朦朧”。只是多數詩的手法采用隱喻、局部或整體象征,很少以直抒告白的方式,表達的意象有壹定的多義性。把握了這壹點,舒婷的朦朧詩是不難解讀的。
《致橡樹》熱情而坦城地歌唱了詩人的人格理想,比肩而立,各自以獨立的姿態深情相對的橡樹和木棉,可以說是我國愛情詩中壹組品格嶄新的象征形象。這組形象的樹立,不僅否定了老舊的“青藤纏樹”、“夫貴妻榮”式的以人身依附為根基的兩性關系,同時,也超越了犧牲自我、只註重於相互給予的互愛原則,它完美地體現了富於人文精神的現代性愛品格:真誠、高尚的互愛應以不舍棄各自獨立的位置與人格為前提。這是新時代的人格在性愛觀念上對前輩的大跨度的超越。這種超越出自向來處於仰視、攀附地位的女性更為難能可貴。詩歌對愛情理想的歌唱、高揚,樹立在極有思想含量、極有力度的否定之上。全詩***36行。1至13行借用壹系列自然物進行象征類比,對攀附(“淩霄花”)和單方面奉獻(“險峰”)這兩種以壹方的壓抑、萎縮和犧牲為愛的前提的愛情觀作了深刻的否定,這正是以對立的價值面對現代愛情理想構成的深刻有力的反襯。14至31行正面抒寫理想的愛情觀:愛情的雙方在人格上完全平等,既保持各自的獨立個性,又互相支持,攜手並進。32至36行寫真正的愛情就應該既愛雙方的人品,也愛他的理想——忠於祖國。
徐誌摩的《再別康橋》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裏,
我甘心做壹條水草
那樹蔭下的壹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沈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壹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壹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沈默,
沈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壹揮衣袖,
不帶走壹片雲彩。
十壹月六日
註:寫於1928年11月6日,初載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號,署名徐誌摩。
康橋,即英國著名的劍橋大學所在地。1920年10月—1922年8月,詩人曾遊學於此。
康橋時期是徐誌摩壹生的轉折點。詩人在《猛虎集·序文》中曾經自陳道:在24歲以前,
他對於詩的興味遠不如對於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正是康河的水,開啟了詩人的性靈,
喚醒了久蜇在他心中的詩人的天命。因此他後來曾滿懷深情地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
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吸煙與
文化》)
1928年,詩人故地重遊。11月6日,在歸途的南中國海上,他吟成了這首傳世之作。
這首詩最初刊登在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號上,後收入《猛虎集》。可
以說,“康橋情結”貫穿在徐誌摩壹生的詩文中;而《再別康橋》無疑是其中最有名的
壹篇。
第1節寫久違的學子作別母校時的萬千離愁。連用三個“輕輕的”,使我們仿佛感受
到詩人踮著足尖,象壹股清風壹樣來了,又悄無聲息地蕩去;而那至深的情絲,竟在招
手之間,幻成了“西天的雲彩。”第2節至第6節,描寫詩人在康河裏泛舟尋夢。披著夕
照的金柳,軟泥上的青荇,樹蔭下的水潭,壹壹映入眼底。兩個暗喻用得頗為精到:第
壹個將“河畔的金柳”大膽地想象為“夕陽中的新娘”,使無生命的景語,化作有生命
的活物,溫潤可人;第二個是將清澈的潭水疑作“天上虹”,被浮藻揉碎之後,竟變了
“彩虹似的夢”。正是在意亂情迷之間,詩人如莊周夢蝶,物我兩誌,直覺得“波光裏
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並甘心在康河的柔波裏,做壹條招搖的水草。這種主客觀
合壹的佳構既是妙手偶得,也是千錘百煉之功;第5、6節,詩人翻出了壹層新的意境。
借用“夢/尋夢”,“滿載壹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裏放歌”,“放歌,/但我不能放
歌”,“夏蟲也為我沈默/沈默是今晚的康橋”四個疊句,將全詩推向高潮,正如康河
之水,壹波三折!而他在青草更青處,星輝斑斕裏跣足放歌的狂態終未成就,此時的沈
默而無言,又勝過多少情語啊!最後壹節以三個“悄悄的”與首闕回環對應。瀟灑地來,
又瀟灑地走。揮壹揮衣袖,抖落的是什麽?已毋須贅言。既然在康橋涅盤過壹次,又何
必帶走壹片雲彩呢?全詩壹氣呵成,蕩氣回腸,是對徐誌摩“詩化人生”的最好的描述。
胡適嘗言:“他的人生觀真是壹種‘單純信仰’,這裏面只有三個大字:壹個是愛,壹
個是自由,壹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壹個人生裏,這是他的‘單
純信仰’。他的壹生的歷史,只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歷史。”(《追悼徐誌
摩》)果真如此,那麽詩人在康河邊的徘徊,不正是這種追尋的壹個縮影嗎?
徐誌摩是主張藝術的詩的。他深崇聞壹多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的詩學主張,而
尤重音樂美。他甚至說:“……明白了詩的生命是在它的內在的音節(Internal
rhythm)的道理,我們才能領會到詩的真的趣味;不論思想怎樣高尚,情緒怎樣熱烈,
妳得拿來澈底的‘音樂化’(那就是詩化),才能取得詩的認識,……”(《詩刊放假》
)。反觀這首《再別康橋》:全詩***七節,每節四行,每行兩頓或三頓,不拘壹格而又
法度嚴謹,韻式上嚴守二、四押韻,抑揚頓挫,朗朗上口。這優美的節奏象漣漪般蕩漾
開來,既是虔誠的學子尋夢的跫音,又契合著詩人感情的潮起潮落,有壹種獨特的審美
快感。七節詩錯落有致地排列,韻律在其中徐行緩步地鋪展,頗有些“長袍白面,郊寒
島瘦”的詩人氣度。可以說,正體現了徐誌摩的詩美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