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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的月光曲》宋奇

    蘇東坡的月光曲

      宋 奇

踏進月夜,感受如水的月光、如銀的月色,人們自然會聯想起貝多芬,聯想起德彪西和肖邦。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我覺得蘇東坡和月亮的距離應該是最近的。他們彼此之間不是即興的擁抱、矯情的親近,而是天然的交融。

如果用音樂來比擬人生,蘇東坡無疑是屬於交響樂的。這不僅僅因為他那光芒四射的才氣、跌宕起伏的命運,還有他的彈性、他的張力、他的多姿多彩的精神。那麽,這部交響樂的華彩樂段是什麽呢?我想,既不是他少年得誌、金榜題名、晉見皇帝的榮耀——不是那種輕盈曼妙的小步舞曲;也不是他邁人天命之年時扶搖直上,由七品太守升為三品翰林的顯赫——不是那種舒展、悠揚、金碧輝煌、雍容華貴的圓舞曲,而是這中間被貶官、監禁之後流放到黃州的那段歲月——是他在月下的赤壁徘徊的樂章,是長笛和小提琴勾劃的柔板。孤獨的赤壁,寂寞的大江,憂郁的月亮,也許已經等待了千年,終於等來了詩人,等來了髯須飄拂、神情微醺的蘇東坡。而蘇東坡也許已經尋找了大半生,終於尋找到了這赤壁這大江這明月。從此,他們情景交融、相得益彰。蘇東坡把壹座巖壁點化成了文化,而赤壁把壹個生命升華為精神。

盡管後來蘇東坡離開了黃州赤壁,先壹路順風直達山頂,又突然跌到了谷底,被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地方,但是他的生命已經被定格在了黃州赤壁。黃州赤壁永遠屬於蘇東坡,蘇東坡永遠屬於黃州赤壁。即使到了千年之後,在壹個明月的夜晚,妳來到黃州赤壁,或佇立,或漫步,或泛舟,妳的耳朵也辨不出大江的濤聲與詩人的歌吟;妳的眼睛也分不清哪是松姿,哪是鶴影,哪是東坡居士。而頭上的那壹輪明月呢?妳肯定似曾相識,因為妳在東坡的文章和詩詞中讀過。

月亮總是喜歡到詩文中去散步。但是,在多數人的詩文中,月亮只是壹種點綴,像女人的胸針或者男人的領帶夾。李白是第壹個把月亮當成朋友的,他舉起酒杯邀月亮同飲。到了蘇東坡,月亮才真正實現了其美學意義與哲學價值——蘇東坡的月亮壹半是詩歌壹半是哲學。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而在蘇東坡的畫中,月亮被省略在了畫外,或者是躲在畫外偷看。月光乘著微風在壹從修竹的疏葉上舞蹈,那若隱若現的月光仿佛是在詮釋虛與實、有和無的世界或人生。

蘇東坡對月亮的解瀆,與詩人的戀月情結是分不開的。他總喜歡在月下散步、飲酒、低吟淺唱。沒有月亮的夜晚,他會壹邊飲酒壹邊等待著月亮。當月亮還在東山後梳妝的時候,他便“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邀請月亮。而面對著滿地的月光,他又擔心自己的腳步驚擾了月光的寧靜,破壞了月光的完美,玷汙了月光的冰清玉潔,幹脆躺在路邊等待天明……

但是,蘇東坡又不僅僅是壹個詩人。試想,如果換成另外壹個人,才華橫溢、名滿天下,因為政治旋渦或小人得誌而被貶官、監禁、流放,他可能有三種選擇:壹是自我毀滅,以結束自我生命的方式來抗逆黑暗勢力,這是屈原的方式。二是自我沈淪,狂飲濫醉,這是李白方式。三是自我蛻變,舉起雙手,“我服了還不行嗎?”向勢力小人低頭。這是誰的方式?而蘇東坡所選擇的是第四種,即自我超越,也許應該稱為陶潛方式。蘇東坡運用“移情大法”或“情感大挪移”,把自己的情感由政治轉移向文化,由社會轉移向自然,由現實世界轉移到理想世界,由物質世界轉移到精神世界。於是,屬於他的天地不是狹小了,而是廣闊了,高遠了。他失去的僅僅是壓抑,是束縛,而獲得的是輕松和自由。因此,我們在他的文章詩詞中讀不到怨,找不到恨,聽不到牢騷,只能感受到美。讓人錯覺他蘇東坡在黃州不是謫居,不是流放,而是在旅遊度假。

蘇東坡以詩人加哲人的獨特視角審美月亮,月亮是否也在審美蘇東坡呢,以她那清純而聖潔的目光?當月亮閱讀著蘇東坡那徘徊的身影與微醺的眼神時會是壹種什麽樣的感覺呢?她是把蘇東坡視為朋友,還是視為情人呢?也許他們之間只是互相傾訴與互相撫慰的對象。但是,蘇東坡的成熟與升華肯定與月亮有關,與黃州赤壁的月亮有關。他由笑世人到笑自己,由面上的笑到心底的笑,肯定是與月亮有關系的。漫步在月光之下,接受著如水的月光的過濾,使詩人表裏俱清澈,肝膽皆冰雪。人間的壹切寵辱、得失、恩恩怨怨,甚至生生死死,都被月光淘洗得透明。此時此刻,詩人即月亮,月亮即詩人。月亮是天上的詩人,詩人是人間的月亮。詩人和明月攜手漫步,明月與詩人聯袂翩躚。

蘇東坡的壹生總是遭遇到男人的嫉恨和打擊,而女性對他則愛護有加。除了兩位夫人和侍妾朝雲的愛,以及歌妓的崇拜與堂妹的暗戀之外,他還先後受到三位皇太後的關懷。壹位是仁宗太後。才華橫溢而又鋒芒畢露的蘇東坡面對著時政的弊端、百姓的疾苦,總感到如鯁在喉,不吐不行。當他吐了壹百次的時候,便被捉住了。當時,詆毀者們非要置蘇東坡於死地不可,是仁宗太後挺身而出,把蘇東坡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這是蘇東坡的幸運,也是蘇東坡的悲哀。讓他感到幸運的是,在大難臨頭之際想不到仁宗太後會向他伸出壹雙救命的手;令他悲哀的是,在偌大的朝廷,能救他命的竟是壹雙纖弱如月光的女性的手。

另壹位是英宗太後。蘇東坡從謫居的黃州復官後,壹路青雲直上,轉眼間來到哲宗皇帝身邊,做了皇帝的秘書,這是英宗太後壹手運作的。盡管英宗太後告訴蘇東坡,他被提拔這麽快不是自己的功勞,也不是皇上的恩典,又不是大臣們的推薦,而是先帝的遺旨。她還說,神宗經常誇蘇東坡是奇才,有心重用,可惜來不及進用就已歸天了。實際上,英宗太後肯定是撒了謊,如果神宗皇帝真正器重蘇東坡,即使不力排眾議把蘇東坡提拔起來,起碼也可以保護蘇東坡不受貶官、監禁與流放之苦的。皇帝完全有這個能力,為什麽要等自己死後才“發功”呢?,難道神宗皇帝放逐蘇東坡是讓他“上山下鄉”去鍛煉鍛煉?英宗太後撒的是壹個政治的謊。她壹方面要讓蘇東坡對先帝感恩戴德,對大宋鞠躬盡瘁。那時候哲宗皇帝才九歲,成天依偎在祖母的身邊,大宋朝廷需要蘇東坡這樣的人才支撐。如果蘇東坡對先帝心存怨氣,他還能全心全意效忠大宋嗎?另壹方面,太後也是用先帝來壓眾臣,讓大家對提拔蘇東坡心服口服,免得說三道四、流長蜚短。蘇東坡當了哲宗皇帝的秘書,經常晚上留在宮中為小皇帝起草詔告,天冷的時候,英宗太後便打發人給蘇東坡送壹壺熱酒。對於蘇東坡來說,這種人性化的關懷比任何政治上的顯赫和榮耀都更能使他感到慰藉的,或者說它是灑在蘇東坡心靈上的壹縷融融的月光。

還有壹位是神宗太後。在蘇東坡二度被流放的時候,是攝政的神宗太後把蘇東坡從海南召回。否則,年已花甲的蘇東坡將被埋在了天涯海角。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性格與命運的等式,還是詩人和月亮和女性的關聯。但可以肯定,在詩人的眼裏,月亮壹定代表了皎潔,代表了單純,代表了平和,代表了寬容,代表了博愛;代表了含蓄與柔美,代表了典雅與高貴,代表了自由與浪漫,代表了情感與藝術,代表了童心與夢境,代表了人性和人道。

肖邦的月光曲在臨摹著自然,德彪西的月光曲在描繪著夢幻,貝多芬的月光曲在演繹著愛情,那麽,蘇東坡的月光曲在詮釋著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