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先生在《紅樓夢》中借黛玉之口曾經十分明確的提出了對王維王摩詰的詩境的推崇,《紅樓夢》全書中也幾乎處處充滿著王維詩的意境美
盛唐詩人王維全面的藝術造詣使之對後世詩學以及藝術理論形成了很大的籠罩力。《紅樓夢》的文本較為充分地反映出王維對後世的強大而深遠的影響力。對渾融蘊藉、興象玲瓏詩美和高度情景交融藝術的繼承和發展,是促使《紅樓夢》“詩化”藝術形成的重要因素。
曹雪芹通過《紅樓夢》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詩的情節,明
確標舉王維詩歌。黛玉要香菱首先讀《王摩詰全集》,而不是李白、杜甫的作品,並且要求香菱“細心揣摩透熟了”,比對李杜的詩歌所作的“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體現出曹雪芹對王維詩歌的格外重視。俞平伯先生認為“黛玉跟香菱談詩,不妨視為悼紅軒的詩話。”而香菱對於王維詩歌體會入微,得其神妙的鑒賞,實際上就是曹雪芹對王維詩歌的品賞之見,香菱對王維詩歌發表的那番精微的鑒賞,已多為後人論王維詩歌寫景如畫,精於煉字藝術時所引用。
《紅摟夢》中的大量詩文曲賦多有對王維詩歌字句、意象到立意的襲用和借鑒,可見出作者對王維詩歌的熟悉和欣賞。《紅樓夢》中的各種描寫景致的文字,多通過對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句和詩意的借鑒和化用,來營造壹種寧靜幽美、清雅如畫的境界。如賈寶玉所作《蘅芷清芬》“輕煙迷曲徑,冷翠濕衣裳”(第十八回)壹聯,取意於王維《山中》“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而《贊會芳園》中“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第十壹回)幾句,則頗有《山中》“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的如畫意境。賈寶玉所作藕香榭對聯上句“芙蓉影破歸蘭槳”(第三十八回)以動寫靜,顯然源自王維《山居秋暝》中的“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壹聯的特殊寫法。第五十回《蘆雪庭即景聯句》中,李紈的詠雪詩句“寒山已失翠”,翻用了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詩中“寒山轉蒼翠”。第七十六回《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中的“振林千樹鳥,啼谷壹聲猿”的妙對,也受了王維《送梓州李使君》“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壹夜雨,樹杪百重泉”意境的啟發。
《紅樓夢》中的詩歌不僅在具體的字句、意境方面襲用王維詩歌,還在情趣、神韻方面進行模仿,往往神情逼肖。第十八回《大觀園題詠》中黛玉為寶玉代擬的那首《杏簾在望》尤顯功力。詩雲:“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壹畦春韭熟,十裏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語言清新明快,境界安詳和樂,充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與王維田園詩代表作《渭川田家》、《淇上即事田園》、《山居秋暝》等的結構和情調十分相似。
《紅樓夢》的“詩化”還表現在將“詩的素質、手法、境界,運用到小說中去”。從曹雪芹對王維詩歌的推崇和精到的評賞可見,曹雪芹在詩學審美取向上的確傾向於王維詩歌所體現出來的那種富有“神韻”的審美趣旨,這壹審美趣旨滲透到《紅樓夢》全書的藝術思維和藝術手法中去,追求空靈的韻致,傳神寫意,造成明凈自然、蘊涵不盡的藝術效果。
王維的輞川別業將詩畫的意境融會於庭園的布局與造景之中,體現出後世園林所崇尚的內省和精致的美學品位,以及壹種寧靜淡泊的情致。隨著《輞川集》和《輞川圖》的問世,輞川別業的自然勝景和其中的詩意生活更加成為後世追慕仿效的經典。《紅樓夢》的大觀園與王維的輞川在設計、規劃,命名、立意方面都有著相似的審美追求,表現出士大夫心目中富有詩意的理想境界。《紅樓夢》中的大觀園雖是壹群貴族青年男女的日常居所,顯然也融合了作者“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的誌趣和向往。大觀園中楹聯、匾額、景點的設置和命名,有很多可以從王維輞川景致和王維詩歌中找到其藝術淵源。如大觀園的“暖香塢”、“蘅蕪苑”、“瀟湘館”、“藕香榭”、“紫菱洲”這些雅致而優美的命名很容易聯想到輞川的“辛夷塢”、“竹裏館”、“文杏館”、“斤竹嶺”、“木蘭柴”、“茱萸沜”。而大觀園中稻香村“黃泥築就矮墻,墻頭皆用草莖掩護”、外面“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與王維《文杏館》“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樸素簡潔、回歸自然的追求也十分壹致。尤其是瀟湘館“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十七回)的清幽意境,與王維筆下的竹裏館非常神似。王維的《竹裏館》:“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創造了壹個遠離塵囂、幽清寂靜的境界。其中分明有著壹個高雅閑逸、離塵絕世、彈琴嘯詠、怡然自得的詩人自我形象。《紅樓夢》第十七回寫賈政察看瀟湘館時暗暗忖思:“這壹處倒還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讀書,也不枉虛生壹世”。寶玉為瀟湘館題的對聯是“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十七回)。當寶玉詢問黛玉住哪壹處好時,黛玉笑道:“我心裏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壹道曲欄,比別處幽靜”。(第二十三回)都是著眼於這壹環境清雅幽靜、絕俗超逸的意蘊,而這壹環境的居住者也非“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黛玉莫屬。
王維在詩中擅長為各種人物“審象求形”、“傳神寫照”。如《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綠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自無塵。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先畫出人物所在的清幽潔凈的環境,然後抓住人物“科頭箕踞”的動作和“白眼看人”的神態,寥寥兩筆,便栩栩傳神地塑造出壹位寂居林下、孤高傲世的隱士形象。這壹詩意也為第三十八回史湘雲所作的《對菊》所借用,以“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描繪了清幽高逸的環境,刻畫出不拘禮法的“傲”情態。《紅樓夢》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著重寫其“神韻”,多用象征物態突出人物的神態氣質。俞平伯先生認為《紅樓夢》的筆法堪入“神品”。清人姚燮評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中寶玉往妙玉櫳翠庵乞梅壹節寫道:“妙玉於芳潔中,別饒春色。雪裏紅梅,正是此意。”白雪紅梅的描寫,在將神情寄寓於物、象征著人物的精神境界方面,與王維《袁安臥雪圖》中的雪中芭蕉相似。王維以芭蕉比喻袁安,表現凡夫俗子之身不怕苦行即可成佛的禪理。曹雪芹以冰雪晶瑩天地之中吐芳怒放的紅梅,比喻妙玉在孤傲高潔個性之中深蘊對生活的美好追求,很好地揭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