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想看戲,克裏斯朵夫壹時也想不出請誰壹同去,只好壹個人前往。在戲院門口,壹位沒買到票的姑娘徒羨他人,舍不得離開。她個頭中等,著樸素的黑衣,瘦瘦的臉很秀氣。克裏斯朵夫有點冒昧地邀請她,姑娘再三的謝絕,最後,看到他神氣那麽善良,坦白,壹時便接受了他的盛情。
包廂在戲院中央,毫無隱蔽。姑娘正襟危坐,羞得連頭都不敢轉動壹下。旁人露骨的目光註視著他倆,大驚小怪,議論紛紛。姑娘羞得可憐,克裏斯朵夫便不同她說話,只各自看戲。
飾演哈姆萊特的是戲班子的頭號女戲子,她的聲音讓克裏斯朵夫怒不可遏。而飾演奧菲利婭的無名女戲子的聲意卻讓他驚為天籟。他著迷於那神奇的聲音,純粹,溫暖,醇厚。每個字都像壹個美麗的和弦。女戲子極有生氣,高大,壯健,身段窈窕,是個美麗的姑娘。
幕間休息時,他才又註意到眼前萍水相逢才幾個小時的姑娘,如此拘謹的姑娘。原來她是法國人,來這裏作家庭教師。他跟她只短暫的交流且心不在焉,壹則因為隔壁包廂的人偷聽他們,另外他腦子裏全是奧菲利亞的形象。以後的幾幕,他被完全抓住了。她的演唱讓克裏斯朵夫驚心動魄,快要放聲大哭了。他逃了,從包廂走了出去,劇中的悲傷和歡樂沈浮於心。回到家裏,他完全忘了丟在包廂內的姑娘,連她的姓名也沒知道。
他到壹家三等旅館訪問奧菲利婭。雜亂的小客廳,開著的鋼琴上放著殘余的早餐,發夾,樂器又臟又破爛。克裏斯朵夫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她在隔壁屋裏嘰嘰喳喳,無所顧忌,又是吼又是唱。她無拘無束,沒有客套,自來熟。聰明活潑,想什麽說什麽,直爽。動作,態度,很自然,不做作不扭捏。有天分,沒教育,壹個很有平民氣息的南方女子。第壹次見面,兩人都很新鮮,有說不完的話。高麗納是她在戲班的名字。
在以後的接觸中,高麗納極高的音樂鑒賞天分,讓克裏斯朵夫驚訝不已。
陪著高麗納逛街,是壹件輕松愉快的事。在這位俏皮活潑的法國女子眼裏,有趣的事情太多了。看到理發店裏的蠟人頭,好笑。畫片鋪子裏的各種滑稽圖片,更為之笑倒。挖苦搞怪街上行人可笑的地方。總有那麽多讓她可樂的事。被掛住的裙擺,直接撕破,就行了。
高麗納介紹的巴黎和法國人:人人自由,人人聰明,不幹預他人,也不受他人幹預。法國人豪俠大度,人情溫厚,醇樸。讓克裏斯朵夫聽得直出神。雖然兩人在壹起很開心,可高麗納的調情,克裏斯朵夫不會配合。因為他對高麗納只是熱烈的友誼。凡事認真的他不會玩沒有愛情的愛情遊戲。
專程跑到法蘭克福,看完高麗納在德國的最後演出,克裏斯朵夫就和這位陽光,純樸,活潑的法國姑娘擁抱告別了。
? 巧的是,搭火車回家的途中,他與那個陪他看《哈姆萊特》的害羞的法國少女又見面了。他們在反向行駛的兩列靠站的火車上,隔著雙重的車窗,面對面望著,四只眼睛碰在壹起。很快,車子開動了,咫尺,天涯。像兩個流浪的星球,走近了壹下,又在無垠的太空分開了。
這位姑娘害羞嚴肅,高麗納則活潑開放,克裏斯朵夫看到了法囯的雙重性格。想起這位姑娘,他才明白她是離開德國,壹去不回的,隱約有點傷感。
? 克裏斯朵夫邀請姑娘看戲的好心,卻辦了壞事。姑娘被她做家庭教師的人家辭退了,因為她被人家認定她是克裏斯朵夫的情婦。克裏斯朵夫自以為害了人,悔恨不已,他發誓要找到她。
盡管和高麗納聯系很少,但她的印象還新鮮。另外,高麗納流水似的,純凈和諧的聲音,和著旋律,其歌聲變得更自由更流暢。克裏斯朵夫看到了壹種新藝術的美。他打算寫壹闋戲劇音樂給高麗納去演。這種藝術需要詩人,藝術家,演員,三方面非常協調的***同努力。可克裏斯朵夫只懂音樂,對詩歌戲劇他沒有底氣選擇,只能閉著眼睛接受那些他以為詩歌方面更在行的人的推薦。他自顧著音樂,不喜歡且弄不懂別人選定的詩歌,也不想為詩歌放棄自己的音樂個性,排演結果可想而知,他的音樂和詩歌彼此不諧,他和那個詩人互相批評對方。演員們對它們都不了解,只想賣弄自己的特長,他們和音樂各自為政,也不想配合適應作品的情調和節奏。要不是怕引起訴訟,克裏斯朵夫真想放棄這個戲,太失望了。
戲上演的前兩天,他和雜誌方面的人鬧翻了。曼海姆篡改克裏斯朵夫文字的把戲被拆穿了。因為被他痛罵過的人壹而再地向他道謝,讓他好生納悶。買份雜誌看看怎麽回事,謎底揭開了,壹頓惡吵自是不可避免。從此,克裏斯朵夫與雜誌斷絕了關系,他失去了別人以為的他的壹個發聲陣地,壹個自衛的武器。
戲目公演完全失敗,人們只管痛快地批評和挖苦他,因為他已沒有還手之力。唯壹的顧忌是他背後大公爵有名無實的官方支持。可這最後的靠山,他也要親自毀掉。
幾個月的雜誌評論,對他人無情揭露,諷刺,批評,使得克裏斯朵夫養成了壞習慣,遇到攻擊就要還手。他現在猶如壹頭被激怒的公牛,只管閉著眼往前沖。不甘心惡評的圍攻,他單槍匹馬,赤手空拳,力量如此懸殊,以卵擊石也要出擊。醜詆對手的文章被兩家正統派的報館退回。他慌不擇路,找到壹份社會黨的報紙,他和他的文章都大受歡迎。結果,扔出的炮彈卻將自己傷的不輕。
拋開所有的煩惱,去鄉間散步,大自然的春之樂章,壹切音樂中最美的音樂,正在上演,喁喁細語的森林唱出奇妙的歌聲,胸中美麗的調子也隨之蹦呀跳的,好似水裏的魚兒。克裏斯朵夫駕著音樂的翅膀回到家中,爵府派人送來的信等著他。
趕到爵府,迎接他的是公爵的厲聲斥責。原來那份社會黨報紙經常攻擊,侮辱公爵,而克裏斯朵夫不明就裏,竟然為跟爵爺搗亂的報紙寫文章。面對公爵的盛怒,他臉色發青,羞憤交迸,兇爭惡吵,申訴自已的權利和自由,生氣到語無倫次,失去知覺。最後被永遠趕出了爵府的大門。
? 仰仗多年的,高高在上的公爵把他壹腳踢翻在地,羞辱和無助使他透不氣來,他哆嗦,發抖,竟脫不了衣服。壹天壹夜獨自困居屋內:他忽冷忽熱,渾身哆嗦,哭了好幾回。沖動著爬起來,想去殺死大公爵。恨與羞折磨著他,身心受著火壹般的煎熬。內心暴風雨肆虐,外則無聲無息,波平浪靜。打落牙齒和血吞。
精神受了重傷的克裏斯朵夫依然天真莽撞。社會黨報紙的編輯來找他,想打探他和公爵的那件事情的更多細節。他以為人家是為安慰同情他而來,真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把心頭的話全倒給了這位編輯之後,他才知道人家是要給他和公爵的關系火上澆油,寫出駭人聽聞的文章。盡管和公爵已壹拍兩散,他也絕不會暗箭傷人。結果,再求那位編輯不要寫,也只是徒費口舌。文章卑鄙而激烈,把大公爵和宮廷罵得個淋漓盡致。因為文章是在他的獨家報料上添枝加葉而成,看成是他的手筆也在情理之中。當他痛責記者的行徑,否認文章所講,與他們決絕時,他這個“奴才”就遭到了諷刺挖苦。
孤家寡人的克裏斯朵夫落水裏了。以前被他中傷過,批評過的人們,都在拼命往水底按他。能夠制人死命的批評界更是不遺余力地誣蔑他的交響曲,他的藝術,他的評論。他的作品被否決,被退回。最難堪的打擊來自壹個叫於弗拉脫的指揮。這位曾被克裏斯朵夫痛詆過的先生表示很願意演奏他的作品,人家的大度讓他真有點感動。可是,作品試奏出來的卻是壹種無名的,不成形的混沌。樂隊惡俗的演奏在極力展現作品的荒謬絕倫。臺下的群眾終於捧腹大笑了。於弗拉脫指揮不惜費時費力設下圈套,勞駕整個樂隊,醜化克裏斯朵夫的作品,然後再讓大眾來公斷壹下被動了手腳的作品,以眾人的噓叫和喝倒彩,達到其侮辱克裏斯朵夫的震撼效果。真是位有心計又有耐心的指揮。
他憤慨狂怒到大聲吼叫,像壹個瘋子。不明白為什麽意見分歧那麽多的人們卻壹致聯合起來侮辱他壓迫他,歪曲,誣蔑他的思想,把他變成小醜來制他死命。他嚎啕大哭,覺得自己完了。他想投水自殺壹死了之。
恰斯時也,卻有那麽多美好的生命旋律縈繞耳邊心中:枝頭小鳥的歌唱;水的喁語;簌簌作響的麥稈,蕭蕭白楊;蜜蜂散布的芬芳的音樂;坐在墻沿上幻想的天使壹般的小姑娘。這些生靈的和平與歡樂的氣息感染了他,他快樂之極的笑了。浸潤在生命的美好,生命的溫情中,他與自己達成了和解。放過人類的醜惡吧。無論如何,即使受苦,他也要擁抱生命,熱愛生命,不會跟它分離了。
周遭了人們那麽多的陰暗,醜惡和虛偽,克裏斯朵夫真誠坦蕩的內心有壹種深深的挫敗感。幾乎被打翻在地的他,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成不了救世主,天真地想糾正人們的偏見和愚味,那只是蚍蜉撼樹式的妄想。沖動熱情的他冷靜了幾分,他要鼓起勇氣重新工作。遠離彼此生厭的人們,也不必再受拘於宮廷,他要安心於這孤立的自由,去實現他的事業。他意識到“他們總不能使我不成其為我”。自我意識開始真正萌芽。能夠認識到自己與他人的關系,有了精神內視,才能成長為壹個獨立強大的人。
媽媽魯意莎贊成他的意見。她沒有什麽野心,也不在乎兒子成就什麽功名,更不希望兒子以痛苦為代價換取名利。
壹心壹意浸在創作裏,有工作可做時,心中便沒有了痛苦的席位。當舊作已完,新作還沒在心中抽芽的期間,他又會仿徨四顧,形影相吊。超拔脫離煩惱痛苦,哪有那麽容易。人們總在幻想,寄希望於下壹個節點痛苦不再,結果到了下壹個節點,新的煩惱依舊等著妳,復又對下下壹個節點充滿幻想。克裏斯朵夫還處在幻想的年齡,又怎麽能真正認識清楚自己?他生命元氣十足,頑強執著,又怎麽會當壹個遁世者,僅僅自滿自足於把玩自己的作品?從他生命中繁衍出來的東西,只要沒印出來,沒演奏過,不能獨立生存之前,就壓迫著他。它們想脫離他,想像活潑的種子壹樣乘著風勢周遊全世界。他要想法解放他的這些思想上的嬰兒。
演奏這條出路已斷絕,只能想辦法將作品出版。拙於求人,又不願看人臉色,找不到出版商,他要舉債自己印刷,不考慮目前收入來源斷絕的實際而壹意孤行。克裏斯朵夫是遠離地面,生活在雲端的壹類人。在音樂藝術的理想國,他們才華橫溢,遊刃有余。而壹面對現實的生活,他們就白癡般的束手無策。可是沒有生活現實的支撐,事業理想怎麽去實現?
拿去問世的是壹批最有個性,他自己最重視的作品。鋼琴曲目之間銜接很自然,壹組或悲或喜的印象。它們描寫了他壹天的情緒,反映心靈的自由活動,還有他內心的夢。因此,他把集子題作:《壹日》。
這些作品之外,還選了三十闋歌,也是自已最喜歡,群眾最不喜歡的。歌的詞句取材於十七世紀西裏西亞詩人的作品。
詩人保爾?弗萊明是壹位流浪者,經萬般苦難,仍保有壹顆純潔,慈悲,恬靜的靈魂。他的情詩像鮮花壹樣柔和,像群星旋舞似的,清明歡悅的心的舞曲。
天才約翰?岡特抑郁痛苦,沈湎酒色,佯狂玩世。他的詩是反抗壓迫的挑戰的呼聲,是巨人被困時狂怒的詛咒,把雷電霹靂回擊上天的號叫。
保爾?格哈特的樂天氣息,使人在悲哀之後得到壹種安息。
? 他只是為自己出版自己喜歡的作品,不想著如何討大眾歡心,意識中也幾乎沒有銷路這個問題。
樂譜付印了。出版商能力不足,出版延期,費用超出預算,又不善推銷。而克裏斯朵夫則說好的作品本身就是廣告。他好壹個壹廂情願。就這樣,六個月中壹部也沒賣掉,在棧房的盡裏頭好好保存著。
對經濟方面壹塌糊塗的克裏斯朵夫,生活又到捉襟見肘時。現在的他猶如大眾的壹位棄兒,沒有學生可教。
向生活低頭吧。他在壹所帶點宗教氣息的學校謀到壹個教職。精明的校長和顏悅色,給沒有了官銜的克裏斯朵夫很低的報酬。
他願意坦誠待人,認真做事。若敷衍糊弄,於他是壹種痛苦。他想讓孩子們認識並且愛好純正的音樂,而學校只是要讓家長們以為他們的子弟會弄音樂,使學生也自以為會弄音樂。學校給他的任務是教孩子們能在各種典禮中登臺唱歌。壹個創造力十足的音樂家,要來遷就無知的小學生,他缺少這份耐性。面對壹個蠢得像驢子似的學生,或是拿壹段無聊的合唱壹遍遍地教學生,心中只有怒火和痛苦。可為糊口,只能忍受。
克裏斯朵夫不會口是心非,花言巧語。他覺得除了關心本行,便不知別的天地的同事們狹隘閉塞,跟他們沒什麽話說。拜訪他們簡直堵得受罪,也就僅勉強拜訪了兩位同事。他們不滿意他,覺得受了侮辱,心裏輕視他,認為他整個的不行。他們雙方互不接納。
克裏斯朵夫盡量避免和同事在壹起。而校長壹月壹次的招待會是躲不過的。他厭煩至極,聽著各位同事和他們的太太的教學法以及烹飪秘訣。不過,這次聚會,他遇到壹個同類,壹個沒人理睬的少婦,她是教員萊哈脫的妻子麗麗?萊哈脫。她性情直爽,態度舉動隨便,老帶著天真的笑容。不會看人說話,經常說些不分場合時候的話,遭人家背後取笑,也結了許多冤家。她也最怕拜訪同事這樣的苦役。她和克裏斯朵夫很相投。她的丈夫奇醜無比,可溫和謙恭。夫妻兩人很相愛,結婚才幾個月。他們雖然不大聰明,可都是老實殷勤的好人。能認識他們,孤獨的克裏斯朵夫很高興。認識的當晚他們就邀請他到家裏做客。他們聊到法國人。湊巧的是,麗麗?萊哈脫的壹位知心朋友,安多納德?耶南,壹個法國女孩,正是曾經被克裏斯朵夫邀請至戲院包廂看戲的那位拘謹害羞的女孩,曾經與克裏斯朵夫隔著兩層火車車窗四目相望又轉眼離開的女孩。克裏斯朵夫了解到,這位女孩只有弟弟壹位親人,她為補助弟弟的學費而來德國此地作家庭教師。她回法國以後的情況,麗麗也不知道。克裏斯朵夫仿佛又看到那張淒涼的臉在黑夜中不見了。
兩位從他生活中倏忽而過的法國姑娘,演員高麗納和麗麗的這位法國好朋友,留給他壹個法蘭西之謎。麗麗告訴他許多法國的事情,並且允諾他,他們的法語藏書盡可以拿去看,能籍此壹窺他極想知道又完全不知道的法國,他得了寶貝似的高興。
打開這不太多的法語書,克裏斯朵夫走進了法國。他拜訪了很多壹流名家,像雨果,伏爾泰,盧梭等,也登門了許多不入流不知名的作家。徜徉於詩歌的花園裏他不辨東西,又走入散文的青草地。法語程度不高的他有點頭昏腦漲,還覺得莫名其妙。不過,就在這壹片混沌中,也看到了壹些閃爍的光明,擊觸的刀劍,喑惡叱咤的字眼。他體會到法國人自由灑脫的精神,敢於指責自己,頌揚敵人。作家們藐視壹切,無所不被其刻薄。莫裏哀對什麽都不留情。拉?封丹嘲笑壹切。布瓦洛呵斥貴族。伏爾泰痛罵戰爭,羞辱宗教,謔弄祖國。倫理學家,作家,寫諷刺文章的,罵人文章的,皆是嘻笑怒罵,無所顧忌。他感覺著法國人的放肆和他們的犯上作亂的勁頭。雖說法國小說輕松快樂,而大革命的濃烈粗獷的味道不時地也會從書本中壹陣陣傳出。
克裏斯朵夫夜以繼日,讀書很用功。明白不明白的,他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吞下去了。他和萊哈脫夫婦,三個真正的德國人,卻也分成擁法和擁德兩派辯論。
? 克裏斯朵夫經常到這對新朋友家去談天,吃飯,和他們壹起散步。麗麗?萊哈脫為他做很好的飯菜,給他做蛋糕慶生。至誠的夫婦二人還瞞著克裏斯朵夫給他推銷歌集。社會對歌集的冷淡,二人只悄悄地傷心失望,卻怕因此增加他的痛苦而沒有告訴他。可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克裏斯朵夫的歌集已經邁開小步,踏進了少數人士的心坎,只是沒給他回復信號。不過,在萊哈脫寄出集子三個月後,克裏斯朵夫收到署名彼得?蘇茲博士的壹封信,他是壹位大學教授兼音樂導師,客氣又熱烈地抒寫歌集帶給他的感動。三人壹起讀信,高興。可是當看到這位博士把他的歌比之於勃拉姆斯的歌時,克裏斯朵夫又生氣了。最後只冷淡勉強復信。很快,這件事就過去了。
克裏斯朵夫感激他的兩位朋友,又別無所長,便幾小時的彈琴給他們聽。偶而耍弄壹下兩位不懂音樂的朋友,他們就壹起傻笑。他們眼裏的克裏斯朵夫,忠厚老實,有點瘋癲,誠懇,有朝氣。不管他人怎麽說,他們憑自己的頭腦判斷,克裏斯朵夫是個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虧。
克裏斯朵夫知道兩位新朋友永遠不能了解自已最深刻的壹面,覺得不勝悵惘。可現在他不再像以前那般苛求。他們對自己的喜歡,已經使他感激不盡了。想起以前對待可厭而善良的於萊壹家那麽嚴厲,不禁又後悔又好笑。
他希望有個懂他而與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也知道這是最不容易實現的。想想那些偉大的心靈,即使身處戰亂,家破國亡,整個民族都心灰意懶時,他們心頭仍希望不滅,為了自己和信仰而寫作,也不苛求人們真的了解他們。如此壹想,他更喜歡樸實善良的萊哈脫夫婦了。
已經被打倒的克裏斯朵夫,現在只是自顧自地偏安壹隅茍活,不驚擾他人。可小城無聊的人們沒有忘記他。看到他跟新朋友在壹起那麽快活,他們心頭就不快活了。萊哈脫太太居然不顧全城的清議而公然結交克裏斯朵夫,簡直就是最可惡的挑釁。
於是乎,壹支支暗箭離弦而去。壹封封匿名信到了他們手裏,卑鄙齷齪地說克裏斯朵夫是萊哈脫太太的情夫。他們先是各自躲在壹邊局促不安,不敢說話。措辭下流的匿名信不斷到來,不堪忍受的痛苦。說出來之後,才知他們三人都有份。雖如此,內心卻有了陰影。明知是有人陰損,不應該猜疑卻不由自主地猜疑。他們的友誼受到了影響,關系變得難堪,繼續不下去了。只好分手了。
城裏無聊的人們大可得意了。這壹回克裏斯朵夫真的孤獨了。
媽媽曰:
克裏斯朵夫混成了孤家寡人。人們或許會說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且看性情直爽坦誠的他,莽撞易沖動,不會隱忍,不會委婉,不講方法,自不量力,有勇無謀,……,說不完的缺點不足,真是自毀長城,怨不得別人。
如果他如人們希望的那樣,機巧隱忍,該怎麽做呢?不會逢場作戲,做不到亦步亦趨,隨聲附和,他至少得保持沈默,才有可能不被視為異類,也就不會招來那麽多的攻擊和敵視。可他的思想,見解,他的創造該怎麽表達?什麽時候展現?還能不能展現?
不同於習慣和傳統的聲音,什麽時候發出都是不同,人們壹時的側目和排斥,似也不可避免。既如此,如果妳不是為了不同而不同地標新立異,嘩眾取寵,而是在自己的領域腳踏實地探索,發現了獨到的風景,妳要勇敢發聲。茫茫沙漠中,尋找綠州水源的人群,正背綠州而執著前行,而妳獨具慧眼知道綠州所在,即使身為壹無名小卒,妳也要不懼人們的質疑和呵斥,據理力爭告訴人們真相。如果妳發現如羊群般的人群正走向絕壁斷崖,妳要毫不猶豫發聲。面對黑暗中昏昏然尋找光明無所適從的人們,如果妳知道光明之所在,妳要擔當,妳要發聲,人們不信任的目光,懷疑,苛責,都不能使妳退縮。
人類文明的大大小小的領頭雁,帶領人們掙脫愚味無知,走出黑暗冷漠,來到光明,溫暖的繁華錦繡地。在義無反顧的前行之路上,他們不斷享受著人們予以的禮遇:敵意,侮辱,唾罵,攻擊,折磨,甚至酷刑。他們浴火重生。
耐不住痛苦的煎熬,怎能破繭成蝶?
曼海姆的捉弄,讓克裏斯朵夫怒不可遏。被公爵趕出家門,他如墜深淵。指揮於弗拉脫的報復侮辱,使他絕望到想要自殺。這些如狂風暴雨般抽打著他的神經,幾乎崩潰。
為謀生糊口,無條件向生活投降。無趣乏味的教學折磨得他苦不堪言。同僚們的無聊俗氣閉塞,讓他不勝其煩。友好的萊哈脫夫婦思想平庸,不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壹面,讓他遺憾。無聊的人們捕風捉影無中生有侮辱褻瀆他的友誼,奪去他心中僅有的溫情。生活中每天的瑣碎的不愉快,象鞋裏的石子天天磨損著他。
多少人被這水滴石穿的功夫,於悄無生息中,溫水煮蛙般無知無覺變得麻木,變得不知所以然的不愉快,成了整天牢騷不斷,抱怨壹切的怨婦形象,淹沒在生活的平凡中。
疾風知勁草,
平凡見不凡。
2020.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