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從來只有壹個我
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是從生活中汲取素材和靈感,但博爾赫斯不是,或者說讀書占據了他幾乎所有的生活。如他所說:
“我虛構壹個人物,再替他虛構壹部部作品。我分析我虛構出的作品,寫成讀後感,再從中汲取靈感,用來自虛構作品的靈感寫壹篇真實的作品”
僅從《小徑分岔的花園》所包含的七篇短篇小說來看,其中《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已很好地詮釋了博爾赫斯的說法。
《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講述建立在唯心論基礎之上的虛擬世界“特隆”蠶食、取代了現實世界;《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則是壹篇對於壹本虛構的書籍的評論。
博爾赫斯熱衷於在虛擬和現實之間構築橋梁,例如在《特隆》中,作品表達的是對極權主義的譴責。博爾赫斯用給虛擬作品寫註釋的方式,把百萬字的內容濃縮至幾千字。
這就是博爾赫斯的現實,盡管他的故事是那樣的神秘和充滿了幻覺。他不是通過描寫現實把讀者逐步引入到終極思考面前,而是把終極思考壹把拽到了讀者面前,這顯然令讀者不太容易消化。
而消化的前提是讀者需要有深厚的文學功底和知識儲備。很顯然,這壹點我是沒有達到的,不過沒關系,這不妨礙我依然可以談談自己對作品的理解以供大家參考。
《小徑分岔的花園》這壹篇流傳最廣,也從側面佐證了此篇理解起來要容易些。《花園》壹篇大抵在描繪平行宇宙,而這壹概念在今天看來已不算新奇,就算地攤刊物也能隨便扯上幾句。
我們先來看文中的壹段描述:
“時間有無數序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壹張不斷增長、錯綜復雜的網。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幹擾的時間織成的網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同壹時刻的同壹個我面對未知可以有不同的選擇,不同的選擇讓我分裂成不同的“我”。我們只能假想平行的時間線是存在的,無數個不同的“我”就分布在這些線上。
“在大部分時間裏,我們並不存在;在某些時間,有妳而沒有我;在另壹些時間,有我而沒有妳;再有壹些時間,妳我都存在。”
我做了無數個選擇,無數個選擇裏必然有壹些是無關緊要的。即使是無關緊要的選擇依然讓我分裂,但我卻不能說這是真正的分裂,因為我和那個“我”之間不會有太大的不同。
那什麽樣的選擇會使我真正地分裂呢?落腳在花園小徑上的我不能窺見到另外的“我”,這樣的我只能知前後,無法顧左右。我只有期盼自己能站到更高處去俯視整個花園以便找到答案。
在高處,我看到了無數個“我”,他們在時間上沒有交集卻在空間上有所重疊。即便是做了不同選擇的我稍後又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同壹個位置,正如余準來到艾伯特的花園不壹定是要來殺人。
這雖讓我對選擇的意義感到迷惑卻不能讓我去否定選擇的意義,正如所有的艾伯特住在同壹個花園,但他有可能是個裁縫,是個廚子,可能是個研究別的什麽玩意兒的漢學家。
艾伯特的所有可能的身份讓我對選擇的意義持肯定態度,我想,處在相同空間的我看起來沒什麽兩樣,但他們從來都是不同的,或在心態,或在使命。
“他不知道(誰都不可能知道)我的無限悔恨和厭倦。”
如果我能看清所有的選擇所指向的未來,那我自然也不必對我的選擇抱有悔恨和厭倦。但此時的我也同樣懷揣著悔恨和厭倦,因為我不能夠把對明天的熱情與希望寄予在另壹個“我”身上。
無限的可能性之於我沒有任何意義。未來不是可控的,命運也是無常,因為我始終是獨立的我,也因為我從來只能去走壹條小徑,只能向前無法後退。
02
無限不循環
前面說了壹些與作品不太相幹的話,接下來要說的恐怕也與作品不太相幹,因為這部作品總讓我引發出壹些不太相幹的思考。
“在什麽情況下壹部書才能成為無限。我認為只有壹種情況,那就是循環不已、周而復始。書的最後壹頁要和第壹頁雷同。”
有人說每個人都能在圓周率“π”中找到自己的生日,這話我相信,因為圓周率是不循環的又是無限的。但壹本書能成為無限而又是不循環的嗎?
書的最後壹頁和第壹頁雷同,確也能形成壹個閉環,如同老和尚同小和尚講故事壹樣無休止地重復下去,它雖能無限卻同時也是循環的,這樣的文本和祥林嫂的絮叨沒什麽分別。
《花園》中的彭把小說中的主人公所有可能性的選擇都寫了壹遍,在他的作品中,主人公的各種結局都有。我壹邊懷著敬意壹邊覺得這種辦法未免笨了些,這何嘗不是“勤勞而貧窮的胡思亂想”。
“我又想到口頭文學作品,父子口授,代代相傳,每壹個新的說書人加上新的章回或者虔誠地修改先輩的章節。”
在人的有限生命下怎麽能寫出無限的結局呢?無限的作品未必得是內容的無限,作品的“新”在於常讀常新,言有盡而意無窮。但彭的“笨”讓我仿佛明白了博爾赫斯的“巧”。
博爾赫斯的作品是簡潔的,如卡爾維諾所說:
“博爾赫斯是壹位簡潔大師。他能夠把極其豐富的意念和詩歌魅力濃縮在通常只有幾頁長的篇幅裏。為了寫得短小,博爾赫斯發明了壹項決定性的東西,”
“他假裝他想寫的那本書已經寫成了,由某個人寫成了,這個人是壹位被發明的無名作者,壹位來自另壹種語言、另壹種文化的作者;接著,他描述、概括或評論那本假想中的書。”
博爾赫斯的作品又是包羅萬象的,如余華所說:
“他熱衷於在自己的小說中探討哲學、時間、空間、幻想等非實體的東西。他的小說都有類似迷宮的結構。”
博爾赫斯沒必要刻意寫上壹段隱晦的文字讓讀者去猜,這與他的理念同樣是相悖的。博爾赫斯已經將它的意思用他能想到的最簡潔方式給表達出來了。
我想,這迷宮似的結構就是在有限的內容裏表現出的無限可能吧。至少在我有限的生命裏,博爾赫斯已是壹座無限的寶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