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粗心、倉促和低質量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共同特征。這是壹個散文和專欄的時代,強迫人們讀現代詩有時是壹種懲罰。近年來的趨勢表明,無論詩歌寫作是被理解為詞的收縮還是擴張,詩人都使用少數民族語言,根據定義,這包括對公眾閱讀和消費者閱讀的絕對抵制。所以詩人不用指望自己的作品有成千上萬的讀者。問題是當代詩人互讀作品,壹般也是草率草率,質量不高。他們往往是通過初讀後的印象來表明自己的喜惡(我們都知道詩人的印象是由他自己的寫作習慣產生的),很少深究。在這樣的閱讀時尚中,出現福樓拜那種引人入勝的“文字仙境”的可能性極小。
外貌正是《翟永明土撥鼠》聚焦的“詞境”主題。我和翟永明是非常親密的朋友,所以我打算在閱讀前引用壹些私人背景材料,以便將這首詩的前期寫作過程放入閱讀括號中。《土撥鼠》發表在1992年的今日1期,但我早在1989年的冬天就看過這首詩的手稿。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就立刻愛上了這首詩,但閱讀似乎就此停止——正常情況下,喜歡壹首詩就意味著我有不重讀的法律權利。直到今年四月,我讀了翟永明裝幀精美的個人詩集,才又想起了土撥鼠。原因很簡單:在這本267頁的詩集裏,我找不到這首詩。這讓我很好奇,因為我知道翟永明本人非常喜歡這首詩。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壹封信,信中她談到了《土撥鼠》是如何寫成的:“說到《詩外緣》,是我和何多苓結婚後不久寫的。當年,他經常唱壹首歌,也就是海涅的壹首詩:“我四處流浪謀生,隨身帶著土撥鼠。“我非常喜歡它...土撥鼠給了我寫作的沖動,於是我壹揮手寫下了這首詩。”
我平時信任的是那種強調距離、適度、不透明的閱讀,也就是沒有作者在場的零閱讀。我在這裏引用私人的詩外資料,無疑會在壹定程度上幹擾我的可信閱讀行為。但我覺得這種幹擾對於讀《土撥鼠》這首詩可能是必要的。不是每壹首詩都適合零閱讀。
把壹首詩加到另壹首詩裏是我的訣竅。
壹個人加壹只動物
會造成快速流浪
“壹加壹”在第壹段出現了兩次,仿佛在暗示作者寫這首詩並沒有采取零的立場。那麽,有沒有阿德裏安·裏奇式的女權主義寫作立場呢?瑞奇曾說,她“分裂成壹個寫詩的女孩,壹個把自己定義為寫詩的女孩,壹個被自己和男人的關系定義的女孩。”理查德·羅蒂將裏奇分裂的個人處境解讀為更廣泛的女性寫作處境和歷史寓言,即在女權主義成熟之前,女性寫作“沒有能力停止通過與男性的關系來定義自己的處境”。在艾米莉·狄金森和西爾維婭·普拉斯早期的寫作生涯中,我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上述情況:女性詩人的自我描述越生動、激烈、感人,就越被整體的分裂勢力所撕裂和撕裂。女性的自我描述在人性的完全光輝中無法獨善其身,因為語言遊戲是由男性控制的,男性在生活中的處境(男性的冗余或缺失)是語言遊戲中的自變量,而女性的描述則被迫成為因變量。也許正是這種自變量和因變量的重疊,形成了被新史學家稱為“厚描”的“難忘語言”,作為女性自我描述中深淵般“沈默”的補償。從這個立場出發,凱瑟琳·麥金農說,“我想為女性提出壹個尚未實踐的角色,我的基礎是壹個未受抑制的聲音可能會說但從未被聽到的話。”
我之所以站在女性寫作的立場上做壹個檢討,壹方面是因為我強烈感受到女性身份確認問題中所蘊含的角色焦慮和角色反抗。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讀的詩是壹個女人寫的,恐怕我要先澄清壹件事,而這種澄清是我讀壹個男性詩人的作品永遠不會遇到的。對此,當代法國女作家埃萊娜·西索斯(Hélène Cixous)感到十分痛心:“當有人對妳談論女性時,妳總是要回答,就像回答壹個指控壹樣。”另壹方面,翟永明在寫《土撥鼠》之前,寫了很多影響極其廣泛的女性詩(例如組詩《女人》),這是我們在讀《土撥鼠》之前必須考慮的。
但這並不意味著《土撥鼠》這首詩中有不妥協的女權主義寫作立場。相反,我認為《土撥鼠》表明翟永明的寫作正在發生從歷史場景到個人潛意識場景的微妙變化(這與西克蘇近年來經歷的變化正好相反)。從表面上看,土撥鼠處理的素材與流行的女性詩歌沒有太大區別,詩歌中充斥著奔波、漂泊、情人痙攣、夢境、孤獨、受傷、告別等日常表達。然而,我註意到,這些流行的、日常的話語既沒有指向高度神經質的自我描述,也沒有像伍爾夫(A.V.Woolf)那樣努力去識別“主要敘述者”的女性特定身份。換句話說,日常話語即使在非日常的氛圍中也不占據該詞的位置,因為作者小心翼翼地將敘事聲音作為他者的語言,以他者的身份出現,從而避免了女性詩人特有的角色焦慮。
把壹首詩加到另壹首詩裏是我的訣竅。
“壹首詩”可以理解為正在寫的詩(這裏是“土撥鼠”),寫作從壹開始就具有自指的性質。“另壹首詩”顯然指的是海涅關於旱獺的詩,翟永明在給我的信中提到過(看來私人資料有時真的能派上用場,但我必須趕緊聲明,我對這些資料的引用到此為止)。我覺得海涅的詩在這裏其實是不純的、多變的,因為對於翟永明來說,文字不僅僅是碰到她就變成歌的文字,還有變成中文的德語。這裏可能有壹些有意義的文字顛覆,如果我們考慮到“plus”這個詞的作用,稍微註意壹下“trick”這個詞的突兀用法。當然,我說的文字顛覆僅限於文字的範圍,不涉及認同。在閱讀另壹位女作家的優秀作品時,埃萊娜·西克蘇曾說:“我找到了壹個卡夫卡,而這個卡夫卡是壹個女人。”但是我認為翟永明在被海涅撫摸的時候並不壹定想要認出壹個女性海涅。考慮到海涅是德國詩人,我想補充壹點,翟永明不會因為海涅的觸動而出現族群認同危機。《土撥鼠》這首詩裏不存在角色焦慮。讀者看到的是壹個詩人感動另壹個詩人,壹首詩又添壹首。不是女人通過和男人的關系出現,也不是中國人出現在異域的幻象中,而是文字出現。
詞的出現是壹場迷人的詩夢。華萊士·斯蒂文斯把詞語的出現視為最高的虛構真實,葉芝把它視為宇宙的舞蹈,約翰·濟慈把它理解為美與真實的完全融合。但是,文字的外觀是沒有物理外觀的,所以必須賦予文字壹個形體或壹個事物,這樣文字的外觀才能被指出、被識別、被證實。所以,我們在斯蒂文斯的作品中讀到了田納西的罐子,在濟慈的頌歌中讀到了夜鶯和古希臘的甕,在葉芝的詩歌中讀到了舞蹈和舞者之間的區別。引人深思的是,葉芝對兩者的區分是以反問的方式提出的,其中包含著強烈的、不可區分的暗示。保爾德曼敏銳地嗅到了純粹的形式和方法論的意蘊,他進壹步把文字的出現理解為閱讀的基本秘密。
在翟永明的《土撥鼠》中,我們看到的詞語的出現被土撥鼠所取代。姑且不論審美風格的差異,就符號的替代功能而言,翟永明的旱獺與葉芝的《學童之間》最後壹節中的舞者頗為相似:兩者都代表著非存在,這種非存在在生活中很難被看到。但我認為指出它們之間的深刻差異可能更能說明問題。葉芝故意把舞蹈者當作蒙面的“純肉體”,幾乎沒有任何細節來承載宇宙的神秘節奏。翟永明的生活狀況是關於個人生活和個人寫作的,這是《土撥鼠》難以呈現的。這意味著土撥鼠既指文字的出現,也指愛情的出現。而且土撥鼠來源於另壹首詩,或者壹首歌(來源於何多苓優雅的聲音),屬於敘述聲音中的他者之聲。它的出現讓作者自我描述的聲音突然無名無分,難以辨認,很難單獨被認出來聽。這也許正是作者(詩中的主敘述者)想要面對的:主敘述者可以用“他者語言”來敘述,也可以把自己被隱藏的部分交給“他者”來呈現,從而完成自我塑造。令人困惑的是,土撥鼠不是壹個形象,壹個符號,壹個隱喻或寓言,它只是出現(準確地說,它代表它出現)。它來了,但沒有人知道它想把主要敘述者帶到哪裏。
壹個人加壹只動物
會造成快速流浪
這首詩中“賈”的反常作用壹波三折,值得玩味。還不如不看了,做個外科拆解分析。首先,取消了“加”的邏輯意義。這裏的“壹個人加壹個動物”的結果很可能小於壹個人或壹個動物在獨處狀態下的結果,因為存在著人性和動物性相互替代和剝奪的可能性。這是否暗示兩者相加是壹個還原過程?文字減少了土撥鼠的數量,土撥鼠的出現並不會讓壹個人或者壹個文字變多。或許我們通過對“加”的逆向解碼,已經觸及到了《土撥鼠》這首詩的根本秘密:作者在詞語與感官、形式與經驗、自我與他人相加的過程中,得到的不是各方的“和”,而是壹種無法解釋的“差”。顯然,土撥鼠代表的是生命本身的某種深度缺失,以及各方獲得的“差異”。在翟永明的作品中,土撥鼠處於流浪和逃避的狀態,地球上沒有它的位置。眾所周知,人類對生命的肯定總是與對生存形式的關註聯系在壹起,城市、鄉村、家庭都是因為這種關註而形成的。馬丁·海德格爾引用了詩人弗裏德裏希H?Lderlin),指出語言是人在地球上的居所。換句話說,即使在說和寫的行為中,人類的存在也不是沒有位置的,“而是作為壹種特定的情境被雙重嵌入到本文中。”可以說,有而無居的狀態就是“不存在”
回到對“家”的分析,我們可能會很自然地考慮到這個詞與“家”諧音。這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刻意為之。我想作者壹直在思考土撥鼠無處可住的可悲事實。反正現在“壹人加壹獸”這句詩可以讀作:壹人壹家壹獸。只要我們願意暫停,土撥鼠就有壹個可以閱讀和聽到的聲音“家”。盡管作者在第二節中指出:
這首詩是關於我們的逃離。
但是作者真正關心的是土撥鼠住在哪裏。找住的秘密主題被秘密地編織進了全詩的布局中。在第壹節中,我們發現土撥鼠的棲息地是由壹個詞的同音異義詞(家/家)所隱含的。第二節經文中,避雨的地方似乎和壹幅畫有關(別忘了何多苓是畫家):
午夜腳底
風中的線條
第三節,夢出現了:
秋冬環保夢裏有土撥鼠。
第四節,詩的最後壹節,土撥鼠出現在月光下,變白了。作者詩末的兩行指出,土撥鼠真正的棲息地是“平原”。
它來自平原。
比所有虛構的語言都好。
隨著尋找棲身之地主題的逐步推進,土撥鼠的流浪生活也經歷了從文字的出現到愛情的出現,從親近人類到獨自離去的轉變。
我離它如此之近
它漆黑的夜充滿了憂慮。
壹次又壹次地翻閱我的手稿
作者知道,無論是文字的替代品,還是他人在自我中的替代品,還是生活中不存在的替代品,土撥鼠都同樣珍貴。所以作者想用聲音、畫面、文字、夢境來留住它。但是土撥鼠不能留下來。“它來自平原”。作為壹個迷人的當代人,它生活在詞的仙境裏,但最終卻逃離了語音、臺詞、文本,逃離了純粹的形式和虛構的語言,逃離了自己真實的身體。
這首詩描述了它成群的毛發。
向遠方送去深情。
“植毛”在修辭用法上明顯是故意誇張,意在強調身體的純生理特征。似乎替代詞的出現已經演變成了身體本身的出現。我們應該如何對待這個身體?文字曾經描述過這個身體,但文字無法成為這個身體。作者告訴我們,這是身體世界告別文字世界的時刻。
這些是無價的:
它幹澀的眼睛記得我。
它的薄嘴在告別。
發出忠實的嚎叫
《幹眼癥》忌淚墨。嚎叫當然是土撥鼠自己的聲音,但身體聲音是否如作者所說的脫離了聲音這個詞後仍然“忠實”於這個詞的世界,有其復雜的壹面。隨著詞的出現,我們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身體:布萊克的老虎,濟慈的南丁格爾,威廉·華茲華斯的《綠朱雀》,傑弗斯的鷹,還有我們在詩《土撥鼠》中讀到的翟永明的土撥鼠。詩人為他們創造的外星人創造了壹種語言,但是這些外星人拒絕說這種語言。因為身體世界“現在構成了壹個真正的自然,它在說話,在發展壹種排除作家的活的語言”。
閱讀行為也可能完全排斥作者。當翟永明試圖用土撥鼠的“他者的語言”來描述自己時,她覺得作者是在“離開我”,這當然會降低自我描述的聲音,如果不是完全被剝奪的話。寫作是為了降低自我,即使全世界都加上這個自我,也是徒勞的。如果讓我把上面提到的“家”的外科拆解分析推到極致,“家”甚至不是壹個詞,也不是壹個讀音,而是壹個數學符號:+但是,前面的討論已經表明,這個符號很難執行正常的數學功能(它並不意味著壹個遞增的過程),所以我們不得不從宗教隱喻的角度來看待它:壹個十字架。這與土撥鼠所代表的生命中的不存在構成了“可怕的對稱”:重與輕,死與愛,固定與分散。
從極端的意義上來說,上面的拆解分析似乎是有可能的。十字可分為“壹”和“三”這種“越來越少”的拆卸分析過程要想達到“越少越好”的程度,就必須強制壹個“零”。土撥鼠在廣義上屬於穴居動物,所以考察這首詩中的“洞穴意象”或許是合理的——洞穴也是“ф”。我們很快在文字世界中找到了它:
它漆黑的夜充滿了憂慮。
壹次又壹次地翻閱我的手稿
但要在身體世界中找到洞穴意象並不那麽容易,除非我們把閱讀和討論引向性別政治領域,武斷地假設土撥鼠擁有女性身體,然後在普拉斯的詩《妳的身體傷害我就像世界傷害上帝》的指引下,在土撥鼠身上讀出兩行詩:
可愛的小東西
戀愛中容易受傷。
傷口在這裏可能被視為性別政治的壹種特權,呼喚出身體世界的洞穴意義。但是下面兩行詩否定了這個閱讀規則:
我是說骨頭裏的* * *奔騰。
妳能把它脹得滿滿的嗎?
這兩條線中呈現的凸起很容易與德裏達的“phallogocentri * * * *”聯系起來,後者發展了男性身體的視覺。我們甚至可以將以上兩種互為否定的解讀“相加”,斷言土撥鼠具有雌雄同體的身體。
夠了!雖然我已經提到,這裏的閱讀和討論完全排斥作者,但這還是太過分了,好像是在缺席謀殺作者。當然,我可以為上面的閱讀方法找到足夠的理論依據(我稱之為外科拆解分析)。比如我可以引用G.C.spivak的壹段話來解釋我為什麽要從拆解壹個詞開始,建構某個閱讀立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我回避的立場)。斯皮瓦克的這段話是:
.....如果我們遇到壹個似乎包含著無法解決的矛盾的詞,並且因為它是壹個詞,有時它被用來扮演這個角色,有時它被用來扮演那個角色,從而表明缺乏統壹的意義,那麽我們就會琢磨這個詞。.....我們應該把它追尋到文本中,發現文本不再是壹個隱藏的結構,而是揭示了它的自我超越性和不確定性。
我只是盯著“加”字琢磨。無論當代的理論多麽具有啟發性,它仍然包含著暴力的成分。往往是理論想讀什麽作品就讀什麽,作品好像就是什麽。比如,我想從《土撥鼠》這首詩裏讀到世俗政治的影子世界,我就找出詩裏的“逃”字,做手術;如果我想讀壹妻多夫的私人故事,只需要從《情人痙攣》或者《兒子》開始。
可能這就是讀書的瘋狂吧。從中我看到的是字界的劃分,是閱讀和寫作的劃分。如前所述,女作家在用與男性的關系來定義自己時,感受到了自我描述的分裂。翟永明避免了這種分裂,但她在土撥鼠創造的“語言仙境”中經歷了更真實的分裂。我完全能理解她的處境,她深刻的無力感:在《土撥鼠》的世界裏,她的自我敘事盡管避免了性別政治的分裂,卻不得不忍受話語的分裂。我想我們所有人都會感到無能為力。詞在出現後被分割,人性的完整光輝被“他者之聲”和“他者之體”帶到詞的另壹個世界。我很高興那裏的種族、階級、性別和國籍的劃分不起作用。畢竟我們只是壹群朝聖者和迷失的人。
我很高興看到翟永明的土撥鼠重新出現在ci的另壹個世界裏。就像我喜歡看到威廉·布萊克筆下的老虎出現在博爾赫斯的詩裏壹樣。
*土撥鼠
把壹首詩加到另壹首詩裏是我的訣竅。
壹個人加壹只動物
會造成快速流浪
我是說骨頭裏的* * *奔騰。
妳能把它脹得滿滿的嗎?
午夜腳底
風中的線條
這首詩是關於我們的逃離。
像舊賬壹樣
這首詩寫了壹個小傳奇。
意味著情人的痙攣
可愛的小東西
往遠處看。
在版面上寫個兒子。
秋冬環保夢裏有土撥鼠。
壹個窮人
和它雙手的孤獨
我離它如此之近
它漆黑的夜充滿了憂慮。
壹次又壹次地翻閱我的手稿
可愛的小東西
戀愛中容易受傷。
它在月光下跟著我
全身變白
這首詩描述了它成群的毛發。
向遠方送去深情。
這些是無價的:
它幹澀的眼睛記得我。
它的薄嘴在告別。
發出忠實的嚎叫
這是壹首抒情詩。
關於土撥鼠
它來自平原。
比所有虛構的語言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