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哪都開心不起來。無論走到哪裏,我都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保持心態平衡。
——32歲的工薪階層阿辛的自述,他在壹家為迪士尼供應玩具的工廠工作。
如果說第壹代工廠女工經歷了折磨、焦慮和身體上的痛苦,像女工阿英壹樣尖叫,把自己的身體變成了對抗壹個時代的武器,那麽在新世紀伊始,第二代農民工已經下定決心行動起來,進行集體鬥爭。
中國新工人階級越來越復雜的鬥爭已經到了第二個合同工。愛德華·湯普森在其經典著作《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中寫道,階級形成是壹個“動態的過程”,既取決於主觀能動性,也取決於客觀條件,它體現了歷史關系的概念。世界勞動史告訴我們,工人階級的形成和成熟,往往是在進入工業城市的第二代、第三代農民工中實現的。工作生活中的折磨、困難和不滿的極限不會出現在第壹代工人身上,而會降臨到下壹代。這就是無產階級化的過程,通過剝奪農業勞動者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使他們轉化為城市中的產業工人;事實上,這是貫穿世界資本主義歷史的壹個主題。
在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和工業化社會的過程中,再現了世界資本主義史上的普遍現象。然而,中國的特殊之處在於,它的無產階級進程是獨特的:為了使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融入全球經濟,農民工不能留在城市,盡管他們來到了城市。因為新工人階級被剝奪了職場生存的權利,工業化和城市化對他們來說是兩個極不相關的過程。總之,正是城市生產和農村再生產的空間分離,形成了中國農民工的無產階級化進程。
這樣就出現了壹個未完成的無產階級化(或半無產階級化)過程,導致第二代農民工的不完全感越來越深,即成為“農民工”(工業社會的準工人或半工人)。被不完整感困擾的農民工,往往在生理和心理意義上被困在壹種流浪狀態。在我們過去十年在深圳和東莞的調研中,幾乎所有的勞動者——大部分年齡在16歲到32歲之間——都有工作壹年或更短時間後跳槽的經歷。大多數人在城市工作了幾年,只有少數人認為自己有機會留在城市。對於第二代農民工來說,城市和工業文明的大門依然緊閉。農民工無處可去,無處可回,就像壹個工人的詩裏說的,“妳說妳的人生註定漂泊。”如果妳選擇了打工這條路,註定壹無是處,因為妳既不是農民,也不是工人。妳永遠是壹個農民工,壹個被困在農民和工人之間的人——壹個永遠沒有完成的社會身份。
阿辛的故事:階級的內傷
阿信出生於1977,成長於改革時代。1998第三次高考失利後,阿信不顧父親反對,決定放棄復讀:“我認識壹個人,復讀七八次都沒有成功,最後崩潰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也許我應該嘗試另壹條出路。”阿辛也為自己壹直依賴姐姐的經濟支持而感到羞愧。阿信的妹妹,1994,初中畢業後去了深圳工作。
出去工作不僅可以掙錢養家,還可以培養壹個人的個人獨立性,幫助他實現自由。農民普遍渴望到城市工作,追求自由,這種願望在新生代人口中日益強烈。在中國,無產階級化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我驅動的。阿辛出生在河南省壹個有200多戶人家的村子裏。村裏適齡勞動的人幾乎都出去打工了,十幾戶人家甚至搬到了外地。
從65438到0998,阿信終於在深圳的壹家小工廠找到了工作。這裏的工作條件和其他工廠壹樣殘酷。試用期過後,工資漲到8元壹天。這家小廠負責生產電視天線轉換器,阿信每天在這裏從早上7點工作到晚上11,中午只有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比高強度勞動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主管對待工人的方式。有壹次,主管讓阿辛在地上搬壹個電焊機。焊機剛熔化,所以溫度很高。作為新手,阿辛不知道危險,沒戴手套就去撿零件了。結果,所有的手指都被嚴重燒傷。阿辛回憶說,“當時,主管站在旁邊。他笑著看著我受傷,根本不幫我包紮傷口。他笑完之後,就命令我做其他的事情。”在這家工廠工作了七天之後,阿辛被解雇了。
改革給了這壹代人流動的自由,他們可以自由選擇是為外企還是私企工作。改革釋放了這壹代人改變自己的欲望,但是為了實現這個欲望,他們不得不把自己的勞動力賣給工廠老板。這已經不是秘密了。改革的辯證點在於:壹方面,改革解放了農民,從而把他們變成了勞動力;另壹方面,改革限制了農民在工業城市的自由。Asin可以自由離開或繼續工作。但壹旦開始自由選擇,他馬上發現自己失去了前進或後退的自由。他是這個城市的陌生人,也是永久的過客。他很快就失去了“家”的感覺,覺得自己無處可去。
阿辛接著告訴我們他在工廠的第壹份工作:
第七天,幾個壹起幹活的老鄉看不下去了,打算辭職。其中壹個讓我和他們壹起去。但是我沒有同意。我想壹直工作到拿到工資。我們在車間門口聊了大約十分鐘。後來老板看到了,跟主管說了壹句。我回到車間,主管什麽也沒問就對我說“妳明天不用來了”。然後我跟給我介紹這份工作的村民說,我被開除了。幹了七天,他們本該給我49塊錢,卻壹分錢都沒給我。老鄉說:“妳怎麽敢要錢!不被罰款就好了。”
阿辛幹了七天,什麽都沒拿到就帶著行李離開了工廠;
那段時間我沒有暫住證。我在街上遊蕩,不敢走大路,也不敢走巷子,怕被搶。晚上,除了去電影院,我無處可去...11之後,電影院開始放映晚場電影,門票只要3元。於是這個能容納100人的放映廳就成了四五十人睡覺的地方。有時候睡的人太多,連腿都伸不開。到早上6點或7點,我們必須離開。於是在電影院睡了20多天,直到找到下壹份工作。
阿辛的故事代表了大多數農民工第壹次在城市工作的經歷。在深圳壹家電子廠工作的女工阿敏說:“我從第壹份工作中學到的是,我們沒有權利。老板有權要求妳離開,妳卻壹點權利都沒有。”
不歸點——壹種新的圈地形式
“跳,跳,跳,有人說我跳的是生存之舞。
跳,跳,跳,我們在痛苦和憤怒中跳...
誰把我們的人格、尊嚴...
這些瘦骨嶙峋的手臂被擰開了。
在異鄉無助地爬行掙紮。"
——《再寫螞蚱》是2006年壹個青年工人寫的。
2000年春天,在深圳工作兩年後,阿辛決定回到家鄉。他告訴我們“即使我每天很努力,別人還是不把我當人看。”我看不到城市的未來。我能期待什麽?我沒有錢,也沒有別的可以依靠。我寧願回家。“阿辛在城裏沒有立足之地,留下來看不到任何前途和未來。
兩代工人階級壹直面臨著壹個艱難的選擇,是外出打工還是留在農村。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2007年對返鄉農民工就業情況的調查顯示,在28個省份的301個村中,返鄉農民工占外出務工農民工總數的23%,返鄉農民工中有16%參與創辦鄉村企業或開始務農。
阿辛向我們講述了他回到家鄉的經歷:
我到家時,村子裏正忙著播種。我對我頭腦中的計劃感到興奮。我承包了壹塊荒地做點事。即使在晚上,我也睡不著。我的頭腦總是在思考我的計劃。如果能擴大經濟作物的規模,我就能發大財,向父母和其他村民證明,回家也是壹個不錯的選擇。
阿辛開始動員他的親戚和鄰居,有人為他提供拖拉機和勞動力。他大概可以為自己的商業計劃獲得20畝耕地。阿辛決定種植西瓜,因為這種水果容易管理,在市場上賣得很好。然而,正如在農村地區經常發生的那樣,意想不到的事件發生了。因為連續幾天的大雨,西瓜成熟得太快,還沒賣出去就爛在地裏了。阿辛的父親很有經驗。他了解農業生產和市場波動的風險,所以他從壹開始就反對阿辛的承包計劃。他背著阿辛勸別人收回土地。短短幾個月,阿辛就花光了幾千塊的積蓄。
阿辛的遭遇絕不是個別現象。那些決定回鄉做小生意的農民工中,最終回到農村的不到壹半。在最終回鄉務農的人當中,我們在深圳、東莞看到的大部分人都以失敗告終。
阿辛別無選擇,只能再次離開家鄉。這次他回家時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但我只能把痛苦埋在心裏,壹個人再次來到深圳。在去深圳的火車上,他偶然得知在深圳做模板很賺錢,於是進了壹家生產工藝品的工廠,月薪800元。試用期過後,工資有所增長。當他在這家工廠工作第三年(2002年)時,Asin每個月可以拿到65,438+0,700元。有時候加班工資能賺3000塊。
阿辛很幸運,能成為壹名高收入的熟練教師。然而,不知道為什麽,他在工作中從來沒有開心過。如果說追求物質回報是工人階級的共同願望,那麽對於阿辛來說就沒那麽重要了。工作對於阿辛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感,也讓他的生活出現了裂痕:“無論在哪裏工作,我都不開心,我的心永遠不會平靜,總覺得應該做點大事。”
第二代農民工之前的選擇非常有限:“出來打工的時候,想家。但當我回到家,我又想工作了。”只有少部分農民工願意回鄉發展,但和阿信壹樣,回不去了。第二代農民工大多已經意識到,回到農村“不可能發展”,也永遠不可能“回去”。對於農民工來說,“種田沒錢”已經成為壹種學問。其實蓋新房的費用,結婚的費用,教育醫療的費用,購買生活用品的費用,都是打工賺來的。除了三餐,勞動的社會再生產,包括住房、衣著、教育、醫療,幾乎都要靠他們打工掙的錢。
無論是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農村都被掏空了。第二代農民工成長在壹個生活條件相對較好的時代。他們的眼界更開闊,對染什麽顏色的頭發,穿什麽風格的衣服更感興趣。但壹旦踏上打工的旅程,他們就很難找到回家的路。十幾二十歲的農民工,無論男女,平時都不知道家裏有多少畝地,種地能掙多少錢。無論如何,他們更渴望留在這個城市。他們知道給老板打工不是長久之計,所以很多人都夢想著有壹天成為老板。第二代農民工高不可攀的個人期望,以及他們在農村和城市之間來回奔波時遇到的無盡挫折,不可避免地導致了無處發泄的憤怒和不滿。
結論
改革再造了中國,使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同時,改革也再造了中國新的工人階級政治。沿著壹條特殊的無產階級道路,第二代農民工已經逐漸意識到自己的階級地位,並將參與壹系列的集體行動。第二代農民工的準社會地位,讓他們比第壹代更加憤怒和不滿。他們意識到自己已經徹底被逼到了絕路:城市留不住,家鄉回不去。精神上、實質上的“圈地”,與中國農民工未完成的無產階級進程密切相關,是城市生產與農村再生產的空間隔離造成的。
阿辛的故事很有代表性,因為它加深了我們對農村生活和作坊鬥爭的理解。阿辛的坎坷經歷不僅僅是個人的,還包含著深刻的社會意義。他的經歷與工廠和農村都有關系。阿信固執己見的父親極力阻止兒子回鄉創業,可能比較特殊。但是,從回鄉創業,最終失敗的情況來看,阿辛的經歷和很多農民工差不多。失敗迫使他們再次外出工作。這個過程是無止境的,無產階級化的過程永遠無法完成。這就形成了壹個惡性循環:改革和城鄉二元分割,激起了人們逃離農村的欲望,但逃離之後,農民工只能在工廠裏打拼。當他們在工作中遇到挫折時,往往會產生回國的想法。但對於返鄉的農民工來說,他們無處可去,只有出去打工才能生存。這種惡性循環給農民工帶來了壹系列殘酷的生活體驗,不可避免地引發了憤怒和叛逆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