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後閱讀,我給孩子們選了李商隱的《錦瑟》。
“我想知道為什麽我的錦瑟有50根弦,每根弦都像花壹樣,代表著青春……”在孩子們的閱讀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她。
她側過身,轉過身,笑著看著我說:“記住這首詩,妳就會記住妳的阿姨。薇薇,妳會永遠記得妳阿姨嗎?”
“是的,我姑姑。”年輕的時候,我回答的幹脆,不假思索。
"...壹個應該永遠持續的時刻,在我知道之前已經來了又走了。”在郎朗的閱讀中,我靜下心來仔細回憶她的面容,卻驚訝地發現,她終究還是走了很遠。在我的內心深處,她的身影揮之不去,但輪廓模糊。時間壹直在給死者越來越模糊的臉添堵,我終於忘記了她確切的臉。
她的名字叫錦瑟。
母親總是只叫她“劉阿姨”。我叫她“劉阿姨”。
二
爺爺去世後,我還在鄉下的父母想方設法讓我在五歲的時候回到城裏的老家。房子很大,只有我和她。
剛回老房子,不習慣壹個人睡。晚上熄燈的時候,絕望的黑暗突然湧入臥室。壹層層的黑,連我的呼吸都似乎在黑暗中。我在黑暗中,仿佛會被黑暗融化。我緊緊抓住被子,用唯壹能抓住的東西抵抗黑暗。
除了黑暗,老房子晚上的寂靜也讓我害怕。有時候會在夢裏突然被內耳傳來的耳鳴聲驚醒。響亮而尖銳的耳鳴就像壹把鋒利的刀刃,把我的意識分割成壹小片壹小片。終於,從耳朵傳到心裏的聲音,像壹個霹靂,把我轟成了兩半,我就這樣痛苦地醒來了。
“婆婆……”
我光著腳走過樓道,抽泣著跑向阿姨的臥室。我爬上姑姑的大床,壹雙溫暖的手立刻從黑暗中伸出,摟住我的腰,帶著濃重的暖香把我拽進被子裏。我姑姑,喜歡用香木珠熏衣服,有淡淡的木頭味。我枕著姨媽的胳膊,聽著她悠長而持續的哼聲,黑暗的恐懼在她清新的哼聲中消失了。層層黑暗突然變了臉,溫柔而真誠地催我入睡。
早上,我最喜歡看我阿姨梳頭。我姑姑的頭發很長,垂到腰際,稀疏而灰白。牛骨梳緩緩滑過她的長發,拖下灰色的絲綢。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把纏繞在梳齒上的掉落頭發的根部拔掉,纏在手中。她把它放在壹個黑色的緊身木首飾盒裏:“將來頭發掉得差不多了,妳就可以把它塞到發髻裏了。”
她壹邊梳頭,壹邊教我背古詩。最常見的是錦瑟。
“我想知道為什麽我的錦瑟有五十根弦……”我姑姑的聲音很溫柔。
"每壹朵花都有青春的間隔"我壹邊擺弄她的頭發,壹邊處理她的詩,”...人魚在月綠的大海上流下珍珠般的眼淚,藍色的田野對著太陽呼吸著它們的翡翠..."
我背完了所有的詩,姨媽的頭發也梳好了。
“薇薇,這是婆的名字——錦瑟,還記得嗎?”
“記得,我的名字有詩嗎?”
“對,《采薇》:‘我曾去,楊柳依依。今天想起來,下雨了。" "
“女人,妳讀,妳再讀壹遍。奶奶,妳也應該記得我的名字,我的詩。”我擡起頭,嚴肅起來。
“女人記住,傻女人。昨天我走了,威洛·伊壹。今天想起來,下雨了。”將來,如果妳長大了,離開了奶奶,只要她壹讀到這首詩,妳還會回來看她嗎?"
“好!妳應該大聲讀出來。如果太遠,我怕聽不到。”我皺起了眉頭。
姑姑笑了笑,哭喪著臉把我摟在懷裏。
天氣晴朗的時候,阿姨會把閣樓上的幾個大箱子打開,讓箱子裏的東西看天。大多數箱子裏都裝滿了古書。其中有壹個小的,裏面裝滿了衣服:壹件繡著金線的鳳凰牡丹錦,壹件水綠色的生絲旗袍,壹條銀緞披肩...漂亮的絲制物件,沾著盒子濃重的樟木香味,依稀聞著被時間隱藏的冷肥皂香。我把衣服壹件件展開,開心地穿在身上。
“傻姑娘,壹手汗,別弄臟了!”舅媽罵著,眼裏卻有笑意。“嗯,這件綠色旗袍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
我看著她展開那件綠綢旗袍,對著她的身體做了個手勢,匆匆收好。我咯咯直笑:什麽時候姨媽從綠絲旗袍裏出來,再也不回去了?
“阿姨,我要。”我拿起旗袍披在身上,長長的絲袍拖到地上。
“哎喲!”我姑姑威脅要打,就拿起旗袍的下擺給我扒下來。
幾年後,父母也回到了城裏,搬回了老家。我看著突然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的父母,我卻被分開了。我緊緊握著姑姑的手,手心冒汗,至死都不松手。
媽媽回來了,把老房子整理了壹下,裝修了壹下。除了姑姑的樟木箱子,閣樓上的雜物都搬到了儲藏室。
“劉阿姨,有些東西扔在箱子裏幾十年都沒用,占地方,最後還得處理掉……”我媽跟我姑姑提過好幾次,有意無意。
最後把樟腦盒從閣樓搬到客房,最後搬到放雜物的儲藏室。
“小心點,那個木箱……”我姑姑猶豫了。“該扔的扔了。”
母親叫工人打掃衛生,把箱子搬出去。舅媽突然起身,打開其中壹個木箱,摸索著拿出了那件水綠色的絲綢旗袍。
媽媽說,等我長大了,晚上不準打擾阿姨。“以後,晚上不要總去姨媽家睡。自己睡吧!”媽媽的臉很冷,黑色的眼瞳裏我看不到星星,把我和她眼瞳裏映出來的我隔開了。
晚上,我把頭埋在被子裏。在被子下,黑暗是無邊無際的。我的呼吸沈重,壓迫著我的心。我緊緊抓住被子角,睜大眼睛,將自己與被子外的黑暗完全隔絕,但對黑暗的恐懼如水,渾然壹體。
“婆婆……”我掀開被子,跳下床,試著光著腳跑向阿姨的臥室,但是我害怕。我們壹行人坐在床上,在黑暗中哭泣。除了哭,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妳哭什麽?”媽媽生氣地從臥室出來,問。
“我害怕。”
我姑姑被驚醒過來了。
“來,來,和我阿姨壹起睡。”
我看著她,只是哭了。黑暗中,壹個模糊的影子慢慢向我靠近。我能聞到她身上清新的木頭味。這氣味讓我放心。我向她伸出手。
“自己睡吧!這麽大的人!劉阿姨,別慣著她。”
嘆了壹口氣,溫暖的影子離開了。黑暗中,冰冷的木本植物徘徊了很久。
三
劉阿姨,我媽媽總是這麽叫她。
我知道,我奶奶已經展平成薄薄的照片了,就在我媽臥室抽屜裏。我無數次的盯著照片上那個穿著碎花旗袍的女人,看著她的笑容凝固在時間之外,看著她的眼神和我姑姑的有些相似。不知道她有沒有我姑姑那麽重的木質。
媽媽和阿姨互敬如賓。我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差距。他們之間的冷漠是,我媽壹言不發地擦著我阿姨整理好的書架;是我媽壹個人熬著米粥不吃阿姨做的面食。是姑姑笑著指出了我媽的南陽口音,而我媽則疲倦地打斷了姑姑教我背的古詩...
我迷茫地走在媽媽和阿姨之間,漸漸習慣了壹個人思考。我在院子裏的井邊躺了很久,低頭看著井。井裏很平靜,我隱約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從黑洞洞的井裏往外看。陽光只在夏日午後的某個時候直射在井上,在井底投下壹片綠色的光束。在綠光下,我可以看到隱藏在平靜水面下的凹凸不平的豎井壁和凹凸不平的井底。光束轉瞬即逝,井面下的世界突然消失,水面平靜如鏡。對我來說,成人的世界就像井底的世界壹樣神秘。
四
在學校學了幾個字後,經常躲在阿姨房間看書。母親不喜歡孩子那種守舊的閱讀態度。她看到我整天沈默,拿著書就皺眉。我也害怕激怒她。只有走進阿姨的房間,聞到壹股淡淡的書香,我才安心。我姑姑從不責怪我。她的房間裏有數不清的書,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架上。我阿姨把所有帶插圖的書都放在底層我能拿到的地方。
“這個傻丫頭以後估計是個書呆子。”家人這麽說。
“多出去跑跑步,別待在婆婆房間裏和別的小朋友玩。”我媽聽完,皺了皺眉,把我手裏的書拿走了。“出去,出去玩。”她像壹只不聽話的蒼蠅壹樣揮著手。我站著不動,盯著她手裏的書。
“出去玩,聽見了嗎?”她大聲責罵我。
我淚眼汪汪地看著她,不知所措。
“薇薇安愛讀書,所以這不是什麽壞事。就讓她看看……”舅媽笑著勸道。
“不!出去玩!”媽媽突然生氣了。
舅媽突然沈默了。我沖向姨媽,緊緊地抱著她。“這孩子,走吧...去,聽媽媽的話。”她撫摸著我的背,溫柔地說。
我沒有動,只是抱著她。
“嗯,如果這個孩子安靜,愛讀書,讓她讀書是好事。”舅媽輕聲說。
我媽看著我,我媽正纏著我姑姑,冷冷的看了我姑姑壹眼:“妳怎麽老是憑脾氣做事?”
壹定有我不明白的地方。它們藏在時間裏,藏在母親的眼裏,藏在被遺棄的阿姨的樟腦盒裏。
十歲那年,十幾年沒有音訊,遠在南陽的月經帶著表妹回來了。隔了幾十擔又見到他媽,月經眼淚汪汪地拉著她媽,不停地走,但對姨媽,她只是淡淡地寒暄,話裏帶著冰。
住了幾天,表姐對我對姑姑的依戀感到很驚訝。“她是個假奶奶。我們的祖母早就去世了...傻女人,妳知道她是假奶奶還親她?”
我看著我表妹的眼睛,呆若木雞。
晚上表姐和我同床,用和媽媽壹樣柔和的南陽口音對我說:“爺爺被她迷住了,不然我們白家也不會這麽慘。”外婆是南洋的阿祖替外公娶的,外公不喜歡,娶了她做第二任妻子。喬去世後,我爺爺幹脆不回來了,留下我奶奶和我奶奶阿姨壹個人在南陽。她好幾年沒生孩子了,爺爺想帶兩個女兒回內地。我奶奶舍不得,留了壹個在南陽。如果不是她,奶奶也不會和姑姑姐姐分開幾十年。我奶奶也不會整天躲著人抹眼淚,早早就死於肺病。如果爺爺留在南陽經營祖業,以後哪裏會受這麽多苦,還連累妳媽..."
“爺爺不回南陽,妳就真的不在乎妳奶奶和外婆了?”
“嗯,當初,我寫信給南洋...後來這邊情況變了,也沒有消息了。我們不知道我們是死是活...
“另壹方面,她真的很勇敢。壹個女學生,當時敢違背父母,嫁給壹個商人做二奶。”表哥突然補充道。
“那麽...她是壞人嗎?”我的腦子壹片混亂。
我屏住呼吸,等表妹說下去,她卻打了個哈欠,停了下來。過了壹會兒,我的枕頭上傳來她粗重的呼吸聲。我擡頭看了看窗戶,白天的熱氣已經散去,夜風吹進房間,掀起了窗紗。於是,在紗窗輕舞的時候,窗外的藍天突然出現了。我躺在床上,捧著心壹次又壹次的等待,等待窗紗升起。
姨媽表姐走後,我問姨媽:“奶奶,妳是好人還是壞人?”
“妳說呢?”她閉上眼睛,沒有看我。
我不停地問問題,堅持要知道答案。
……
五
我慢慢遠離我的阿姨。姑姑的故事,在姑姑和表哥出現後,再次在父母、親戚、鄰居的談資中流傳。故事的主人公是壹個抽象的音節,寄生在他們的唇齒之間。我驚恐地發現,她已經改變了我心中的輪廓,而我卻無能為力。
我沈默了,靜靜地躲在阿姨的書裏。我翻遍了阿姨房間裏所有有插圖的書,即使是沒有插圖的,我也活讀了很多。在阿姨的書裏,我不再害怕。有我熟悉的墨水味,有讓我屏住呼吸的故事,有我爛熟於心的詩詞。
端午節到了。阿姨和媽媽把粽子葉、糯米、肉餡、蝦放在壹起。包完粽子,我媽警告我:“孩子,別多吃了!”只能吃壹個,吃多了就不消化了!"
我吃了壹個粽子,擡頭看著阿姨:“婆婆……”我沮喪地盯著面前誘人的粽子,眼淚啪嗒啪嗒地流了下來。她軟化了她的心,給了我壹個快速的眼色。我媽壹出餐廳,就偷偷塞了幾個大粽子到我手裏。我吃得很開心,壹個接壹個。
“別吃了,夠了,夠了!”我姑姑急忙攔住了我。
我甩開她的手,蒙住我的頭。我真的很傷胃,在床上起不來。在我媽的追問下,我壹下子表白了我姑姑:“我婆婆...讓我吃……”
母親的臉沈了下來。
“知道薇薇腸胃虛弱,阿姨,妳……”
姨媽尷尬的搓著手,看著我,求助。
“我不想吃,妳給我吧。妳給了我幾個。”我怯生生地說,偷偷瞟了她壹眼,我看到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下來。
她起身離開了。
“妳這個傻姑娘,她...她讓妳吃屎嗎?”看到她離開,母親輕聲責備她。
我點點頭,討好地說:“她是個假奶奶,心臟不好……”我話音未落,我發現我媽往我身後看的時候臉色突然變了。
舅媽悄悄地走進房間,手裏拿著從院子裏摘的消食草藥。她默默地看了我壹眼,慢慢地退出了房間。如果她的眼神是冷的,會從我的心臟滑到我的指尖,我的手指會突然變冷。
晚上,我躺在臥室的床上,肚子疼得厲害。疼痛的牙齒無處不在,啃著我的胃和神經。隱隱約約,我聽到了姑姑的啜泣聲,這啜泣聲在夜裏像繭絲,層層疊疊,將她的悲傷包裹在黑暗裏。終於,壹切都安靜了,所有的抽泣和嘆息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意識也漸漸陷入漫無邊際的夜的寂靜中。
第二天醒來,看到姨媽和父母坐在飯桌旁。悲傷是冰凍的冰,藏在她的眼睛裏。我的胃仍然疼。
六
姑姑離我越來越遠。偶爾她體內沈甸甸的木本植物會飄進我的夢裏,卻像隔著窗簾看月亮壹樣不真實。她養了壹只貓。日落時分,她抱著貓,久久地獨自坐在露臺的躺椅上,壹言不發地望著夕陽的方向,看著太陽壹點點失去熱量。
偶爾去她房間找書,我拿了就走了。
有壹天,我在垃圾桶裏看到那個畫著的脫胎首飾盒,掀開的蓋子露出微微花白的頭發。
“阿姨,妳的頭發。”
“不,”她平淡地說,“我老了,手抖得厲害,頭發也梳不好。”我阿姨剪了頭發。
“那麽,把盒子給我。”我想把我的塑料珠鏈放在壹個盒子裏。我拿起首飾盒,擦掉上面的汙漬,猶豫了壹下,挑出花白的頭發,揉成壹團,扔進了垃圾桶。
上壹次和阿姨在露臺上乘涼是仲夏。躺在搖椅上,她為我撥弄著蒲扇,背了壹首詩:“白雲漸行漸遠,青楓滿愁。”今晚誰去劃船?哪裏懷念明月樓?可憐人徘徊樓上月,應留人補鏡。我在玉湖的簾子裏滾不動,只好在鐵砧上砸,還回去。"
我躺在長長的竹椅上,聽著她的詩,看著天上的月亮,從出生時純凈溫柔的黃色,悄悄地變成了孤獨冰冷的銀色。
“阿姨,妳剪了頭發,我不認識妳了。妳是老阿姨嗎?”我突然說。
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嘆了口氣,“沒有”。魏魏,妳已經不是以前的魏了。薇薇長大了。"
她的目光從我身上收回,再次擡頭看著頭頂上的月亮。良久,她突然用微弱的聲音問我:“薇薇,妳長大了,還會記得小時候婆婆教妳讀詩嗎?”
我連忙點頭。
“薇薇,我想回家。”
“家?這不是妳家嗎?”
“我姑姑家在江寧,很遠。”
“嗯,那妳為什麽來這裏?”我突然硬起心腸,挑釁地看著她。
她楞住了,低頭看著我的眼睛。我在黑暗中對著月光盯著她的眼睛,有霧看不清楚。良久,她扭過頭,擡頭望著月亮,低聲說:“薇薇,人還是要聽自己的意願——身體上受委屈沒關系,別委屈了自己的心。”在她的眼瞳裏,倒映著冷月,她在跳舞。
“妳後悔嗎?”我突然問了這句話,連我自己都驚訝。從大人的談話中,我隱約知道姑姑家也是江寧的富貴人家,祖上做過翰林。做了白宮的第二任妻子後,她羞於回娘家。她老母親知道她沒有孩子,就在江寧收養了幾個養子,早早安排好了未來的家。臨終前,老母親還在等她回去。
“不,我的心是我想要的,我不後悔。”她笑了。“薇薇,我走了妳會想妳阿姨嗎?”她用等待的目光看著我。
“我不想。”我笑著看著她。
“真的嗎?”她皺著眉頭,用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也皺起了眉頭。我說的有壹半是真的。我姑姑不再是以前的姑姑了。她已經走出了我記憶中那個讓我無比依戀的溫暖陰影。就像她曾經走出綠絲旗袍,再也回不去了。我突然覺得難過,低下頭:“是的,我會稍微想壹想。”
月光如水般滑過她的搖椅,鋪到我的竹椅上,在我的赤腳上印下壹個白色的印記,突然消失了,不知道在哪裏。我看著頭頂的月亮,眼皮越來越重。
“斜月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不知多少人月歸,月搖河樹。”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遠,漸漸離開了我的心...
七
我姑姑堅持要回她的家鄉。她和她媽媽談了壹整夜。他們的話語,在黑暗中徘徊,壹縷縷,時而飄入我的耳中,時而消失。
“我先回去了...埋葬妳的父母。妳媽媽已經等得夠久了。我知道,上次妳姐姐來的時候,她帶回了妳母親的骨灰...以後我陪我老母親……”
接下來的幾天,阿姨開始收拾東西。
“這個,薇薇安,妳小時候就想要了。薇薇,妳現在要嗎?”她拿出了水綠色的絲綢旗袍。
“嗯。”我接過旗袍,掛在身上。旗袍的下擺搭在腳踝上,讓我覺得癢癢的。
“薇薇,妳老了……”她看著我,眼睛深處,閃爍的星星在晃動。“薇薇再過幾年,會是壹個漂亮的女孩嗎?婆婆怕看不出來……”她溫柔地笑著,但笑聲還在唇齒間,就戛然而止了。
我阿姨走了。
我姑姑的貓小白哭了幾天,蹲在我姑姑曾經坐過的椅子上,用漂亮的眼睛盯著我。“傻貓,婆婆不回來了。”我試圖擁抱他,但他轉過身,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它叫著往前走,不遠處,又蹲下來,睜大眼睛看著我。
八
我祖母的照片已經從我母親臥室的抽屜裏拿走,掛在她書房的顯眼處。圖像中的女子身著素雅的小碎花旗袍,體態婀娜,細長的眉毛下壹雙美目凝視前方。
我拿出姨媽的黑色脫胎木質首飾盒,黑漆漆的盒面上隱約映出我的目光。我後悔不該扔掉姨媽的頭發。
我阿姨回去後不久就生病了。她的養子照顧她。母親每月定期寄錢給她。我和媽媽壹起給阿姨寄錢。我看到幾張薄薄的鈔票從銀行小姐的指縫中刷刷滑過,記憶中的阿姨形象漸漸變薄成了鈔票。
“又寫信過來了,說這個月血壓又高了...而且我還得送錢過去。那邊怎麽照顧……”
“那麽...讓我婆婆回來……”我怯生生地說。
母親沈默了很久。
我咽了壹口口水。低頭
新年就要到了。媽媽買了壹堆賀卡。我興奮地站在壹旁,挑了最漂亮的,依次遞給媽媽,寫下祝賀。剩下的最後壹個,艷俗的深紅色背景,活潑的紅花,紅紅的眼睛。母親皺著眉頭,想不起來要寄給誰。
“這個...發給我婆婆。”我輕聲問媽媽。
“好吧,妳寫吧。”母親嘆了口氣。
我工整地寫下了“節日快樂!”在賀卡上。我想不出寫什麽。我的手心都被賀卡的襯紙汗濕了。
“薇薇”,我在簽名處寫了我的名字。
九
舅媽回信,歪歪扭扭幾個字,別扭地躺在紙上:“我過去,楊柳依依。”今天想起來,下雨了。"
就好像我收到了壹個熱烙鐵,把信塞進了抽屜。沒過多久,信就不見了。
我姑姑的貓小白生了壹只小貓。滿月後,父親把貓扔了。
貓小白每天都睜著眼睛,向我哭喊著要壹只小貓。後來,它不哭了,從我身邊偷偷溜走了。很快我發現它的肚子又鼓了起來,我莫名其妙地慌了。後來他的肚子癟了,但我沒看到貓。不到壹周,它就死了。據說他誤食了藥鼠的東西,死在溝裏。夜裏,我隱約聽到隔壁無人的院子裏有貓在叫。
“貓在鄰居家。”我告訴了我父親,但我沒有看他的眼睛。因為我知道無濟於事,大人不可能為了救貓而打開隔壁鎖了多天的院門。
晚上,我手捧著心,尋找著貓的啼哭。他們哭了幾個晚上之後,就沒有聲音了。
收到姨媽的回復後不久,我媽就接到了她去世的電話。母親掛了電話,怔怔地,久久沒有說話。那年春節特別冷。我躲在家裏,蓋著被子看書。我的腳很冷,很長時間都不能取暖。窗外爆竹聲不斷。我起身把鼻子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呼出的熱氣模糊了窗戶,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用我的食指在窗戶玻璃上寫下:金色金色金色...
桌子上攤開的那本書上寫著我早已熟悉的詩《錦瑟》:
我想知道為什麽我的錦瑟有五十根弦,每根弦上都有壹個青春的間隔。
聖人莊子白日做夢,蝴蝶蠱惑,帝王春心杜鵑啼。
人魚在月綠的大海上流下珍珠般的眼淚,藍色的田野向太陽呼吸著它們的翡翠。
壹個本該持續到永遠的時刻,在我知道之前已經來了又去了。
詩頁上畫著花花綠綠的圖畫,粗劣的筆觸,艷俗的色彩,傷了我的眼睛。
後來我開始做夢:我進了隔壁廢棄的院子找貓。我打開鄰居家葡萄藤的後院門,闖進了滿是灰塵、漆黑壹片的大樓。小貓的哭聲微弱若隱若現。但是我還是找不到那只貓。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貓的叫聲,壹聲聲響下來,又害怕又無助。
我無數次闖入這個夢境。
漫長的夢在六年後結束了,那年我十八歲:鄰居家的門開了,走出來壹個陌生的女人。她告訴我,貓死了,不用找了。
我松了壹口氣,好像我已經知道了答案。我明白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時光流逝,前世今生,在我們身後,在我們腳下,壹寸壹寸凝固。
妳做夢去吧。
十
在填報高考誌願的時候,長輩堅持讓我學商科,但我還是堅持報考了自己喜歡的中文專業。畢業後,我成為了壹名中學語文老師。
“妳讀語文,壹輩子和文字打交道,壹輩子窮,以後會後悔的。”長老對我說。
“我要我想要的,我不會後悔的。”我在空靈的地方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年清明,我去了姑姑的老家。我帶了壹大束她最喜歡的白色山茶花。
“嗯,那是媽媽的墳墓。媽媽總是說妳是她最親近的人。媽媽走了,還在念叨妳的名字。”她的養子陪著我,壹個個找借口。
“媽媽說妳壹定會來看她的。”他蹲下來,拔掉了墓邊的雜草。被連根拔起的草托起了土壤,彌漫著淡淡的泥土氣息。我怔怔的看著他的嘴,聲音從他嘴裏發出來,卻只是滑過我的耳膜,傳不到我的心裏。
我撫摸著墓碑上冰冷的字:劉錦瑟。恍惚間,我看到了多年前那個穿著水綠色絲綢旗袍的女子,眼神深邃:“我曾經不在了,楊柳依依。”今天我想,下雨了..."
壹把斷戟刺中了我的心臟。時間中的女人突然消失了。壹束白色的山茶花從我手中滑落。落花飛舞,記憶的碎片如煙霧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