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泰戈爾泛神論的影響,冰心的創作傾向於歌頌溫柔的愛情。徐誌摩的藝術風格接近冰心,追求清新、活潑、溫柔、善良,帶著淡淡的憂傷。但細細品味,徐誌摩太過空靈,缺少冰心對生活的不懈追求和愛國主義的綿綿深情。
泰戈爾對中國散文詩的影響是廣泛的。只有冰心獲得了泰戈爾思想和藝術的精華,成為“泰戈爾最著名的私人弟子”(徐誌摩《泰戈爾來中國》)。
冰心的詩歌受到泰戈爾的影響是現代文學史上不爭的事實,也是研究者的老生常談。聞壹多稱冰為“中國最善於學習泰戈爾”的女作家1,徐誌摩認為冰心是“最著名的泰戈爾的私人弟子,有著美麗的外表”冰心自己說,“我寫《星星》和《春水》的時候,不是在寫詩,而是受泰戈爾《飛鳥集》的影響,把平時寫在筆記本上的幾句話——這些‘零碎的想法’收集在壹個集子裏”。不需要回避冰心受到泰戈爾的影響,但這種影響不僅僅是對詩歌外在結構的單向模仿。更重要的是,冰心的詩歌創作更多地受到了泰戈爾的影響,在宗教精神和宗教理想方面有所發展。我們不僅可以在兩位詩人作品的語言結構中享受到閱讀詩情畫意的快感,還能感受到兩位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詩人在他們的詩歌中試圖為陷入困境的人類尋找壹個可以安息的靈魂。
宗教是人們的精神追求和精神寄托,詩歌是詩人情感意識最有效的表達。當詩人在詩歌中表達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理想時,宗教的精神內核必然會滲透到詩人的情感過程中,通過詩歌的意象內涵對讀者產生吸引力。印度是壹個宗教多元化的國家。而且在印度歷史上,宗教和文學藝術是融合在壹起的,成為印度文化的核心。泰戈爾從小生活在宗教氛圍中,他的父親戴·溫德拉·納特非常擅長研究《吠陀經》和《奧義書》,在當時的社會中被稱為“大仙”。正是這種文化背景,使得泰戈爾的詩歌體現了印度宗教文化的大宇宙和小宇宙中“梵我合壹”的理念,以及追求愛情的精神理想。尤其是在青年時期,泰戈爾受到了西方基督教的影響,所以他詩歌中的“上帝”是東西方宗教文化交融的象征。壹方面,他認為“上帝死了,宗教就會合而為壹”(《鳥》第84節)。另壹方面,他主張不要去亂拜。“給誰?睜開眼睛,上帝不在妳面前。”(吉檀迦利第11節)顯然,泰戈爾對“上帝”的理解融合了東西方文化的宗教精神,並把這種精神變成了完全普世的哲學。冰心出生於20世紀初中國的壹個溫馨家庭。她的祖父謝子秀是壹位私塾老師,他的書法對聯“安於己知不足,為他人做點事”足以顯示這個家庭的宗教文化氛圍。冰心的母親投身佛教,與世無爭,對冰心早年的宗教情結有壹定影響。當她進入北滿女校時,“受到基督教的影響,我形成了自己的愛情哲學”4。受宗教文化的影響,詩歌被用來表達宗教精神,這是泰戈爾和冰心詩歌創作的相同點,而全方位的宗教之愛則是兩位詩人詩歌情感的相同主題。
“頌”是泰戈爾常用的詩歌形式,他的《吉大阿裏》的標題在孟加拉語和印地語中都有“奉獻”的意思。以贊美上帝的形式完成詩歌創作的形態結構,以兼愛為主題完成詩歌的情感表達,是泰戈爾詩歌創作的美學特征。他的《園丁集》是宗教愛情的哲學升華。詩人試圖創造壹個完美的愛的宗教世界。在上帝的指揮和管教下,人類完成了從幻想到現實的實踐過程。不僅愛情是幸福的,生命是無限的,甚至死亡也是美麗的,除了人以外的壹切自然事物都更加美麗。愛欲是泰戈爾詩歌中最突出的思想,也是他詩歌中宗教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鳥》表現了宗教人格化的特征,是詩人心靈歷程的記錄,展示了詩人內心世界宗教精神的復雜性。在這本詩集裏,詩人反復呼籲上帝向人類示愛,祈求萬能的上帝將愛灑向人間。詩人將主觀情感投入到看不見的、無所不能的“上帝”中,因此他詩歌中的虛幻意象自然滲透著神秘的宗教情結。“我們的生命是壹份禮物,只有付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鳥》第56節)。這是壹種殉道的宗教精神,其殉道的原因是相信上帝對人類的關懷是無私的、公平的,所以作為上帝使者的人應該按照上帝的意誌無條件地獻出自己的生命。新月系列的主題是:“新月”象征著新生的孩子,即人類寧靜、美好、純真的童年。詩人通過對兒童心理的描寫,巧妙地表達了生活的無限美好和豐富多彩。孩子靜如“新月”,生活在完美美好的愛的環境中,這壹切都是聖靈之神所賜。泰戈爾詩歌中的宗教情懷主要是對泛愛的哲學的肯定,對上帝的依賴和崇敬。冰心不壹樣。雖然冰心詩歌的本質仍然是以“宗教的愛的哲學”為核心,但冰心的詩歌更多的是對愛的肯定和贊美,而少了對上帝的依賴和崇拜。在泰戈爾的詩中,“上帝”是壹個反復出現的全方位符號,是調和人與人、人與自然對立的抽象客體,是給予人類愛的主體。但冰心詩歌中的泛愛主義是以人的價值為中心的,他對愛的宗教情懷更多地表現為壹種奉獻。即使是深受泰戈爾影響的《群星》,其宗教精神也主要表現在為弱者出謀劃策,為受難者尋找港灣。“媽媽!/天上的風雨來了,/小鳥躲進了自己的巢裏,/心裏的風雨來了,/我不得不躲進妳的懷裏”(星星第159節)。詩中的“母親”壹詞與泰戈爾詩中的“上帝”壹詞同義,但“母親”的含義是遠離上帝,更接近人,是利益眾生的實體,而不是神秘的“上帝”。從這個意義上說,泰戈爾是把人的本能轉移給了上帝,而冰心是把上帝的特質轉移給了人的理想世界。泰戈爾更註重宗教關懷的終極意義,冰心則註重宗教奉獻的理想和精神。泰戈爾詩歌中的泛愛是神秘的。在他的詩中,宇宙萬物因愛而融為壹體,而冰心詩中的泛愛卻摻雜了人道主義精神。雖然冰心的詩回答不了人類苦難的根源,但冰心對人類真正相愛充滿了希望。“人類!/談戀愛,/我們都是長途旅行者,/奔向同壹個目的地。”愛是人的本性,是人類欲望的自然發展,是人類進步、社會進步和世界發展的動力。冰心認為,人類只要真誠相愛,“同往壹處”,就能壹起到達宗教世界的美好彼岸。泰戈爾是“愛的宗教”的崇拜者。他宣揚愛的福音,認為“真正增強文明的力量,使其真正進步的,是合作與愛,是互信互助”5。他熱愛上帝,熱愛愛和自然,愛的思想成為他詩歌中泛神論宗教情結的精神支柱。無論是早期夢想多於現實的詩歌,還是後期直面現實的重磅力作,對愛情的思考壹直是其詩歌統壹的宗教基調。就抱怨的內容而言,泰戈爾壹生的詩歌可分為以下幾類:愛情詩、自然風光、宗教頌歌、神話哲學詩、歷史軼事詩、社會問題詩等等。盡管這幾類詩歌的主題不同,但宗教愛的哲學始終貫穿其中,這是泰戈爾詩歌精神價值的主要取向。同樣,在冰心的所有詩歌中,愛情作為壹種宗教行為,是她詩歌中最基本的情感主題。冰心的宗教之愛主要是自然之愛、母愛、兒童之愛和人間之愛。受愛的宗教的啟發,詩人崇尚自然,熱愛自然,自然在詩人純潔歡樂的靈魂中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詩人筆下的“星星”、“天風”、“樹影”、“紅果”、“山影”、“泉水”等自然景觀,都是宗教精神的產物,散發著愛的生命氣息,是人類生命的本源。詩人甚至稱贊:“我們都是天生的嬰兒,/躺在宇宙的搖籃裏。”(星辰篇14)自然的力量是偉大的,人只是自然懷抱中壹個至關重要的靈魂。冰心試圖通過內心對自然的模仿,達到凈化心靈、向內看、專註忘我的寧靜心境。面對寂靜的大自然,通過幻想獲得壹種宗教般的舒適感覺。在詩人的筆下,“母親”是壹個大寫的宗教人物,是生活的慰藉,是愛的典範,是最崇高無私的“神”。“媽媽!/拋開妳的悲傷,/讓我沈入妳的懷抱,/唯有妳是我靈魂的歸宿。”(《星星》第33節)冰心把“母愛”看得無所不能。在詩人看來,靈魂的幸福與不幸取決於母愛的存在。而“母愛”既是生命的保護者,也是靈魂的拯救者;不僅是身體的給予者,也是精神的給予者。泰戈爾和冰心都把愛視為拯救人類的精神宗教,但冰心更註重宗教和人類的情感意義,希望通過愛喚起人類的理性行為,從而達到世界的永恒和諧。因此,盡管宗教愛的哲學是泰戈爾和冰心詩歌的基本基調,但兩位詩人在宗教精神價值取向上有著本質的不同。
泰戈爾的詩歌創作雖然深受東西方宗教文化的影響,但就詩歌的宗教精神而言,最重要的還是來自古印度的宗教文化,如梨俱吠陀、奧義書、吠檀多。在泰戈爾的詩中,宇宙是萬能的,“梵”是宇宙的普遍統壹。泰戈爾認為“梵天”是無限的,而人類及其靈魂是有限的。因此,人類不得不依靠上帝。人只有把靈魂交給神,與神交融,人的價值才有存在的意義。在泰戈爾看來,上帝是活著的,人的生命與上帝的生命是統壹的,即無限生命與有限生命是壹體的,而人的有限生命只統壹於梵天,人的靈魂具有人格價值。泰戈爾的《於虹集》所表達的宗教主題是,只要人的靈魂接近梵天,人的信仰就能實現。詩中飛翔的“天鵝”是具有特殊宗教意義的象征,是人類靈魂飛向梵天世界的象征。“日夜飛行,/穿越光明與黑暗,/從未知的海岸到未知的海岸。/宇宙的虛空在回響著翅膀的音樂;/‘不在這裏,不在這裏,而是在很遠的地方。’”(《於虹集》第L節)所謂“遠在天邊”是梵天的最高境界,壹個人的靈魂無論經歷多少光明與黑暗的磨難,都應該奔向梵天的世界。只有這樣,人的靈魂才能超越肉體,才能富有上帝的宗教意義。泰戈爾詩歌中的“婆羅門”和基督教中的“上帝”是相通的。他們既是宗教萬能的化身,又是人類有限生命的主宰,還是人類圖騰崇拜的偶像。冰心也深受東西方宗教東方化的影響,特別是她進入帶有西方宗教色彩的北滿女中和燕京大學後,西方基督教文化對她的宗教思想的形成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冰心的很多詩都透露著上帝萬能的思想,比如《迎向神曲》、《送向神曲》、《冰神》、《詩仙》、《向往》、《晚禱》等。他們都把“上帝”視為拯救人類的力量源泉,是包容萬物的宗教對象。在《向往》中,詩人寫道:“萬物包含上帝,而/萬物代表上帝;/妳有壹朵紅色的信仰之花。/她有可能挑嗎?“詩中的‘上帝’不是經驗的假設,而是通過人類的幻想尋求安慰的對象。不難看出,冰心詩中的“神”雖然也有包容萬物的思想,但與泰戈爾的人與梵天合壹的宗教萬能論不同。泰戈爾的詩對代表神的“神”和“梵”充滿了真摯的愛和莊嚴的敬畏。人只有親近“神”,飛到神的境界,與“梵天”融合,才能成才。”哦,我生命的主,/我能站在妳對面嗎?/哦,世界之主,我能雙手交叉站在妳對面嗎?”(《塔加特》第76節)只有當人的生命與全能的主結合在壹起時,生命才能永恒,只有當個體與神壹致時,生命才具有宗教的永恒意義。”我的上帝,/從我滿溢的生命中,/妳想喝什麽樣的聖酒?”(《吉檀迦利》第65節)詩人心甘情願地把生命變成上帝酒杯裏的“聖酒”,目的是通過自我奉獻給神靈來達到靈魂的徹底凈化。將自己的生命獻給上帝,從而獲得宗教關懷的終極意義,是泰戈爾詩歌的總體主題精神,也是人們將自己提升為“上帝”的宗教體驗的有效表達。在這壹點上,冰心與泰戈爾有質的區別。冰心對“神”的理解,是壹種自啟蒙以來的解脫,希望通過“神”的啟示,獲得壹種寧靜、清明的心境。”我深深地崇拜-/全能的上帝!請織出明月的光輝,/做我智慧的衣裳,/做堅強的冠冕,/我要戴上他/溫柔安靜地回報眾生。”(《晚禱< 1 >)冰心希望從全能的上帝那裏得到壹種神聖的、光明的、智慧的力量,從而達到拯救眾生的目的,最終回歸到現實生活的和諧狀態。從這個角度看,冰心詩歌中上帝萬能的宗教精神比泰戈爾的天人合壹理論更具有宗教生活的現實意義。
在“天人合壹”的宗教思想上,泰戈爾傾向於“梵天與我合壹,我與非我合壹”的理想世界。他的詩中最令人難忘的是歌頌人們奔向上帝的殉難精神。在泰戈爾看來,要追求生命的終極意義,慰藉靈魂,首先要把自己當成在深淵中翻滾的罪魁禍首,肯定自己與“上帝”、“婆羅門”的距離,然後,以壹種謙卑的心理,尋求靈魂與上帝的融合與交匯。這就使得泰戈爾把人生所有終極的、完美的、神聖的精神體驗,都附加在壹個有人格、有神性的“婆羅門”身上。“梵高期望我參加他的盛宴,/我曾考慮過拋棄名聲,/出人意料地擦掉我額頭上的吉祥痣,/我離開時絕不會猶豫。”(最後壹周合集-少年友人)神的代言人梵天壹旦被召喚,他會毫不遲延地回到神的世界,以莊嚴的姿態保持與梵天的合壹,使自己得到聖靈的重生,而世俗心靈的負罪感最終得到解脫,提升到神的崇高境界。冰心的詩也有神人合壹的宗教思想,但與泰戈爾不同的是,冰心更多的是依靠個人的感受和體驗,祈求與期待中的神和神溝通,讓神從外在偶像的神壇上走下來。冰心認為,象征著終極價值和神聖意義的“神”,不應該僅僅是壹種外力,也不是黑暗中的主宰,而是人類宗教精神的救世主,人性與神性在其中融為壹體。“上帝啊!/就是天空陰雲密布,/人是孤獨的,/只要有壹個靈魂,/守護著妳安靜的夜晚,/無聲的悲傷,/它就會從宇宙中被淘汰。”(春水,第149節)“神”是萬能的,同時也是孤獨的,但“只要有靈魂”與靈魂深處的“神”壹起,“守護妳寧靜的夜”,“神”就能“從宇宙中徹底消除生命中的壹切苦難。”如果說泰戈爾追求神人合壹的目的是在追尋梵天的性格境界時,實現自我靈魂的神聖與崇高,使靈與肉升天,那麽冰心則是通過對人性的幻想體驗,在靈魂上與上帝融為壹體,借助上帝達到拯救人類苦難的目的。兩者的區別在於,泰戈爾把梵我合壹視為宗教精神的最高境界和人性的最終聖化;而冰心則將人與“神”的和諧視為壹種超越社會的宗教力量,是人類自救的神聖理想。
綜上所述,雖然泰戈爾和冰心的詩都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