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但丁的《神曲》與艾略特的《荒原》相比較,頗有深意。兩部作品都產生於歷史的轉折和動蕩時期,都具有壯麗的史詩氣度和神秘的宗教意識。他們都試圖描繪出他們那個時代的圖景,為人們指出拯救自己的方法。而《神曲》卻給人們提供了壹個整潔清晰的世界圖景:地獄(九層)、煉獄(七層)、天堂(九重)。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行業,在這張圖中找到自己的準確位置或者自救。這種世界觀的嚴謹和清晰,決定了它在藝術形式上的嚴謹和清晰。全詩loo,除序詩外,各有33首,都是三行寫的。形式上的“三”是世界原初“三位壹體”(聖父、聖子、聖靈)的投影。這種在內容和形式上的高度適應性,讓這部史詩達到了壹種幾乎無與倫比的完美。而《荒原》的情況則相反:它提供的世界圖景是模糊而混亂的,人們無法從中找出世界運行的圖景;這種模糊和混亂是現代理性在西方衰落的標誌;全詩使用的晦澀難懂的語言結構,正好契合了這個世界圖景。《神曲》的字面意思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荒原》則充滿了惡欲,善亡。《神曲》表現出強烈的“惡”感,而《廢土》則很弱。《神曲》把人們引向“天堂”耶路撒冷,而荒原則讓人感到無家可歸。神曲追求個人的完美,荒原追求死亡的意識。兩人都皈依了基督教,但《神曲》充滿了樂觀,而《荒原》則渲染了強烈的灰色感。
請註意,當社會出現“斷裂帶”時,“荒原文學”往往應運而生。在西方歷史上,最典型的荒原時期是4、5世紀的所謂“巴洛克時期”——古羅馬即將滅亡、17世紀初的時期,以及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第壹次世界大戰前後的資本主義發展“低谷”。精神“荒原”時期不壹定是文學的衰落,往往相反。荒野時期的文學所揭示的心靈是破碎的,氣氛是悲觀的,思想是神秘的,結構是突兀的,語言是神秘的,總的來說有精神病人的那種心理變態。
《荒原》和《神曲》壹樣,大量使用神話,但《神曲》多采用古希臘荷馬時代以後的素材,反映了人類童年時期個體意識的覺醒和對宇宙規律的最初思考。這種思維本身就意味著人脫離了自然。但《荒原》中的大部分提法都屬於神話時代,即蒙昧時期的神話。在這個時期,人與自然還處於“臍帶相連”的時期。人與自然融為壹體,個體意識就像壹個胚胎,在自然的母體腹中躁動不安,人與自然都顯得更加混亂無序。艾略特認為,第壹次世界大戰造成的物質廢墟和精神廢墟促使人們回到了比希臘文明更早的那個神話時代。魏女士的《從犧牲到神話》和弗雷澤的《金枝》兩部作品生動地描繪了那個時代的世界圖景。在這兩本書裏,作者記錄了大量的傳說,說原始時代的災難疫情導致山野貧瘠,植物停止生長,動物幾乎滅絕,女人神秘地失去了生育能力。按照原始人的理解,壹定是主生殖之神(比如漁王)生病了或者被殺了(耶穌也是主生殖之神,金枝中有關於他被殺的傳說)。只有當年輕的英雄出現,手握寶劍尋找“聖杯”時,漁夫的病才能治愈,荒原才能復興。這裏的“劍”是對男性的隱喻,“聖杯”是對女性的隱喻(紙牌中的黑桃和紅心分別由劍和聖杯轉化而來)。尋找“聖杯”的故事來源於人們對宇宙中所有生命起源的最初意識,它只是以神話的形式表現出來。人類進入文明時代,往往以“荒原”為象征,隱喻人類精神的毀滅。《聖經》中的以西結記載,以色列下令將他們的家園變成廢墟,因為他們崇拜異教的偶像。古羅馬滅亡前,羅馬城被燒毀五次,“聖城”淪為廢墟,這是上帝對放蕩羅馬人的懲罰。“荒地”是人類犯罪的惡果。到了文藝復興末期,在《哈姆雷特》中,莎士比亞把世界比作壹個“長滿惡毒枯萎的草的貧瘠的花園”,使“荒野”成為邪惡力量的象征。《李爾王》中,瘋狂的李爾王生活在荒原上,荒原本身就有宇宙的意義。因此,在本世紀初,艾略特將死亡比喻為荒原並不是壹種發明,而是他在極其廣闊的歷史跨度上拓展了“荒原”的精神內涵,使“荒原”成為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毀滅的象征符號。
這是壹首需要用“智能”去讀的詩。像但丁的《神曲》壹樣,充滿典故,晦澀費解。然而,壹旦妳突破了這些“障礙”,壹股強大的情感洪流就會淹沒妳的身心。
全詩的“題詞”畫龍點睛地提到了“死亡”的主題:
是的,我親眼看見谷米的西比爾掛在籠子裏。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妳想要什麽?”她回答:“我要死了。”
三塊“荒地”
《荒原》展現了尼采“上帝已死”的精神世界。馬爾羅還宣布“人死了”,即人所追求的主體概念消失得無影無蹤。“人死了”使人的異化不可逆轉。
異化的哲學理論不是我們討論的內容。就文學作品而言,人們從莎士比亞時代(如《李爾王》)就開始關註“人變得沒有人性”的問題,這在17、18、19世紀的西方作品中有大量深刻的藝術啟示。然而,這種啟示往往是片面的、具體的。比如《李爾王》揭示了“權力”如何導致“父親放逐女性,女性殺死父親,兄弟自相殘殺,姐妹自相殘殺”,而巴爾紮克則表明“金錢”導致了人性的變異。總的來說,自由資本主義時代文學作品對異化的揭露遠不如現代主義那樣全面和尖銳。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現代主義作品表現了物質世界對人的壓迫和報復。在壹些作品中,我們看到人如何變成了動物,變成了沒有生命的桌椅。關於人與社會的關系,現代主義者從“個人自由”的角度全面論述了社會結構(包括當代的“操作主義”)對人性的壓制,全面質疑西方社會的壹切價值觀,包括宗教信仰、倫理道德、自由教育、商業文明、審美和性道德,把人作為局外人、流亡者、精神貴族或罪犯。在人與人的關系上,現代主義者認為“存在先於本質”,把個體意識視為宇宙和生命的中心,所以人與人之間不可避免地會發生碰撞和沖突。“他人是地獄”,永生無法從這個地獄中解脫。在人和自己的關系上,崇尚本能和潛意識,神秘莫測。現代學派對“異化”的揭示帶有濃重的悲觀色彩,因為它沒有觸及異化的經濟動因,也看不到消除異化的現實途徑。他們尋找自我的努力,進壹步開拓了人類心靈中的處女地,為人們提供了廣闊、深邃、神秘的內在宇宙。這些都構成了20世紀上半葉西方“現代人”的精神困惑。奧地利作家弗蘭茨·卡夫卡是第壹位傑出而全面地表現這種困惑的大師級作家。
英國詩人奧登說過:如果妳要說出壹個與我們時代的關系類似於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的作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卡夫卡。卡夫卡的確是本世紀上半葉的精神代表。是他最先展現了“現代人的困惑”,在藝術上做出了令人矚目的傑出創造,代表作是小說《變形記》。
關於《變形記》的評論已經汗牛充棟,在各種出版物和論文中妳也很容易找到,這裏就不贅述了。我只是想從審美接受的角度來探究這部作品的內在秘密。
卡夫卡的《變形記》與古羅馬的壹部名著同名,即奧維德的《變形記》。這本身就意味著作者認為,經過幾千年的奮鬥,人類並沒有從動物中升華出自己,人創造的升華條件反過來變成了束縛人自身的繩索。套用《浮士德》中魔鬼的預言,就是“禽獸不如”。不同的是奧維德的蛻變是雙向的。人(神)可以改變植物,動植物可以變成人(神)。整本書雖然悲傷,但還是有壹種天人合壹的自由感。卡夫卡的同名作品都是單向的:主人公格裏高爾變成了螻蟻,再也無法變成人。只有人性的倒退沒有人性的升華,所以他更加絕望。現代西方人的困境早已揭示,但《變形記》給人們提供了壹個高度概括的形象符號,以驚人的荒誕框架和驚人的細節真實再現了人的異化主題。與巴爾紮克不同的是,作者並沒有明確指出造成人性墮落的社會條件,只是深入探討了內心的異化感受。這些感受的普遍性和真實性,誘使讀者進入主人公的蟲蟲世界,看完之後仿佛自己也變成了蟲蟲。
德國菲舍爾父子認為,審美過程是壹個移情的過程,這個過程分為三個層次:前進情感、後退情感和感動情感。
根據費父子的觀點,對《變形記》進行分析。
人其實變成了蟲子,違背了人的生活常識,從而造成接受困難。如果不克服這個困難,讀者最終會認為故事是假的,“感同身受”的審美過程就不會發生。
如果壹個平庸的作家想在自己的作品中寫他的主人公變成了壹只“螻蟻”,他首先要花大量的筆墨去渲染那個陌生而神秘的環境(雷聲、濃霧、陰雲、閃閃的火光...),然後寫他變成蟲子過程中的奇怪感受和變成蟲子後的恐慌,以至於暈倒...總之,寫壹個驚人的事實,需要各種驚人的因素和後果來襯托。卡夫卡的蛻變開始得如此平淡:
壹天早上,格裏戈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眠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壹只巨大的甲蟲。"
開頭就像講壹些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壹樣淺顯。作者平淡的語氣與人們習慣性的心理反應產生了距離。讀者不解,就是作家淡定的態度讓讀者困惑。這種懷疑構成了“前進情緒”,引導讀者跟隨作者前進。另壹方面,如果按照平庸作家的寫作風格,作品與讀者的習慣心理(也許從很多這樣的作品來看)是有距離的,沒有“陌生感”。雖然妳在抽煙,但讀者只會索然無味,甚至讀不下去。
按照習慣邏輯,壹個人發現自己是大甲蟲應該有多害怕?他可能會大叫、掙紮和暈倒。如果壹直這樣寫下去,讀者還是會站在壹邊冷眼旁觀。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這些都沒有發生。當Gregor發現自己是條蟲的時候,他並沒有驚慌失措,因為他懷疑這是壹個夢。作為壹個整天埋頭苦幹的小文員,他是多麽需要睡眠。這樣,普通讀者很容易把意外、突發的事件懷疑為夢境。至此,讀者的心態從懷疑變成了親民,這與Gregor的心態不謀而合。這種巧合是情感轉移的先導。我想起床,但我不能起床,以為我只是太累了...讀到這裏,讀者的心情開始由懷疑轉變為對這個小店員的憐憫和同情...壹個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幸的不幸的人,往往會贏得更多的同情。此時,雖然書中的格雷戈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真的變成了壹個螻蟻,但讀者的心情已經在他面前體味到了這種情感。此時“前進情緒”已經轉向“跟隨情緒”。
快7點了,他媽催他起床去上班。他想回答媽媽的哭聲,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發出吱吱聲。這種現象並沒有引起Gregor的註意,他已經變成了壹個螻蟻,因為他被壹種可怕的焦慮所淹沒:如果他錯過了火車,耽誤了老板的生意,他被解雇了怎麽辦?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妹妹如何謀生?這種心態對於壹個小職員來說是很真實的。至此,讀者震驚了:人在變得沒有人性之後,不是在承受自己的不幸,而是在焦慮他變成螻蟻後會給其他親人帶來的後果。經理派了壹個秘書催他去火車站,發現他已經變成了壹條蟲子,於是嚇得滾下了樓梯。這件事加深了Gregor的焦慮:失去工作似乎是必然的。而讀者的情緒開始和他產生壹種“疏離感”:主人公的情緒是焦慮,讀者的情緒是悲傷。當讀者有這種感覺時,說明讀者已經不自覺地接受了“人變成了蟲”的荒謬框架,已經開始為變成了蟲的格雷戈爾哀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