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裏有不少長排木椅,走得累了,可就近坐下歇歇。總會遇到幾個同樣有著閑趣的人。有的,是常見的,從不打招呼。大家都在壹個適度的間距上微笑,以眼神致意。對於彼此並不了解的人,這樣的距離是恰當的。來這裏漫步,不需要扯閑篇,只為安享同樣的逸趣——舒放閑適的心情。而這種怡然,會隨季候不斷更換。這個季節,自然是為著壹籠秋色。籠成的這壹抹色彩,間或燦然得炫目,也有煙雨淒迷時。季節裏有點怪味兒,毫不搭調的兩種顏色混同並存,能洇出壹幅吊詭的畫。
陽光收斂了暴烈的氣性,像壹個老去的婦人,輕撚稀薄的光影,回眸遠去的熾烈,短暫復活著曾經的浪漫。雲,灰漠漠的,停在灰磚鋪就的小徑盡頭,天地攪混在壹起,色調枯悴,略顯無趣。我坐在木椅上聽風,心兒蟄伏在風的來路,攫取著秋的氣息。秋風嫻婉柔逸,有宛轉低回的嬌羞;忽而又旋飛疾走,攜壹地纖塵,似閑愁席地漫流。輕柔時,撫弄我的臉,淩亂我的發。也會在壹陣起興裏,與石徑兩旁的小草調情。草亦諳情,翻波撩浪,與風互愛,在地榻上歡蓬蓬地甜蜜著鸞鳳之亂。那些草,是刻意栽種的,壹年四季都不枯萎。朝氣是有的,又因太過青蔥,容易讓人忽略季節。風來時,有幾分颯爽;風走後,便頹然下去,如壹件壓在箱底的綠色大氅,從未被翻新。
園裏的植物很有人們希望的植株面貌,極盡工巧。河堤上立著壹溜常青的灌木叢,新枝壹旦冒出,很快被剪去。無論哪壹個季節,哪壹天看到,它們是如此乖巧,齊整整的隊列,像幼稚園的小朋友等著老師發點心。我坐的木椅後,是壹個磚石砌就的花臺,白灰色的。幾棵鐵樹圍成壹圈,高矮不壹,粗細不勻,都在努力生長。長葉片,暗綠色的,既舒展也剛硬,傲然而不張揚,很釋放卻不賣弄。不知道它們站了多久,沒有絲毫疲態。這樹,是有些風骨的,適合匹配粗狂的風沙。而它們的鄰居是壹群順順柔柔的青草,迫人的豪獷讓草兒們永生仰望。我心戚然。
不見草木淒黯的這搭綠景裏,更無山寒水瘦,壹色的碧綠豐茂。有時候也會覺著植株太過蒼翠而顯得呆板無變奏,這份蒼翠便粘附了滯郁之氣。秋天,除去收獲的愉悅,也該有離落的淒哀,至少讓我看見在風中打轉的枯葉,甚或有曼舞的凈枝,令心流作壹些無謂的喟嘆。我印象裏的秋天,約莫是這樣,也是慣常對秋的定義,跟眼裏呈現的紅飛綠流,相去甚遠。
河堤上有幾株美人蕉,裹著花兒的葉子,見黃了,艷紅的花瓣黯淡下去,蔫蔫的。幾天來,連續問候,終是沒有徹底謝去。仿若耽於床笫的女人,疲累得無法下榻,慵懶地等著“風老爺”來為她們洗漱更衣,殷勤伺候。再遠處有幾簇小黃花,被碧色的枝葉托起,精神得很,擠擠挨挨的,像壹群倚欄遊徑——釋閑情的小女人,身後跟著壹撥拎包的男人,清壹色綠色制服。無論什麽花,總是不乏風情。風起處,放任的魅姿,撩人心懷!
秋陽斜斜地鋪灑,大地懶洋洋的,壹副很享受的樣態。我繼續在嗅風,偶爾擡頭望望高處淺淺的灰雲。根據經驗,夜裏應該有雨。天上的灰白色棉絮,被風兒扯亂了,碎得不成樣子。仿佛衣衫襤褸的乞丐,零散地蹲著,等待風娘娘的施舍。風,沒有眷顧雲,吹在了河上,泠然的水流混響著,壹路昂揚。河堤上那壹簇簇花兒,小蠻腰扭得更歡了。秋日裏,這樣的姿態,太高調了。想將每壹個季節描摹成自己想要的或是書裏和畫上的樣子,又不能遂願。就連秋天也“著意”起來,昂昂然與春天媲美。心中織就的四季畫布已然斷裂,需要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拼湊。或者去做夢:秋風搖落壹地殘葉,像壹群枯葉蝶,緩飛著失魂落魄的美。
陽光被樹蔭篩過,後背漫上潮潤的氣息。我也歇夠了,站起身來遛遛河。俄爾,又看到了那個男人,坐在河堤的斜坡,身後是零落疏亂的石塊。前幾次見他,僅僅站在河堤邊,發會兒呆便離去。最近可能得閑了,入定地坐著,慢慢發呆。很擔心他會滾下去,甚至想過:他有可能自溺。河水深闊,可以了卻壹個人在塵間的所有困惑。偷偷地瞄過幾眼,確定是個中年人。他的背影,滲出冰涼的余味。河水的歡流,漾不動他凝滯的沈思。想必他的秋天是愴然的,抑或河堤上有個故事,關於愛情的,於某個秋日,被他遺落在河水裏,正癡癡地找。看得出他很時尚,混搭的衣裝顯出他的行素自我,如果脖頸間再系上壹根條紋圍巾,可彰顯幾分文藝範,頗具英倫風。衣服穿在他身上,不是為了包藏,許在暗示,啟發著觀者的想象。妳看,我已經開始想象:這是個多情的男人。眉輕蹙,眼神悲楚迷茫,無所依傍。眼角或許沁出了壹滴淚,隨河水飄流,找尋靈魂的契合。向著遠方……
陽光昏昏然,風也攜著涼意。壹對推著嬰兒車的老夫妻從我身旁輕悄地走過。車裏面有壹個可愛的孩子,應是他們的孫子。見過幾次,白嫩水潤,喜歡將壹雙肉嘟嘟的小手向著天空搖晃,小嘴還不停地咿呀。沒有做過母親,總想去逗逗那孩子,又覺唐突。每次見他們,不免刻意地尾隨壹陣,想看看那孩子壹雙澄明的眼,心念已經遠去的童真,胸口蕩起壹絲柔軟。老爺子膚色黧黑,精精瘦瘦的,聽過他的笑聲,中氣很足。老婆婆的臉上還沒拉扯起太明顯的“經緯線”,頭發半黑半白,梳得規規整整,即便風來,也只會有序地揚飛。看他們沒有蹣跚的步態,興許不到六十,腰身挺直,很健朗。倘若壹直順風而行,多年以後,我,有可能跟他們壹樣,每壹個午後,來公園裏靜享酥骨的陽光和風的韻流。那時候,很老了,身子不利索了,手上的皮肉變得疏薄,臉上散落著淺褐色的老年斑,唇口邊滿是褶子,眼眉低垂,卻含著笑。他亦然。粗大的骨節於疏闊的手背上虬枝般鼓突,掌心依舊溫熱,緊緊地牽著我,時不時轉過頭瞧我,鬢角添歡……將目光收回,步子緩下來,心裏生出些許鈍痛。
壹念起,風又亂狂,劃過每壹縷內心的掌紋。吹來了那時、那人,倚在時光的門楣,許我壹世繁花!依稀聽得流水撥清韻,又見花枝弄秋風。胸膛裏熱烘烘的,急急地上前。然,風來風去,盡是飄忽的影像。園子裏、河堤邊的人瞬間幻作壹張張剪影,隨風晃蕩。而我,渾噩噩的,於風中打轉,墜入了深幽的河裏,化為壹叢飄蓬。河堤邊的花兒草兒們扭得失了原樣,唯有堤上幾塊富有裝飾意味的石頭穩穩地立著。保持著石頭慣有的模樣:冷峻——袒露著徹骨的寒,像極了河堤上那個男人——他塗滿蒼涼、遍布孤冷的背影。不理會秋風恣情的任性。
從前,我也見過正宗的秋天,與畫裏的秋色無異。滿街的梧桐樹,歷經火夏的炙烤,脆薄的葉片很享受秋風的虐愛,似已期盼許久。逃離樹枝,紛然跌落,風中炫舞。那時節,滿街的梧桐葉在腳邊蹁躚,我站在焦枯的黃葉上歌唱。唱壹曲《恰似妳的溫柔》,秋色在我粗豪的嗓音裏愈發豐熟。後來,不唱了,喉頭橫著哽咽的幹澀,老跑調。再後來,人也隨著調跑得沒了影。最後壹次與人***同見證的秋天,融入了所有悲秋的元素:滿目蒼黃,漫舞成殤。再往後,搬到了沒有栽種梧桐樹的地方。在沒有“別人”的秋天裏,常常會模糊季節。年年如此,歲歲依舊。倏然意識到,那年之後,再無秋天!心裏遽然壹驚,仿又看到散落滿地的梧桐葉,在冷白的陽光下瑟縮。逆向的壹夢。
步子有些綿軟,為提振精神,點上壹支煙,繼續遛河。此時只想,把來壹道遒勁的風,領會何謂“往事如煙”。心思觸及往事就想抽煙,這個成語大約如是。出門前著意裝扮過,有打望的嫌疑。黑色的風衣、緊身的仔褲和高跟靴,很利落的樣子。心裏卻在笑自己騷情。走壹步,鞋跟便噔噔地響。“踏秋”這個詞,隨著腳跟下的敲擊,有了鏗鏘的音律。嘴裏噴出的煙圈不能與秋風***舞,壹徑往身後倒去。沒有期冀效果的煙圈,不好看,顯不出我的爽姿。換壹只手拿煙,將閑下來的手揣進風衣口袋,瀟灑的女人必須有個很拽的抽煙姿態。眼神還沒來得及攏成倨傲的臭美模樣,就被嗆了。秋風,無章法地灌進了鼻子,卻不能吹起我風衣的下擺,失望落地。尷尬地咳了幾聲,訕訕地繼續走,希望沒有打擾到別人走過秋天的意緒。想起壹首老歌《惱人的秋風》,費翔唱的。我不喜歡費翔,洋氣得不像眾數的中國人。這首歌倒很應景,不由得輕聲哼了起來:為什麽壹陣惱人的秋風,它把妳的人我的情,吹得壹去無影蹤……後面的歌詞都在這樣的重復裏忘卻了,唯余壹縷惱人的秋風,彌散於身體裏,沁涼。
陽光從地平線下翻上來,在雲絮裏燃起壹把火,怎奈時間不給力,漸變暗弱,沒多會兒,便蕭然地隱匿於滿天灰白的飛絮裏。這種“時間不給力”,像這歲月裏的秋風,只會引領著我壹路向老。心下便有些黯然。緩緩地往河堤深處走去,那裏有壹個岔口通向小區,也是我每次漫步的最後壹程。岔口處有兩棵銀杏,樹身闊大、粗糙,該是有些年頭了。樹下稀落地覆壹層鎏金的扇形葉片。路過的人都有意繞開,不忍去踏踩。仿佛,那不是落葉,是零零碎碎的.光陰,壹旦踏碎,再不能組合完整。它們安閑地疏躺著,對過往季候最濃烈又癡醉的眷戀,都在筋裏蘊積著!樹上還掛著許多黃綠間雜的葉片,將落未落,與風舞。
河的對岸原本可以端出壹道頗為壯觀的秋景,於這素簡裏添些亮色。來這裏定居的那年春天,那裏臥著壹片田野,黃澄澄的油菜花,四野裏縱情地撒歡。那時節,油菜花和陽光款曲暗通,鋪壹地金燦燦的織錦,灼灼耀目。常去田邊瘋狂地自戀,對著鏡頭賣萌。還曾竊喜,從此多了壹處走秀的平臺,為我寂然的生活添些樂趣。相中了這裏的清靜恬然,想著遠離鬧市、置身鄉野,心境曠然明澈。以為此處能瞧見四季分明的天空,嗅到泥土的腥甜,朗朗的河水聲,會於夢裏往復回環,能夠褪去市區的壹身俗味,至少像個隱居的江湖女俠。
那年春天剛過,河對面便砌了圍墻,土地碾得平平整整,每日裏鬧騰個沒完。忘了是哪天,墻裏面的墻再不往上壘了,像石徑旁永遠長不高的灌木叢。看了外墻上貼的告示:修建電梯公寓。不知怎的,驟然停下了。騁目逡巡,圍墻裏雜草遍生,毛毛亂亂的。那裏的草,是無人去修剪的。有壹些藤蔓爬上了那座矮矮的破樓,神情淘淘,於風中輕慢狂舞,大有淩樓的氣勢。總歸,還是沒有秋天的況味。為此,惱了許久。每次來到這裏,極力地避開——不看那裏,仍擋不住那些瘋長的野草強制性地映現。但我明白,生命無恒常,這樣的秋風已知勁草,之後會再起勁狂,呼嘯裏帶有錚錚的弦響,那時再來看,非黃即荒,於那片廢樓裏,抒寫悲壯。不必煩惱,它們也曾有過輝煌,無需話淒涼!從此,淡淡地看春來秋往。希望這篇文字是這樣的命運,壹如承載我人生的這個生命——踟躕於生死間、走向終端的短暫活體。管不了:壹方心儀的曠景,已成臆想。
回到家,不再去回想秋風裏的亂色,將心凈空,換壹身寬舒的碎花長裙,就著未盡的天光,坐在屋頂花園裏看書。望望自己的花園子,也不見雕淒之哀。梔子花雖已謝去,葉片仍是青翠蔥郁。蘆薈、米蘭、仙人掌和竹子,毫無萎頓之相,盈盈的笑姿態。三角梅正在盛放,紅色的花瓣,暈開層層緋雲,宛若素心淺淺的女子,竊竊地想去私會情郎,卻在慌亂中打翻了胭脂盒。枝枝葉葉由花臺邊沿徐徐地向地面浸漫,亦盛亦掩,疏疏密密,醞壹地嫣然。
身後的那些令我心悸的暗夜和未來的遙茫,正在密謀,顧不了那麽多,讓它們通通於花香裏蒸騰,此刻只想靜靜地賞玩。靈魂得以短暫的安撫,心裏慢慢流瀉出歡喜。這些花兒於我,正是好的顏料,再剪來壹縷秋風,畫壹個秋天給自己。摘下幾朵來,置放於書頁裏,馨香墨潤時光,皴染流年花事。樓頂的風亂了,亮起嗓子嗚嗚地吼,看我:惹壹身芳菲,任衣裙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