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之魂:壹種文明的悲哀與榮耀》,約翰·克羅著,莊譯,中信出版集團新思文化出版社2026年6月出版,536頁,98.00元。
壹個研究外國文學和文化的學者應該始終努力打破對他所研究的國家的刻板印象,並與關於這個國家的商業廣告和政治宣傳保持距離。“西班牙不壹樣”是西班牙旅遊廣告的壹塊招牌,旨在向西方發達國家的遊客展示壹個具有“異國”風情和壹點北非味道的國家。但不可否認的是,西班牙文化本質上仍屬於歐洲,西班牙的歐洲身份不能因其獨特性而被否定。西班牙的官方宣傳經常自豪地聲稱西班牙是壹個旅遊大國,擁有世界上最發達的旅遊業。旅遊業當然是綠色和可愛的,但把旅遊業和由旅遊業帶動的房地產作為經濟的主要支柱將冒很大的風險。現在每個人都了解了新冠肺炎的力量,知道旅遊業有多脆弱...“浪漫的西班牙”是壹個深入世界人民心中的形象。這種綜合印象是由紅色的熱情舞者、奔放的吉他音樂和染著黃沙的勇敢鬥牛士組成的...美國學者約翰·克羅(1906-2001)在《西班牙之魂:壹個文明的悲哀與輝煌》壹書中指出,根本不存在“浪漫的西班牙”。
這本書的原標題是《西班牙:根與花:解讀西班牙和西班牙人民》。西班牙華麗的外表是花朵,西班牙的靈魂是根。只有了解這壹古老而深刻的根源,我們才能向西班牙和西班牙人民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這個“魂”是壹種民族氣質,是壹種文化傳統,是在千年歷史中壹次又壹次塑造的* * *同構意識。它比經濟現象和政治運動更穩定。約翰·克羅對西班牙文學有深入研究,並有西班牙留學經歷。他把文學、藝術和思想作為解釋西班牙壹切的基礎。縱觀全書,從西班牙史前居民留下的洞穴繪畫到20世紀80年代西班牙社會的總體狀況,他對西班牙的評價既有個人視角,也有理性態度,沒有熱情洋溢的贊美或偏執的結論。
西班牙之所以被認為是壹個“浪漫”的國家,與19世紀盛行的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有很大關系。在浪漫主義作家的筆下,封閉落後的西班牙似乎保存了許多在他們國家幾乎消失的東西:民間傳說、古老的民俗和崇高的理想...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的《西班牙遊記》展示了壹個不合時宜的傳奇之地,法國作家梅裏美創造了謎壹樣的西班牙怪女孩,德國詩人海涅為堂吉訶德流下了同情的淚水,堂吉訶德是壹個正直而四處碰壁的瘋狂騎士。約翰·克羅在他的博士論文中研究了英國浪漫主義者眼中的西班牙,他的結論之壹是,正是因為西班牙中世紀敘事詩被翻譯成英語,西班牙才成為英國人和後來的美國人眼中“著名的浪漫之地”。西班牙的“浪漫”形象摻雜了很多主觀想象和誤解。約翰·克羅的這壹見解記錄了他自己的心路歷程,可以引起許多人的吶喊:“當外國人以開放的心態來到西班牙時,他們將立即開始享受西班牙的陽光和生活。”...這種感覺可能會持續幾個月,但最終,他可以逐漸感受到西班牙人為這種無政府狀態付出的巨大代價,然後感到悲傷。他感到沮喪和絕望的威脅,然後他開始明白西班牙的幸福總是充滿深深的悲傷,這是生活鬥爭的自然結果...如果妳透過西班牙的面具觀察它足夠長的時間,妳會發現這裏沒有真正的歡樂或如詩如畫的美麗。”
在太空中從外到內參觀西班牙,視覺印象的逐漸變化正好符合他描述的這壹心路歷程。西班牙的外圍風光,以地中海沿岸風光為標誌,從加泰羅尼亞到安達盧西亞,壹路都是陽光明媚、碧海黃沙。再往裏走,有翠綠的橄欖林和金黃的麥田,這是多年農業文明積澱散發出的田園風情。然後來到西班牙的內陸,這裏是卡斯蒂利亞高原,是遊牧文明的景觀,是布滿巖石的廣闊原野,是壹大片只看到牛羊卻看不到人的土地。英國藝術評論家約翰·伯傑非常嚴厲地說:界定西班牙內陸景觀的壹種方法是宣布它不適合繪畫;西班牙腹地的風景是壹種找不到焦點的風景,因此不適合觀賞。這壹點都不浪漫。如果我們進壹步深入內部,進入矗立在天地之間的古老教堂,在其黑暗的洞穴般的內部,我們可以看到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腥和痛苦的形象。這種蕩氣回腸的聖像藝術也是西班牙“靈魂”的經典載體。
翻開西班牙歷史,尤其是近代史,壹場又壹場的悲劇同樣讓人難以放松。約翰·克羅對1936年至1939年的西班牙內戰傾註了大量筆墨。本書的最後幾章貫穿了西班牙兄弟姐妹的遺憾以及對第二共和國政治成敗的反思。也許是因為他曾經親身經歷過西班牙充滿希望和動蕩的第二* * *共和國時代(1931-1939),並遺憾地看著它最終在內戰中倒在血泊中。他對西班牙近現代史的敘述帶有悲傷的基調,對這個國家的未來並不樂觀。這本書首次出版於1963年,當時西班牙還處於佛朗哥的獨裁統治之下。第二版於1975年出版,這壹年佛朗哥去世。第三版出版於1985年,當時西班牙已經完成了民主化轉型,正在加速融入歐洲國家。如果這本書的新修訂版幾年後發行,最後幾章的基調可能會更樂觀。
與歐洲那些先富起來的國家相比,西班牙的壹大特點是中世紀結束得晚,直到二十世紀仍有中世紀的痕跡。從這個意義上說,西班牙確實有點“浪漫”。20世紀30年代,當約翰·克羅在西班牙學習和旅行時,那些具有中世紀特色的古老城鎮壹定給這個來自新大陸的年輕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當他在書中寫到中世紀的西班牙時,他毫不猶豫地稱贊道:“中世紀的西班牙城鎮是統壹思想的結果,是壹件藝術品。”城鎮的建設註重整體性,充滿了和諧、美麗和虔誠。每個人都努力工作,並以技術和技術為榮。每個人都盡力而為,因為他的作品將會傳遍世界...人們參與社區工作、各種歌舞和慶祝活動是壹種美妙的情緒宣泄。個體消失在社區中,然後,緊張感消失,孤獨感消失...中世紀的城市既不黑暗也不醜陋。墻壁經常被粉刷以釋放陽光和空氣。即使是防禦工事也是藝術品。無論妳走到哪裏都能看到美麗的風景。實用性和美觀性很少分開。“這些話壹部分是他對西班牙之行的美好回憶,壹部分是他對中世紀歐洲的美好想象。
不難看出,這種美也隱含著對現代文明生活的某種批判。他從現代文明最發達的國家來到歐洲最落後、最保守的國家之壹,反差之大足以引起他的反思。他看到了中世紀城鎮的和諧,想到了現代城市建築的混亂和擁擠;看到中世紀的工人對自己的技能和勞動成果感到滿意,他們想到了現代工業體系中流水線的單調和勞動的異化;看到人們生活在壹個緊密聯系的社區中,我想到了現代人從自立到自閉的個人主義、自閉和抑郁;看到中世紀的生活既實用又美麗,我認為現代人經常為了實用功能而犧牲自己的美感...他看到的西班牙生活中或多或少保留了中世紀的審美和生活方式,這是西班牙讓他成為美國小姐的壹個特征。另壹方面,在西班牙和講西班牙語的美國人看來,美國人看似富裕的現代生活存在許多問題。烏拉圭思想家何塞·恩裏克·羅多在他的名著《艾利爾》中諷刺地寫道:“如果英國是實用主義之路,那麽美國就是化身,由於物質奇跡的勝利,這個詞的福音傳遍了全世界。”...盡管這座城市擁有宏偉的博物館和精彩的展覽,廣場上到處都是大理石和青銅雕塑,但如果有壹天,這個國家的名字與某種藝術品味聯系在壹起,這肯定是對藝術本身的否定...嚴肅清教徒的後代對“美”的觀念漠不關心,同樣對“真理”缺乏熱情。他們鄙視壹切沒有直接目的的思考,認為這是無用和貧瘠的。”總之,西班牙語國家的思想家們雖然渴望融入現代文明,但他們並不希望美國的現代文明在他們眼中是庸俗醜陋的,有暴發戶的味道,他們也不想完全拋棄中世紀註重精神品質、強調真善美融合的傳統。
然而,任何現代文明都必須堅決摒棄中世紀政教合壹的專制統治和低效生產制度。約翰·克羅對西班牙的封建專制制度沒有浪漫和美化的想象。西班牙帝國最現代的兩位君主留下的宏偉建築——查理五世皇帝的格拉納達宮和腓力二世的埃斯科裏亞爾宮——在他眼中“冰冷而嚴肅”,“就像壹座監獄,沈重而不可愛”。這也可以看作是對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專制統治的描述。壹個專制帝國必須有不僅適應專制而且以專制為榮的臣民。作者在寫19世紀初專制君主費爾南多七世復辟時批評了西班牙人民:“西班牙人民對開明政府持懷疑態度,他們更喜歡專制君主而不是立憲政體...這些落後、迷信和反動的西班牙人民再次接受了枷鎖,仿佛這些枷鎖是純金打造的。”西班牙人民在政治理念上的保守主義和西班牙知識精英在推行改革上的激進主義之間經常存在尖銳的矛盾。這種矛盾將導致不同政治派別之間越來越激烈的鬥爭,並加速極端主義在政治光譜兩端的增長。當約翰·克羅寫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時,他認為這壹戲劇性的沖突是西班牙內戰的根源。他認為共和國在建立之初就為自己挖了壹個墳墓:共和國是知識分子的產物,議會制定的新憲法充滿了理想主義,承諾了太多政府短時間內無法做到的事情。這頓豐盛的飯菜沒有給西班牙人民帶來任何東西。* * *民國執政的自由派對在西班牙根深蒂固、支持者眾多的天主教會發動的攻擊符合歷史進步規律,但操之過急,引發了激烈的反抗,原本處於中間立場的溫和派不得不陷入非此即彼的極端主義潮流中。西班牙第二共和國試圖突飛猛進地建立現代文明,最終西班牙失去了整個現代文明。然而,無論西班牙的政治保守勢力有多麽頑固,西班牙必然會從中世紀的專制走向政教分離、主權在民的現代政治,就像今天的西班牙壹樣。
盡管今天的西班牙已經過上了現代政治生活,但它尚未解決長期困擾這個國家的壹個重大政治問題:地區分離主義。西班牙人給外人的整體印象與其說是“浪漫”,不如說是“散漫”。這種“邋遢”的背後是強烈的個人主義,強調自我尊嚴,以及桀驁不馴的氣質。約翰·克羅認為西班牙人總是帶有流浪者和牧羊人的心理特征。西班牙的個人主義在政治生活中表現為州主義、無政府主義甚至地區民族主義。今天,我們可以看到壹些加泰羅尼亞人不斷尋求建立壹個獨立的國家,壹些巴斯克人堅持認為他們不是西班牙人...約翰·克羅也看到了這種心理特質的積極意義。他寫道:“像斯巴達人那樣的毅力和絕對自由是許多西班牙人所持有的理想。西班牙無政府主義者訴諸這種原始的自豪感和種族權力,這奠定了他們成功的基石。此外,他們註重當地勞工團的自治,從而訴諸西班牙性格的根源,即憑本能獨自戰鬥。在西班牙對法國的戰爭中,這種本能的行動或“有組織的無紀律”帶來了最頑固和持久的遊擊戰。這些依靠本能行動的遊擊戰術贏得了對拿破侖的戰爭,並在意大利和德國作為盟友的情況下幾乎成功地擊敗了佛朗哥。”在反抗外來侵略和專制的鬥爭中,西班牙人的“粗心大意”可以發揮巨大的力量,但在和平時期建設國家的過程中,“粗心大意”是壹個很大的障礙。約翰·克羅指出,自羅馬帝國統治以來,西班牙的文化和心理壹直在兩個極端之間搖擺不定:壹方面是羅馬式的統壹、集權和帝國主義,另壹方面是非洲式的分裂、部落文化和分離主義。如果我們依靠民主妥協,這種基本對立只能在短時間內得到緩解。
這種現象在西班牙第二共和國的短暫時期非常明顯。也許正是第二共和國的壹系列失敗使約翰·克羅形成了這種二元觀點。在書的最後,他評論說,卡斯蒂利亞是西班牙的心臟和支柱;卡斯蒂利亞知道如何征服,但從未學會如何治理;馬德裏比巴塞羅那和瓦倫西亞差得多。它不是壹個合格的首都,但西班牙必須堅持下去,直到卡斯蒂利亞和馬德裏學會管理藝術。在那壹天到來之前,西班牙人必須咬緊牙關,期待、等待和忍耐。這壹論斷顯然受到了西班牙哲學家奧爾特加·加塞特(Ortega I。gasset)的啟發。加塞特有壹句名言:西班牙之所以四分五裂,是因為它缺乏壹個強有力的核心領導層,而卡斯蒂利亞也沒有承擔起帶領整個西班牙前進的責任。然而,約翰·克羅也承認,除了帝國專制強加的外部力量外,西班牙還有壹種簡單的力量和永恒的活力來維持其統壹。這種力量來自歷史的核心結構和共同的命運。或許這也是西班牙的“靈魂”。
我記得在壹次有啤酒和烤肉的聚會上聽美國人、德國人、法國人和西班牙人談論他們各自的國籍。西班牙人說西班牙是最偉大的民族,因為歷史上沒有壹個入侵西班牙的外國人真正征服過西班牙人,西班牙人花了幾千年的時間試圖毀滅自己,但沒有成功。
校對:蒙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