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4月12日上午10,壹艘輪船沿著黃浦江緩緩駛入上海惠山碼頭。當戴著紅帽子、留著銀須的印度詩人泰戈爾出現在迎賓的視線中時,岸上爆發出壹陣激動的歡呼聲,印度人站成壹排,唱起了印第安歌曲。中國和印度現代史上最大規模的文化交流開始了。
此時享譽世界的泰戈爾應中國學會的邀請來華講學。他忍不住對印度文明的向往,積極推動這種交流。他希望此次訪華能恢復中斷多年的中朝文化交流,從而加強東方文化的影響力,並將其傳播到全世界,以實現世界和平。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他的到來就像壹塊巨石被扔進了已經很熱的池子裏,原本就頗為躁動的中國思想文化界,圍繞他的到來迅速分裂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大陣營。以陳獨秀、瞿秋白、茅盾等為代表。,他們組成“驅泰軍”,“惹他去”;梁啟超、徐誌摩等人組成“保太軍”,壹時間爆發了激戰。
胡適也參與了這場辯論,但他的作用顯然令人費解。
5月10日上午,泰戈爾在真光影劇場為北京青年學生做了第二次公開演講。正式演講前,胡適大方上臺,警告國內這股反泰勢力。他說:
外國對泰戈爾采取了反對的態度,我不禁啞口無言。我覺得泰戈爾贊成還是反對都不是問題,但先了解泰戈爾意義重大,不了解泰戈爾就是大事。我試圖成為反對歡迎泰戈爾來到中國的人之壹。但是,自從泰戈爾來到中國,我對他是絕對崇拜的。蓋武認為中國是壹個君子之國,我們應該做有禮貌的人。泰戈爾是自願來中國的,不是我們邀請他來的。我們應該禮貌地問候他,這樣才能做壹個書生之國的公民。同時,泰戈爾是印度最偉大的人物。從十二歲開始,他就以機庫方言為詩,謀求文學革命的成功,五十年不改初衷。今天,在泰家的努力下,邦加方言已經成為世界文學,其革命精神足以讓我們的青年向泰戈爾學習。所以,我們不滿足於其他方面,而應該向文學革命中的泰戈爾學習。
但胡適的警告似乎並沒有起作用,因為在泰戈爾演講期間,仍然有人散發傳單要驅逐泰戈爾。
胡適在北京大學任教時。
原本興奮的泰戈爾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麽回事。何,壹個不顧年老體弱,想和中國人民交朋友的印度人,自然感到難過和疲憊,於是他告訴來訪者,他決定提前結束北京之行,把原定的6場演講刪減為3場。
5月12日,泰戈爾向北京做了最後的告別演說。正式演講開始前,徐誌摩先上臺發言,以詩人特有的方式譴責反對泰戈爾的人,然後胡適上臺,針對演講廳多次出現的反對泰戈爾的傳單問題,他直言不諱地說:
前天在會上發現了《送泰戈爾》的宣傳單,看了之後覺得很不開心。
第壹,傳單上說研究部在去年玄學和科學的辯論中失敗了,所以邀請了始祖來爭奪他們。這種說法沒有事實根據。去年四月中旬就開始了玄學之爭,泰戈爾的代表恩厚君先生四月中旬到了北京。當時北大因種種困難不能招待泰戈爾,於是恩厚君先生聯系了講學社,我於4月21日南下。當時,泰訪華已經有了壹點端倪。我也是去年參加玄學與科學論戰的人。我可以說,泰戈爾來中國的決心是在這場爭論發生之前就定下的。他的代表來聯系,也是在這場辯論開始的時候。作為壹個戰鬥員,我得為我的形而上學的朋友說句公道話。
第二,傳單上寫著“敢看犀利我就想把他送走。”這種不寬容的態度,就是野蠻國家對言論和思想的態度。我們壹方面要爭取自由,但另壹方面又不允許別人有言論自由。原因是什麽?如果我不同意妳的意見,我就“送妳走”,妳要說我野蠻嗎?雖然意見不同,爭論激烈,但如果因為意見的不同而產生不寬容的態度或采取不寬容的措施,那就是給自己壹記耳光,取消自己崇尚自由的資格。自由的真正基礎是寬容和尊重彼此的想法。此外,泰戈爾先生的人格值得我們尊敬。他的文學革命精神,他對農村教育的犧牲,他的農村合作化運動,都應該讓我們致敬。也就是說,撇開這些不談,單就他的個人性格,他善良的外表和人道主義精神就應該博得我們的極大尊重。
胡適和徐誌摩都明白,圍繞泰戈爾來華爭論的焦點是以科學為基礎的西方文明與註重精神的東方文明的關系。這個問題並不是在泰戈爾來到中國之後才出現的,而實際上在此之前,中國國內就對這個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1923年2月,張君勱在清華校園做了題為《人生觀》的演講。他用西方的人生哲學來定義人生觀,認為科學是客觀的,人生觀是主觀的。這種觀點其實包含了當時國內對崇尚科學風氣的普遍不滿。地質學家丁文江第壹個反駁了張君勱的言論。他認為壹切物質的和非物質的知識都可以用科學的方法來分析和研究,主張當今人類最大的責任和需要是將科學應用於生活問題。這場爭論的實質其實是用科學還是形而上學來指導生活和社會,要求社會走什麽樣的道路。這壹問題自五四以來壹直是中國文化界爭論的核心問題之壹,於是張君勱與丁文江的爭論就像壹根導火索,在全國範圍內引發了壹場“科玄大辯論”。思想文化界的很多名人,比如胡適,都被卷入了這場爭論。
胡適在這場爭論中壹直旗幟鮮明,即倡導科學的人生觀。其實早在1922年3月25日,他就在北京政法專門學校做了“科學的人生觀”的演講,明確表明了他崇尚科學的態度。後來,在亞東圖書館出版的《科學與人生觀》壹書的序言中,他批評了梁啟超在《歐洲遊記》中提出的“科學破產論”,明確表示要“發聲捍衛科學”,因為中國“還沒有享受到科學的祝福,更談不上科學帶來的“災難”。讓我們試著睜開眼睛看壹看: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寺廟,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童話,這個交通不發達,這個工業不發達——我們哪裏值得拒絕科學?.....這個時候,我們正苦於對科學的倡導不足,科學教育不發達,科學的力量無法掃除彌漫全國的烏煙瘴氣——沒想到,還有名人學者出來唱‘歐洲科學破產’的吶喊,出來指責科學是歐洲文化破產的罪魁禍首,出來貶低科學,數落科學家人生觀的罪行,不就是為了對科學產生影響嗎?相信科學的人能不擔心這種情況嗎?"
徐悲鴻為泰戈爾畫的素描
有意思的是,壹向對傳統文化批判十分激進,在東西方文化問題上與梁啟超等人針鋒相對的胡適,為何在歡迎泰戈爾時總是與梁啟超合作,而不是借機落井下石,親自為自己的“玄學朋友”發聲,為曾經的對手澄清這個問題,無疑更有說服力。泰戈爾真的有那麽大的魅力,讓胡適到了中國就完全改變了以前的立場嗎?胡適真的完全認同泰戈爾宣揚的“東方文明”嗎?
顯然,胡適的思想不可能在泰戈爾來華前後發生如此大的變化,我們也很難找到足夠的證據證明這種變化是合理的。除了上面他說的三段話,我們找不到他歡迎泰戈爾的其他話。相反,有。泰戈爾在世界上的名氣與他在歐美演講中對東方文明的宣傳密切相關,對此胡適並不認同,甚至采取了諷刺的態度。1926年7月,因為中英庚款顧問委員會在英國開會,胡適取道西伯利亞去了壹趟歐美。許多歐美組織準備邀請他演講,但他拒絕了,因為他認為他對東西方文化的看法不會像泰戈爾那樣受到歐美人的歡迎。這壹點在他今年9月5日寫給威廉斯的壹封信中說得很清楚:“如果我去美國,我唯壹的目的就是去看我的老朋友。我對美國人民無話可說。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為我在美國的演講找到壹個合適的主題。.....如果我發現自己假裝有什麽見解要帶給西方世界,我認為這是可恥的。當我聽到泰戈爾的演講時,我常常為他所謂的東方精神文明感到羞愧。我必須承認我遠離東方文明...當壹個東方演講者面對美國聽眾時,聽眾對他的期待是泰戈爾式的信息,即批判物質的西方,贊美東方的精神文明...相反,我寫了壹篇文章?發表於我離開中國前不久,在這篇文章中,我指責東方文明完全理想化,毫無價值,我贊揚現代西方文明完全滿足了人類的精神需求。誠然,我對東方文明的指責比來自西方的任何指責都要嚴厲,我對現代西方文明的高度評價也勝過西方人自己所說的。這樣不合理的意見,壹定會讓那些渴望泰戈爾這樣的人,期待聽到所謂‘東方’信息的人失望和震驚。”胡適信中提到的文章,指的是他在1924年6月6日完成的《我們對西方現代文明的態度》。在這篇文章中,胡適旗幟鮮明地批判了國內外保守思想界的病態心理和錯誤言論,“迎合東方民族是壹種誇張,東方舊勢力因此增加了許多傲慢”;他以新中國知識分子領袖的胸懷,鼓勵國人走出這些“人妖”散布的東方文明的奇妙迷霧,以正確的態度對待西方文明。胡適壹生堅持這壹觀點,與當時國內激烈批判泰戈爾的人如陳獨秀在這壹點上最初將胡適視為同路人是壹致的。例如,1924年4月9日,陳獨秀寫信給胡適,請他為中國共產黨辦的刊物《中國青年》的“反對泰戈爾”專刊寫壹篇文章。
1961胡適住院時與夫人江冬秀合影。
如果說胡適給威廉的信中的文字是因為泰戈爾來到中國的時間太長而不夠的話,那麽他在發表為泰戈爾辯護的文字後不到壹個月就寫了這樣壹篇文章。這是什麽意思?基於此,很難讓人相信他當時對泰戈爾的歡迎是毫無保留的,至少可以證明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是矛盾的。但我們是否可以說,他對泰戈爾的歡迎是違心的,還是像郭沫若所批評的那樣,是出於壹種崇拜人的沖動,壹種崇拜偶像的沖動,或者是附庸風雅,甚至可以說他是虛偽的兩面派。這些說法顯然不符合胡適的治學之道和做人之道。
其實他對泰戈爾的歡迎和反對都是真誠的,只是在不同的時代從不同的角度看待泰戈爾:他反對大談東方文明優於西方文明的泰戈爾,歡迎泰戈爾是壹位實踐的語言革新家和文學革命的先驅,而胡適回到美國後最大的成就是在文學革命中,尤其是在語言革命中。胡適說他是“在野時歡迎泰戈爾的人之壹”,也確實如此。當時他眼中的泰戈爾是東方文明的倡導者,但泰戈爾來到中國後,因為找到了這個身份,成為了泰戈爾的歡迎者。其實胡適歡迎泰戈爾的角度在當時是有代表性的。這些人往往受到西方文明的教育,認為泰戈爾是西方文明的敵人,是科學思想和物質進步的反對者,是頑固守舊的人物。所以當他們聽說泰戈爾要訪問自己的國家時,他們的第壹反應是敵視。但當泰戈爾在中國遇到這樣的知識分子時,這些知識分子突然發現泰戈爾在某些方面與自己完全壹致,他們的態度從反對者變成了積極的歡迎者。這壹點甚至被陪同泰戈爾到中國的英國人的善良所註意到。他後來記錄了這樣壹個戲劇性的場景:“我們在北京和學者在壹起的時候,和當時的但丁、喬叟壹樣,泰戈爾和胡適都決心用人民的口語作為文學表達的普遍工具,來代替有限的學者手中的古典語言。壹位激進的中國學者從餐桌的另壹端跳了起來,擁抱著泰戈爾,用激昂的語氣說:現在,他不僅與泰戈爾分享他所經歷的痛苦,也分享傳統文化的守護者們所制造的苦難。
胡適對泰戈爾的歡迎還有另壹個真實而簡單的動機,在他的文字中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中國是禮儀之邦,泰戈爾是世界偉人,他自動來到中國,出於好意,所以無論是歡迎還是反對,都應該符合禮儀上“禮儀之邦”的地位。這是生性寬容,受過美國自由主義文化和政治訓練的胡適的基本態度。他渴望真誠的理解,與人坦誠的交流,與人真誠的對待,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也就是說,胡適對政治觀點、學術觀點、生活觀點不同的人,壹直都很包容,總是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這就好比他強烈批判中國舊的婚姻制度,卻又奉母親之命結婚,壹生不曾改變。就像他說自己贊同“全盤西化”,卻喜歡鉆國學的舊紙堆,懂得人生悲歡,努力追求現代文明人習慣的胡適,采取的是壹種平常心的人生態度和學術態度,是壹種求真自由的原則,雖然他為此被冠上了“膽小君子”的稱號。在他看來,無論任何爭論,“盡管眾說紛紜,爭論激烈”,都不應該傷害人的感情,更不應該否定他人的話語權。“寬容比自由更重要。”現在反對泰戈爾的人甚至剝奪了別人說話的自由,當然沒有寬容。在胡適看來,這絕不是君子該做的事。其實,胡適不僅對人是這樣,對物也是這樣;不僅是當時,而是壹生;不僅對泰戈爾,對每個人都是如此。
遺憾的是,胡適對泰戈爾的客氣而有所保留的歡迎,實際上是在暗示他誤解了泰戈爾的思想,或者至少是他對泰戈爾的理解是片面的。和當時國內很多反對泰戈爾的人壹樣,他把泰戈爾對東方精神文明的推崇等同於對西方物質文明和科學的排斥,這壹點在他給韋爾斯利的信中表達得很清楚。事實上,泰戈爾之所以長期得不到同胞的原諒,正是因為他堅持拒絕壓制科學文明。早在泰戈爾訪華前三年,當當時在美國留學的馮友蘭問他能做些什麽來拯救多災多難的中國時,他毫不猶豫地對後者說:“我只有壹句話:快學科學?”實際上,他壹直在倡導東方人向西方科學學習,以擺脫被壓迫的地位。他說,“我們現在必須與西方競爭,……抵抗他們的侵略,除非我們也學習他們的科學,否則我們無法成功。”“如果我們想獲得真理的慷慨饋贈,我們必須首先學習必要的科學。”事實上,泰戈爾並不像胡適和中國那些批評家所說的那樣,盲目排斥西方文明。相反,他並不主張盲目排斥西方文化中的有利因素。他認為西方有很多優秀的東西,但關鍵是不要模仿。他還壹再諄諄教導年輕人說:“我再次指出,如果真理來自西方,我們就應該毫不猶豫地接受它,贊美它。如果不接受,我們的文明就會壹邊倒,停滯不前。”在中國,他也反復強調,他反對的是把人淪為機器的奴隸,是濫用科學,是把科學放在壹切之上,就是反對畸形的物質文明。同樣,他也反對畸形的精神文明,但不反對物質或精神本身。胡適和中國在這方面批評泰戈爾的人,似乎都沒有完全理解泰戈爾。這正是他在批評泰戈爾的反對者時所說的:“無論是贊成還是反對,首先認識泰戈爾是有重大意義的。如果妳不知道泰戈爾,那是大事。”
很多反對者確實對泰戈爾的批評壹無所知,但胡適出於自己的動機,並沒有完全理解泰戈爾,對泰戈爾表示熱烈歡迎,這也是事實。可惜泰戈爾在中國的激烈反對也要“歸功”於胡適,他“殺死”了泰戈爾,做了壹件好心辦壞事。事實上,自從泰戈爾踏上中國的土地,徐誌摩、梁啟超、胡適?然而,沒有徐和梁的誇張,他們盡力用華麗的窗簾層層包圍他。這樣壹來,不僅別人看不到戴來華的真正目的,也看不到他作為詩人和哲學家的真正價值,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忽略了他作為思想家和藝術家的價值。當時,在熱烈歡迎或反對的熱烈氣氛中,似乎沒有多少人費心去了解和研究泰戈爾,也沒有人願意以壹顆理性和平常心把泰戈爾訪華看作壹次普通的文化交流。這不僅是泰戈爾的悲哀,也是中國思想文化界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