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個
老舍在創作《四世同堂》時具有自覺的文化意識。這個不用證明,只要看看作品中關於“文化”的論述就知道了。問題是:文化意識在《四世同堂》中的地位如何?作者認為文化問題是四世同堂的核心問題。具體來說,自覺的文化意識不僅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小說中人物和環境的性質,而且成為老舍思考國家和民族命運的出發點。
先看小說人物。在以往的老舍研究中,《四世同堂》中的人物主要是從國家、民族或生活方式的角度來認識的。有研究者把《四世同堂》概括為《被征服者的憤怒史》,[1]把人物認識為中國人——被日本人奴役,做了被征服者的中國人。壹些研究者在討論老舍作為“北京市民社會的表演家和批評家”時,也談到了《四世同堂》[2]中的人物,重點是人物的生活方式、生活環境和社會地位。這些觀點當然符合人物的實際存在,但如果從老舍賦予人物的文化意義來看,很多人物應該被認定為“文化角色”(文化符號)。老舍有意識地將文化意識融入到人物身上,不僅使文化獲得了現實的存在方式,也使小說人物成為了文化的載體。而且,如果說人物的民族、種族、市民屬性是“自然生成”的,那麽人物的文化屬性則是老舍“刻意追求”的。
需要註意的是,上述四種文化角色的劃分,就其基本傾向而言,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有些人物有時遊走於兩種文化之間(如瑞軒曾被老舍稱為“新舊文化中的鐘擺”——第六十章),不同的文化形態有時交叉(傳統文化因缺乏生命力而與市民文化相聯系,與原始文化相聯系——老舍贊美黃土地上的農民,說他們“心中有三千年流傳下來的道德”)。
在《四世同堂》中,老舍不僅賦予人物以文化意義,也賦予環境以文化意義。小說的題目是《四世同堂》,既是對祁家家庭環境的描述,也是壹種高度概括的文化符號——中國人傳統的人生觀和倫理觀的象征,是壹種封閉、保守、穩定的文化形態和生活形態。所以老舍說,“在這樣壹個四世同堂的家庭裏,文化有很多層次,像千層餅”(第六十章)。北平和沙漠中的黃土地分別被描繪成城市文化和原始文化的整體符號。所以,作為壹個“城市文化的螻蟻”,關曉鶴壹走出城門就會如此失落和驚恐。“他的空氣是溫暖的,有臭味,聞起來像粉末或油條;城市外面的涼爽讓他的感官和肺部感到悲傷和疲憊。他是溫室裏的花,藏不住真正的陽光雨露”(第66章)。在劉皇和小山村沒有經過人力雕琢的時候,在瑞泉眼裏就和北平相提並論,劉皇和小山村就成了文化(原始文化)的符號。也就是說,四世同堂的家庭、北平和黃圖也可以被認定為“文化角色”。
老舍不僅賦予了人和環境以文化意義,而且從文化的角度闡釋了人、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小說第十壹章有這樣壹個情節:當錢的次子錢和壹車日本兵同歸於盡的消息傳到小羊圈胡同時,李師傅說:“如果我們都和別人壹樣窮,別說小日本,就是大日本也不敢批評我們!”在這裏,老舍把亡國和成為亡國奴的原因歸結於北平人自己,也就是北平文化,因為北平人的茍且偷生和懦弱是文化毒害的結果。在小說的第二十六章,老舍甚至說:“他(瑞軒——始作俑者)知道,他不應該以勇敢或怯懦來評判任何壹個個體,而應該首先責備那種甚至稱之為熱愛和平的文化。那種文化造就了安靜優雅的天安門廣場,也造就了不敢在天安門前流血的年輕人!不,看起來他甚至不應該責怪那種文化。熱愛和平有錯嗎?”盡管有所猶豫,老舍並沒有改變青年的膽怯和國家的危機是由文化造成的。即使對於起來反抗他的中國人,老舍也從文化方面找到了原因。在小說的第三十六章中,他讓瑞軒“發現壹個事實,知識淺薄的人往往有深厚的感情,而這種深厚的感情之泉,就是我們古老的文化。".....上海和臺兒莊農村的無名英雄不都是沒受過什麽教育的人嗎?”
根據以上討論,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四世同堂》在最深的意義上是壹部文化反思和批判的作品。如果說對日偽統治下北平人民生活狀態的描寫和對北平市民生活方式的展現構成了《壹家四代》的壹個方面,那麽文化反思和文化批判則構成了《壹家四代》更深刻的壹個方面。甚至可以說,在《四世同堂》中,北平人淪陷後的生活,往往作為文化反思和批判的“素材”而存在。
這個結論符合老舍40年代的思想現實嗎?答案是肯定的。老舍對《四世同堂》談得不多,但他比《四世同堂》早兩年寫的話劇《龍蛇大地》為我們提供了答案。《地上的龍蛇》是老舍受東方文化協會委托,以東方文化為主題創作的。老舍在劇本的序言中明確指出:“抗戰的目的是保存我們文化的生存和自由;只有文化的自由存在,歷史才能繁榮和延續——生存的人,文化死亡的人,必然是奴隸。然後,抗戰時期,是檢討文化的好時機,因為我們不惜重金保存文化,所以文化的力度和長度必須檢討。”:“壹種文化的生存依賴於它的自我批判,不斷修正自己,豐富自己;自吹自擂老品牌號,頑固拒絕更進壹步,是自取滅亡。”“我們的不識字的軍民,敢於和敵人的機械化部隊硬碰硬,四年多來,和敵人激烈地交鋒——壹定有深厚的文化力量使之如此”[5]。這種文化審視的意識在《四世同堂》的創作實踐中得到了更充分、更全面的體現,所以這篇序言可以看作是對《四世同堂》的註解。有人可能會說,老舍認為《四世同堂》是“抗戰文藝紀念品”。但實際上,過去的人大多片面地、斷章取義地理解老舍的意思,所以過分強調了四世同堂的抗日壹面。老舍的原話是這樣的:“我決定寫下四世同堂。即使內容沒有什麽可取之處,我也壹定要寫出來,成為更大的從事抗日戰爭的文藝紀念品”[6]。“內容上沒有什麽可取之處”,就是說小說不同於壹般直接宣傳抗日的作品,與抗日沒有直接關系。“內容上沒有什麽可取之處”,但會變成“從事抗日戰爭的更大規模的文藝紀念品”,說明他在另壹種意義上(即文化意義上)試圖思考國家和民族的命運。
明確了《四世同堂》中文化意識的位置後,這兩個小問題就可以重新解讀了。首先是小說的創作方法。過去,大多數研究者認為《四世同堂》是壹部現代作品,甚至稱贊它是“壹部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7]。就忠實描寫北平市民的生活方式而言,這種概括無疑是正確的,並指出了小說創作方法的基本傾向。但從老舍的文化意識與《四世同堂》中人物和環境的關系來看,應該說《四世同堂》是很有象征意義的——很多人物和壹些環境都是“文化”的符號,這些符號構成了壹個比較完整的文化符號體系。二是四世同堂的創作契機。對此,老舍之妻胡潔清作了如下陳述:1942年秋(當時是1943——領袖),她逃離日偽統治下的北平,到重慶與闊別六年的老舍見面。“我們在重慶北碚定居後,新老朋友都迫不及待地問我各種情況。當我向淪陷區人民,特別是向北平人民敘述日本侵略者的奴役和蹂躪時,老舍總是坐在壹旁,抽著煙,靜靜地聽著,思考著。就這樣,舊北平在他心中平添了淪陷後的創傷和痛苦。”“最後,經過壹年多的構思,老舍於1944年1月開始以占領北平為主題寫小說”[8]。在另壹次談話中,她更詳細地描述了這件事[⑨]。這種解釋無疑是正確的,但顯然不全面。東方文化協會委托老舍寫劇本,也應該算是老舍創作《四世同堂》的壹個重要契機。因為正是這種囑托,引發了老舍在抗日救國背景下對文化問題的思考。只有把以上兩件事看作是壹家四代的創作契機,才能解釋為什麽作品既描寫了淪陷區人民的悲慘生活,又具有強烈的文化批判意識。
二
從上壹篇文章的文化角色劃分可以看出,《四世同堂》主要涉及四種文化形態:傳統文化、市民文化、原始文化和“前文化”(如果這是壹種文化的話)。那麽,老舍的文化定位是什麽?
老舍的文化傾向體現在對不同文化角色的命運和結局的安排上。老舍對市民文化和“前文化”持明確的否定態度,於是讓蕭翠、孫棋、馮睿、關曉鶴等人茍且偷生,忍著,麻木著,得過且過,讓藍東陽死在廣島原子彈爆炸中。對於傳統文化,老舍肯定其高雅文明,卻否定其缺乏進取精神,扼殺了人們的奮鬥意識。“像田園詩壹樣寧靜而淳樸的文化...可能很好,但它有壹個明顯的缺陷,就是容易被暴徒踐踏,甚至毀滅”(第27章);“‘雅’是中國藝術的生命之源,也是中國文化中最糟糕的油漆”(第五十三章);“文化是文物。有時候,衣服裏的文物會成為人們的負擔”(第50章)。——這種討論說明老舍註意到了傳統文化的兩面性。這種雙重性體現在睿軒身上,就是他理性、優雅、善良,卻又軟弱、猶豫,總是生活在不確定之中。但就基本傾向而言,老舍對傳統文化持更為否定的態度,這典型地體現在陳這個“傳統文化的創造者”被墮落所毀滅。老舍還通過對中國文人生活方式的贊美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寬容,深刻揭露了傳統文化的危害性。——日本人對——尹說,“妳是來自中國的老壹輩。妳喝酒,唱詩。我最喜歡妳這樣的人了!”“真正的中國人應該是慢熱的!”(第三十四章)。日本人要求中國人燒“洋書”,卻允許他們保留和閱讀《孝經》、《四書》、《西廂記》(第三十六章)。老舍既肯定原始文化,又向往原始文化。從上面引用的高度激情的描述中不難看出這壹點。反映在人物塑造上,不僅黃土地上不認識多少字的士兵和農民受到贊揚,就連頗有英雄氣概的金和與壹個日本兵英勇同歸於盡的錢也多少有些“無知”:金淳樸粗暴,“踢梅花樁,私摔跤,投石鎖,練形意拳不看書”(第十八章);錢只是壹個汽車司機。他“不喜歡線裝書或服飾書”(第五章)。
顯然,在四種文化形態中,只有原始文化獲得了老舍的肯定和向往。這種肯定和向往具有歷史必然性,也是老舍文化價值觀的時代特征。憂國憂民的老舍,在這個半個祖國淪陷、民族處於生死存亡關頭的特定時代,審視中國文化,自然會傾向於原始文化。因為只有那些背負著原始文化重擔的人(不知道多少字卻敢打硬仗的軍人和農民)才能承擔起抗擊日寇、救國救民的歷史使命,而那些讀了大量詩書卻無能為力的知識分子卻缺乏這種能力(更不用說竊取和平的普通市民和毫無道德感的“前文化角色”了)。錢在金先生面前的自卑感充分說明了這壹點。他對瑞軒說:“這幾天,金老師的身體比我們書強多了!三個學生比不上壹個會打架的!”(第27章)。從這個意義上說,對原始文化的肯定,與其說是老舍的選擇,不如說是時代的選擇。但是,對原始文化的肯定並沒有使老舍成為壹個文化虛無主義者和蒙昧主義者。小說第四十五回,寫的是金在失去詩人錢的指點後,忘了恨日本人,鉆進了錢的眼睛,第九十三回,又寫的是他的心靈單純被日本人愚弄,導致錢再次入獄。這壹描寫體現了老舍對“原始文化角色”局限性的認識,表明他把愚昧從單純、質樸、堅韌中剝離出來加以否定。同時,這種描述也包含著對作為壹個清醒而智慧的文化人(錢)的肯定。這種肯定與老舍對待傳統文化的辯證態度有著內在的聯系。
那麽,老舍的理想文化是什麽樣的文化呢?這是傳統文化與原母文化通過創造性轉化的和諧統壹。用錢(老舍的代言人)的話來說,就是“詩人文化”和“獵人文化”的統壹:“當詩人和獵人融合在壹起,我們就會產生壹種新的文化,這種文化愛好和平,必要時勇敢堅決,願意為和平和真理而犧牲”(第五十章)。這種文化思想的典型體現是錢和齊瑞泉這兩個“跨文化角色”。他們的相似之處在於改造或拋棄自己固有的文化(傳統文化或市民文化),通過對原有文化的吸收或認同來完成自己文化人格的重鑄,從而獲得新生。他們的人生歷程實質上是壹個從壹種文化角色向另壹種文化角色轉變的過程。在經歷了日本人帶給他的災難後,錢認識到了“田園詩般的清廉文化”的局限性,於是脫下長衫,拋棄了詩詞和艾草酒,離開了家庭,“從壹個種花喝酒的隱士,變成了壹個敢於流血的戰士”——壹個和文盲戰士壹樣頑強英勇的抗日戰士。但他的轉型並沒有完全拋棄中國的傳統文化,而是保留了傳統文化的精髓,完成了對傳統文化的改造和創新。老舍以瑞軒的視角寫道:“老人表現出的不僅僅是壹點復仇的決心,而是壹部文化史的實證。錢先生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而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他的詩,他的禮儀,他的畫,他的道德,會為壹個信仰而死。.....他(瑞軒——教主)總是以新中國人自居,經常和福山先生爭論中國人該走的路——他主張舊的必須鏟除,新的必須建立。直到今天他才看清楚,那些舊的,像錢先生所擁有的,不過是壹套可以創新的基礎罷了”(第四十章)。大學生瑞泉,也是在北平淪陷後,逃離了文化過度的北平,來到黃土地上與鄉親們打成壹片。“他認為新中國大概就是這些固若金湯的簡單力量產生的,而那個腐朽的城市,像北平,未必能承擔這個責任。”“他甚至認為,如果村民身上有虱子,他應該有幾個。”“他要結婚,就要娶個鄉下姑娘!”(第82章)。老舍明確說過:“三子(瑞全——首領)不再是四世同堂的祁家的壹員,而是壹個獨立自主的新中國人”(第87章)。
三
《四世同堂》的成功或局限可以也應該用老舍自覺的文化反思意識來解釋。
自覺的文化自覺決定了《壹家四代》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乃至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上的獨特地位。這個位置在壹般單純宣傳抗日的作品中很難獲得。
對於五四以後中國思想的基本發展趨勢,李澤厚將其概括為從“啟蒙與救亡相互促進”到“救亡壓倒啟蒙”[⑩]。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瞿秋白、茅盾等“五四”精英的思想軌跡和人生軌跡,證明李澤厚的概括是符合歷史事實的。這種轉變的核心問題是群體意識取代了個體意識,生存欲望壓倒了自我批判精神。政治鬥爭,民族解放運動,沖淡了文化自省和文化批判。《壹家四代》的獨特之處在於,在抗日救國的旗幟下,既揭露了日本侵略者的兇殘貪婪和漢奸的卑鄙醜惡,又從中國人自身尋找國家覆亡和民族生存危機的歷史原因,從而進入文化反思,批判民族劣根性。就這樣,40年代被很多人遺忘的五四啟蒙主題,在壹個屋檐下四世重現。從整體上看,老舍對文化問題的反思和對民族劣根性的批判,至少在五個方面與五四精神和魯迅思想是壹脈相承的。第壹,在《四世同堂》中,人們不僅被認定為類型化的對象(即中國各階層、各階級的人作為壹個群體被侵華日軍殺害),而且被認定為缺乏生命力和反抗意誌的主體。李師傅說:“如果我們都和別人壹樣窮,別說小日本,就是大日本也不敢批評我們!”體現了老舍對人的自我意識和主觀能動性的重視。這種自我意識和主觀能動性是五四寶貴精神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次,老舍通過錢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和通過瑞軒、瑞泉對傳統倫理和家庭觀念的批判,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和魯迅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老舍的批判更加理性辯證,摒棄了五四時期狂熱的“全盤否定”。第三,小說第53章描寫了北平人如何在過年的時候去觀看日本人組織的壹場花式滑冰比賽:“過分熱愛和平的人沒有多少面子,臉皮壹旦被剝去,就叫投降享受,忍氣吞聲,安分守己,就叫明哲保身。.....有錢,沒錢,試過吃餃子,穿上最好的衣服;他們找不到整齊的衣服,就會借壹件;然後穿它去北海——今天無票——看升平的景象。他們忘了南苑的兵會被炸彈炸飛,忘了多少被囚禁和折磨的親友,忘了自己脖子上的鐵鏈,壹個個其樂融融,有說有笑,大飽眼福。”這種描寫暴露了中國人的麻木、健忘、自欺和“看客”心態,魯迅對此深惡痛絕,並予以猛烈抨擊。魯迅說:“群眾,尤其是中國的群眾,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去玩,如果他們顯得大方,他們看的是悲壯的戲碼;如果它看起來像壹個嬰兒,他們會看鬧劇。”[?第四,老舍通過揭露大赤寶、藍東陽、關曉鶴對權力和金錢的貪欲,批判了“升官發財的傳統觀念”(第五十章),這與魯迅對中國人的傳統價值觀(人生觀)——“付偉、兒女、友情”【嗎?】——批評是壹貫的。第五,老舍對中國人等級觀念的批判,以及中國人人格中“主人心態”和“奴隸心態”的雙重性——所謂“壹方面我要做官,壹方面我願意做奴隸”(第五十章),也受到了魯迅的批判。魯迅說:“我們早已把自己安排妥當,有尊嚴,有大小,有起伏。”我被別人虐,但我也可以虐別人;妳可以被別人吃,但妳也可以吃別人。壹級壹級,我動不了,也不想動。"[?]。此外,魯迅在五四前期對中國人的態度,即“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也是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對北平人的態度。因此,把老舍視為繼魯迅之後又壹面批判國民性的旗幟,壹點也不為過。以前的研究者就是不明白這壹點,所以批評《壹家四代》“對人民的執著鬥爭寫得不夠,降低了作品的鼓舞力量”?]。從文化自省和批判民族劣根性的角度來看,也許壹個屋檐下的四代人所追求的根本不是“感召力”,而是自省和批判。否則很難理解作者為什麽把前兩部小說命名為《茍且偷生》和《困惑》。
《四世同堂》在揭露日寇、展現北平人的悲慘生活方面,屬於那個時代,但在文化自省、批判民族劣根性方面,《四世同堂》又超越了那個時代。屬於時代,超越時代,是四世同堂的獨特價值。李澤厚把中國現代思想從五四到80年代的發展過程概括為“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什麽?],而這壹變奏中的兩大主題——“啟蒙”和“救世”早已被老舍和諧地容納在《四世同堂》中。
對於壹些優秀的作品來說,壹方面的成功往往是以另壹方面的損失為代價的。四世同堂也不例外。文化審視的自覺意識在使作品獲得更大思想深度和特殊歷史地位的同時,也帶來了不可忽視的局限性。
這種局限性主要在於強烈的文化審查意識所導致的文化決定論傾向。這就涉及到人性的問題。把人看成文化的產物,無疑是正確的。“文化有延續性。.....雖然每壹代中所有特定文化的承擔者完全不同,但它會作為壹個獨特而獨特的實體存在。而每壹代文化都會作為壹個整體傳遞給新壹代。由此,代代相傳”?]。只有從文化的角度去理解人,才能揭示人是“歷史的哺乳動物”【嗎?]內在的必然性。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從文化的角度認識人,他達到了前人沒有達到的深度。[?但文化視角揭示的只是人的壹個層面,而且是歷史存在的層面。作為壹個現實的人,受到“文化”之外的諸多因素制約——政治社會因素等等。從這個意義上說,柏拉圖和馬克思對人的理解也是如此。柏拉圖認為“人性是用大寫字母寫在國家的性質上的”;[?馬克思說:“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的東西。在其現實中,它是壹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只有從不同的角度理解人,才能對人有全面、科學的認識(從這個意義上說,卡西爾、柏拉圖、馬克思對人的理解是“零碎的”,因為他們各自關註的是“人”的個體層面)。就北平人民而言,他們的貧窮、懦弱和淪為被征服者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如近代中國社會的落後、舊中國的黑暗政治、國民黨當局的消極抵抗等等。文化問題只是他們成為被征服者的原因之壹——而不是直接原因。因此,思考北平人的性格和命運,不僅要引發文化批判,還要引發歷史批判、政治批判和社會批判。文化批判並不伴隨著歷史批判、政治批判和社會批判,而是建立在歷史批判、社會批判和政治批判的基礎上,其批判力必然被削弱。
此外,文化自覺的高度自覺也導致了個別人物的“概念化”傾向——即如研究者所指出的,成為抗日英雄的齊瑞泉、錢等都有“概念化”傾向[22]。具體來說,壹方面老舍在人物身上的文化理想在壹定程度上沖淡了人物本身的豐富性,另壹方面,人物身上所蘊含的兩種文化品格——詩人的文化品格和獵人的文化品格,又難以達到和諧統壹。而且作為老舍理想文化性格的體現者,他們很難在老舍的生活中找到原型,所以也不可能被塑造成像市民形象那樣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相比之下,錢作為傳統知識分子,是很真實的)。嚴格地說,錢和瑞泉這兩個人物反映的是老舍的心理真實,而不是生活真實。但究竟應該懷疑這兩個人物的真實性,還是認定他們是某種象征性的形象,這仍然是壹個有待進壹步探討的問題,涉及到壹個屋檐下四代人的創作方法和整體審美風格。
四
最後,我想說壹下四世同堂在老舍筆下的地位。
在老舍研究中,駱駝祥子永遠比四世同堂更受人尊敬。不同版本的文學史著作無壹例外地將《駱駝祥子》視為老舍的代表作。在近年出版的老舍創作論中,《駱駝祥子》被視為老舍“創作道路上的高峰”,而《四世同堂》仍然只是壹座“紀念碑”[23]——“紀念碑”不可能比“高峰”更高。這種情況主要有兩個原因。壹個是政治原因。《四世同堂》講的是淪陷區人民的“困惑”、“茍且偷生”和“饑荒”。亡國奴們寄希望於蔣介石的“國軍”(不是八路軍,是生產方),向往藍天白旗(不是五星紅旗),當然不如《駱駝祥子》這種以“勞動人民”為題材的作品更適合新中國成立後的三十多年。第二,有出版原因。《四世同堂》在解放前只出版了前兩部,直到建國後1979到1983才以完整的面貌進入社會,這無疑對作品的流傳和研究非常不利。《駱駝祥子》自1955修訂版出版以來,壹直廣為流傳。事實上,把《駱駝祥子》視為老舍的代表作並不符合老舍的創作實際。當然,這部小說是優秀的,但從生動性和藝術感染力來說,老舍在1933寫的《離婚》完全可以與之匹敵。就生活畫面的豐富性和思想的深度廣度而言,《壹家四代》顯然在它之上。而且被視為老舍代表作的《駱駝祥子》,是建國初期老舍的修訂版,根本不反映“史實”。
所以,如果要引用壹部小說作為老舍的代表作,我覺得應該是《四世同堂》,而不是《駱駝祥子》。關於《四世同堂》,老舍曾說,“我個人很喜歡這部小說,因為它是我寫過的最長的,也可能是最好的壹本書”[26]。這說明老舍是有“自知之明”的。可惜對四世同堂的研究遠遠不夠。這篇文章也是壹篇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