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長大了,對很多事情都變得麻木了。比如前幾年剛去上海的時候,我就對學校對面的魯迅公園特別著迷,因為魯迅先生就葬在那裏。但是現在,好像總是要像曬被子壹樣使勁拍自己,才能找到壹點原始的感覺。朋友說我用了太久的地名是“魯迅”,但我知道歸根結底是因為我長大了。在成人的世界裏,壹切都是確定的,不必驚訝,“魯迅”也不例外。當車上的機器壹如既往地報出“魯迅公園——我們到了”時,車廂裏忙著做生意的大人們以為聽到了壹個對生活有著壹致信念的地名,於是說:“我們到了,趕緊下車!”;沒有人會想起魯迅,除非壹個孩子突然說:“媽媽,魯迅在哪裏……”
後面的話我沒有聽到,因為我這個忙碌的成年人也到站了。今天有口譯證考試,所以下車的人很多。人群朝著魯迅公園對面的壹扇巨門沖去,迅速聚集在門下,又迅速分開。似乎只有幾秒鐘,巨大的門口只剩下我壹個人,獨自看著前方。是的,這是我的母校,上海外國語大學。確切的說,這只是現在的總部,因為這些年來,母校和所有學校壹樣,越來越大。
我早就習慣了校園裏的大人都壹臉嚴肅。我們時不時會有壹場讓成年人緊張的考試,讓他們知道出人頭地的艱辛。說實話,12年來,母校留給我最深的感受,恰恰是這種成人的氛圍。當然,學校不是沒有未成年人。相反,現在來這裏的孩子越來越小。但毫無疑問,這是壹個成人的世界。學校門口有專門的機構為人們提供各種外語相關的咨詢(我很慚愧我曾經坐在那裏咨詢過人們,雖然我還是分不清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試和證書的區別)。在這個時代,外語是成人世界的重要資本,最好在未成年的時候習得。對於所有搬到另壹個校區的本科生來說,這自然是壹樣的。這就是他們將要進入的成人世界的現實。成年人對這裏所發生的壹切,包括它的目的、任務、價值的認識,其實和他們對魯迅公園的感受壹樣堅定:在成人世界早已繪制好的人生地圖中,誰不知道“外語”、“口譯”(現在,要加上“金融”、“會計”、“公務員”等等。那就趕緊跑。
12年前,當我決定出國留學的時候,我的親戚朋友都認為我很可能選擇了這樣壹個地點去。而他們認為不是我選的,因為我選的“外語”是成功路上的重要壹站,但似乎不是終點。有人幹脆跟我說:“妳這樣出國能幹什麽?教外語?”因為那時候典型的成功人士好像都在國外生活工作。但這個問題和出國與否無關,因為“只學外語”在國內已經開始被質疑,流行壹種說法“外語不是專業”。
我不在乎這些大人的顧慮,因為我就是喜歡外語,這是唯壹但不可動搖的理由。直到來到學校,我才驚訝地發現,那些源於成人世界的考量,在這裏不僅變成了* * *知識,也變成了我可以不在乎的改革措施和培養方案,因為它們正試圖形成我在上海和國外整個人生的基礎。從課程的第壹天起,我就從未停止過對這個基礎中壹些基本信條的爭論,因為雖然我理解成人世界的需求,但我不想停止像孩子壹樣生活。在我的世界裏,所有的語言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講述著人類存在的奧秘。它們在我面前壹壹展開。它們既不是急需的知識,也不是復合技能,但它們是如此的緩慢而美好,讓我忍不住去吸引它們,捍衛它們。
我不相信只有我壹個人這樣,但是我不知道去哪裏找誌同道合的人。我們身邊這個龐大的外語王國,屬於成人世界。它每天都在各種場合反復向我傳達同壹個提醒:請自覺適應成人世界的需求。如果妳沒有學好外語,它會說:妳怎麽能這樣出去?而如果妳學好了壹門外語,它會警示我們:怎麽能只出壹門外語呢?於是每個人都行動起來,每壹天的行動都強化了那個提醒,最終形成強大的氣場,從早上醒來的那壹刻起就籠罩了我們的生活。在這種光環下,像我這樣的人有時會成為壹種有些另類的模式來適應成人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對效率的追求和對利益的渴望刺激著人們對外語技能的極度想象:如果頂尖的外語人才會說英語、法語、德語、俄語、日語和...哇,他們還會是人嗎?這是壹把超級瑞士軍刀。
作為壹把超級假的瑞士軍刀,不知道我為了那把想象中的瑞士軍刀有多大的麻煩。但是,有時候我也想,這個世界當然需要刀,包括瑞士軍刀。在現在粗制濫造的風氣下,如果還有人能堅持做出真正的好刀,那的確是壹件難得的事情。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會更加了解我身邊的這個外語王國,因為它最初的建立是為了滿足成人世界的需求。60年來,它最引以為傲的是其精湛的水準和高超的技藝。它是有良心的,並且已經努力地對這個成人世界盡了責任,所以它懇切地勸告我們不斷地調整自己,以符合現實社會的原則。但問題是,在某壹個月,它開始向往成為壹所大學,而大學之所以是大學,並不是因為它能培養出更多有技能、有實踐能力的成年人。相反,真正的大學離不開孩子。
當然,所謂的“孩子”只是壹個比方,就像所謂的“成人”壹樣,與生理年齡沒有必然聯系。比如安徒生雖然活了七十歲,但他是個孩子,因為大人們不會說“在這個人口密集的城市裏,人們壹層壹層地生活在壹起”——房子不就是這麽建的嗎?有什麽奇怪的?但是小孩子就是想好奇。當然刀也很少見,外語就更不用說了。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總會有人願意放下手頭的壹切去壹探究竟,到最後甚至可能會放下自己的茶飯、家產甚至生命。這些人都是孩子。他們很可愛,但既然連自己的生活需求都不想考慮,又怎麽會考慮成人世界對刀或外語的諸多現成需求呢?其實恐怕只有真正的大學才能包容這些人。怎麽能讓這些任性的孩子在成人世界的技術領域裏胡混呢?
麻煩就多了,因為孩子總是不停地問問題,而且問得那麽徹底,那麽無情。比如,我相信安徒生這句話的背後,其實有壹個疑問,壹個對所有城市人的疑問:“妳們為什麽要這樣生活在壹起?有什麽意義?”壹個人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也許妳會忍不住想說:“真新鮮!妳看看上海,人們不就是這樣生活的嗎?別人都活得好好的,妳就說得多。”但是,這種回答只是看起來很強勢,它甚至根本沒有觸及問題的邊緣,類似的問題層出不窮。壹個人如果沒有做好徹底反省自己人生根基的準備,就永遠經不起他們的壹次次轟炸。而那些堅持以成人世界的需求為最高準則的人,要想保持冷靜,就不得不認為對方有問題。——“這些人!整天玩虛擬對社會有什麽用?”在學校,我總是聽到這樣憤怒的譴責。但是,真正的大學只是不會把現實世界的理所當然的原則作為自己的行為準則,因為這些本來就是拷問的對象,也正因為如此,真正的大學可能更現實,現實到會把我們光鮮亮麗的生活的根基全部拔起,血淋淋的展現出來。用壹位哲學家的話來說,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完成甚至承擔的事情”。
所以,壹個成年人很難變成壹個孩子。有那麽多東西妳放不下,又不敢放下。因為沒有這些,他確定的成年生活就沒有了方向,沒有了基礎——雖然他不想去想那個方向和基礎是從哪裏來的,是真是假。校園裏每天還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報名,“充電”,辦證,規劃人生,服務社會。小麻煩總會有,但那畢竟不是大問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永遠無法解開“大學”這個惱人的謎團。以前壹輩子都是勤勤懇懇的技術部門,現在這樣的事情真的很傷腦筋。答案是壹個籮筐:大學可以發四種文憑,大學樓很大,大學裏大家都搞科研,大學有基地,大學項目很多...但不管怎麽聽,還是技術部門。有句話叫“大學要有碩士”看起來挺好的,但是在大人眼裏,碩士不是擅長寫論文就是技術總監。
我想,不僅是這裏,各地的新舊大學都在為大學的神秘性而苦惱。而且這裏的折磨也比較輕,因為這裏畢竟還是作為成人世界的技術中心,成人意識超級強,所以大部分人似乎都感染了壹些免疫力。比如“人文”這種東西很嚇人,但是有免疫力的人可以稱之為“人文知識”,然後慢慢就可以理解為壹種技術了。而且,我的壹位老師曾經明確表示,妳要學習這種“虛擬”的技術,但妳必須先學好“真實”的技術。
這樣,雖然成年人變成孩子的問題沒有解決,但有了這樣的免疫力,也就可以大致敷衍了事了。其實在學生時代,我還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學之謎”給老師們帶來的困惑,但現在,因為有了很多新的說法,問題似乎不那麽嚴重了——雖然我的眼界開闊了,但我只是看到了壹個比以前更忙碌的成人世界。
然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在我覺得成人世界的命運終究無法逃脫的情況下,在我發現自己無可救藥地成長為壹個成人的情況下,在我悲嘆學生中連孩子都快滅絕的情況下,有壹天我在母校新校區中央大樓的中央看到了魯迅先生的雕像。我多麽驚訝,但這是真的——在廣闊的成人世界的中心,坐著中國最任性、最徹底、最無情的孩子!當然,我馬上想到了這樣壹個事實,我們在本部已經是魯迅的鄰居很多年了,而且由於我們的校名曾經用過他的書法集,所以我們和魯迅還是有些緣分的。但是,然而,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們曾經把他看得那麽重,可以正式地崇拜他。是我誤解了什麽,還是我們的成人世界根本忽略了什麽:妳知道嗎,這孩子真有活力,他能把腳下這鋼筋水泥的地板擡起來弄個底朝天,看看下面都是什麽爛東西!
也許我們已經麻痹了,或者說麻木了——就像我們對魯迅公園,對外語,對成年生活中的壹切都麻木了壹樣。魯迅,現在成人字典裏的“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是壹位知古鑒今、溝通中外的名人,是我們的老鄰居。他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人嗎,這樣很好。但是,如果只是這樣想,那我們跟魯迅做了那麽多年鄰居就真的白做了。因為他的名字永遠不容易被刻在偶像的座位上,他永遠不會給前來朝拜的信徒帶來壹絲溫暖和解脫。因為他將永遠和外面黑暗的現實在壹起,因為他想給我們展示的是壹個被所有問題的孩子折磨得體無完膚的世界。
我對這樣的人不太了解,因為每個人都渴望壹種精神上的慰藉來讓自己平靜。也許希臘人可以例外,因為他們從小就知道神的意誌是不可預測的。在我們的世界裏,人們每天都堅定地對彼此說:刷牙可以防止蛀牙,運動可以使人健康,但希臘人會說:如果妳喜歡刷牙和運動,那就去做吧,但如果神靈要妳生蟲,如果神靈要給妳疾病和死亡,那就是妳的命運。所以,希臘人有悲劇,而我們只有悲劇。因為希臘的孩子不需要上帝的眷顧,他們從小就有著直面現實的深邃靈魂;我們的成年人生活在虛幻的希望中。有壹天,如果他們聽說壹個熟人得了癌癥好了,他們仿佛突然看到了虛無的深淵。
魯迅不是我們這樣的成年人。他早就知道虛無。他在黑暗中的戰鬥絕不是充滿虛幻希望的壹天。
所以,壹個從那天起就固守各種現成信條,由絕對虔誠決定的世界,居然在黑暗中向魯迅先生致敬,實在令人驚訝。
然而矛盾的是,看到魯迅先生,我卻異常高興。因為他讓我想起了壹種不麻木的生活,讓我感受到了壹種實實在在的痛苦。雖然不能給空洞的希望,但也不是白給。況且,有了他,校園裏至少會有壹個孩子,而且是永遠的孩子。這可能是個好兆頭?
哦,等壹下,為什麽我當場就開始希望空了?我們還是不要這樣了,雖然在這60年的儀式中散布壹點空洞的希望是很自然的。
唉,那麽——和魯迅說的——論點呢?難!好話總是說起來容易,但又有多少人能承受“這個孩子將來會死”的血淋淋的現實呢?
但是,既然開始欣賞魯迅,恐怕也要做好這樣的準備。如果我們真的想和他為鄰,首先要問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去冥想現實,首先是關於自己的現實。舉個例子,在這個儀式性的時刻,如果我們把自戀的成人世界的所有贊美都丟掉,我們還剩下什麽?如果未來的希望就像地上的路,怎樣才能用腳踩出壹條真正的路,無怨無悔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