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10月7、8日,正在廈門大學任教的魯迅,壹連寫下兩篇憶舊文章《父親的病》和《瑣記》。在《父親的病》中,魯迅第壹次提到“衍太太”:“早晨,住在壹門裏的衍太太進來了。她是壹個精通禮節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著。於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壹種什麽《高王經》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裏……‘叫呀,妳父親要斷氣了。快叫呀!’衍太太說。”
就這樣,魯迅把教唆自己“犯下對於父親的最大的錯處”的罪責,加在了“衍太太”頭上。到了《瑣記》中,他又對“衍太太”實施了全面清算。
開篇第壹段,是魯迅對於這位叔祖母的總體評估:“衍太太現在是早經做了祖母,也許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時卻還年青,只有壹個兒子比我大三四歲。她對自己的兒子雖然狠,對別家的孩子卻好的,無論鬧出什麽亂子來,也決不去告訴各人的父母,因此我們就最願意在她家裏或她家的四近玩。”
關於這種先揚後抑、欲取姑予的“戰法”,魯迅在寫於1928年5月17日的《我的態度氣量和年紀》中,曾經有過透徹地分析:“不過我要指摘,這位隱姓埋名的弱水先生,其實是創造社那壹面的。……其實所斷定的先兩回的我的‘正直’,也還是死了已經兩千年了的老頭子老聃先師‘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的戰略,我並不感服這類的公評。陳西瀅也知道這種戰法的,他因為要打倒我的短評,便稱贊我的小說,以見他之公正。”
接下來,魯迅便把自己並不“感服”的“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的戰略,用在了“衍太太”的身上:
但我對於她也有不滿足的地方。壹回是很早的時候了,我還很小,偶然走進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書。我走近去,她便將書塞在我的眼前道,“妳看,妳知道這是什麽?”我看那書上畫著房屋,有兩個人光著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遲疑間,他們便大笑起來了。這使我很不高興,似乎受了壹個極大的侮辱,……
父親故去之後,我也還常到她家裏去,不過已不是和孩子們玩耍了,卻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談閑天。我其時覺得很有許多東西要買,看的和吃的,只是沒有錢。有壹天談到這裏,她便說道,“母親的錢,妳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妳的麽?”我說母親沒有錢,她就說可以拿首飾去變賣;我說沒有首飾,她卻道,“也許妳沒有留心。到大廚的抽屜裏,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壹點珠子這類東西……”
這些話我聽去似乎很異樣,便又不到她那裏去了,但有時又真想去打開大廚,細細地尋壹尋。大約此後不到壹月,就聽到壹種流言,說我已經偷了家裏的東西去變賣了,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裏。流言的來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現在,只要有地方發表,我總要罵出流言家的狐貍尾巴來,但那時太年青,壹遇流言,便連自己也仿佛覺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
就這樣,“衍太太”在魯迅筆下被證明為先用春宮圖侮辱他,後來又用流言蜚語汙蔑他,以至於逼迫他背井離鄉到南京去學習洋務的罪魁禍首。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瑣記》中第壹次提到的“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書”和第二次談到的“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談閑天”,所說的並不是同壹個“男人”。前壹個男人是“衍太太”的丈夫周子傳,後壹個是與她有通奸嫌疑的侄子輩的男人周衍生。
據張能耿、張款著《魯迅家世》介紹,周子傳生於1852年6月27日,比周氏兄弟的父親周伯宜大8歲,與周氏兄弟的祖父周福清是同壹個祖父的堂兄弟。周衍生小名五十,生於1854年12月19日,比周子傳小兩歲,比周伯宜大6歲,是周伯宜的同輩堂兄,也就是魯迅和周作人兄弟的堂伯父。周子傳的夫人姓陳,因為周子傳在周氏同輩中的大排行是第25位,所以人稱廿五太太。
另據周建人在《魯迅故家的敗落》壹書中介紹,周子傳夫婦連同周衍生、周伯宜,都是有鴉片煙癮的人。1893年周福清科場案發生後,周子傳連夜帶著500塊大洋的巨款到會稽知縣俞鳳岡的衙門裏行賄,遭拒絕後又連夜趕回,因路上受到驚嚇而壹病不起,不久便離開了人世。在叔叔輩的周子傳去世之後,獨身未娶的周衍生便住進周子傳家,與子傳太太發生了私情。魯迅所謂的“衍太太”,就是周衍生太太的意思,這是作為晚輩的魯迅,為周子傳太太所起的“綽號”。借用魯迅在《華蓋集·補白》中提供的說法,這其實是紹興師爺所慣用的刀筆手段:“中國老例,凡要排斥異已的時候,常給對手起壹個諢名,——或謂‘綽號’。這也是明清以來訟師的老手段;……最簡單的打官司教科書《蕭曹遺筆》裏就有著不少慣用的惡謐,現在鈔壹點在這裏,省得自己做文章——親戚類:孽親、梟親、獸親、鱷親、虎親、歪親;長類:鱷伯、虎伯(叔同)、孽兄、毒兄、虎兄;卑幼類:悖男、惡侄、孽侄、悖孫、虎孫、梟甥、孽甥、悖妾、潑媳、梟弟、惡婿、兇奴。其中沒有父母,那是例不能控告的,因為歷朝大抵‘以孝治天下’。”
然而,在魯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