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研究者在討論乳類是否是我們中華民族先民日常飲食的壹個組成部分時,大都引用成語“醍醐灌頂”來佐證各自的觀點。但是,“醍”和“醐”在古漢語裏本是兩個字,而且並不是在同壹時間產生的;“醍醐”壹詞具有雙重含義;成語“醍醐灌頂”的內涵,隨著歷史的變遷也在演變。
壹、拼音: tí hú guàn dǐng
典故: 醍醐:酥酪上凝聚的油。用純酥油澆到頭上。佛教指灌輸智慧,使人徹底覺悟。比喻聽了高明的意見使人受到很大啟發。也形容清涼舒適
出處: 《敦煌變文集·維摩詰經講經文》:“令問維摩,聞名之如露入心,***語似醍醐灌頂。”
例子: 王生聞得,滿心歡喜,卻似~,甘露灑心,病體已減去六七分了。(明·淩蒙初《初刻拍案驚奇》卷十壹)
用 法 主謂式;作謂語、賓語;含褒義
二、近義詞:
茅塞頓開
三.1、關於“醍”
於430年前明朝時成書的《本草綱目》,記載了豬乳能治小兒驚癲、抽風;狗乳能治夜盲癥;還記載了羊乳的功能是“甘溫無毒、補寒冷虛乏、潤心肺、治消渴、療虛癆、益精氣、補肺腎氣和小腸氣”;其中對牛乳的描述最多,詩稱其為“仙家酒”。名醫李時珍的這首詩流傳甚廣,錄其原文如下:
“仙家酒,仙家酒,兩個葫蘆盛壹鬥。
五行釀出真醍醐,不離人間處處有。
丹田若是幹枯時,咽下重樓潤枯朽。
清晨能飲壹升余,返老還童天地久。”
詩文中提到了“醍”和“醐”兩個字並且聯訓,指的是,按古法經若幹復雜工序而制得的壹種質地粘厚的發酵乳脂[1]。事實上,在中國語言文字裏,這兩個字並不是同時壹起產生的。
自東周初或春秋始,“醍”字意為好酒,而且壹直沿用至今。《周禮·天官·酒正》篇記載了古時釀酒業,對酒澄清的程度分為五個等級的細節:“辨五齊之名:壹曰泛齊、二曰醴齊、三曰盎齊、四曰醍齊、五曰沈齊。”漢末學者鄭玄謂“醴以上尤濁,盎以下差清。”
西漢時戴得、戴聖叔侄整理孔子門徒的後代所留下的言論《禮記·禮運》裏也有記載:“玄酒在室,醴盞在戶,粢醍在堂,澄酒在下。”“粢醍”為紅色的酒。至今江南地區還有這樣紅色的米酒,味甘、有後勁。
可資佐證的還有:《孔子家語》卷壹《問禮第六》漢鄭玄註;唐賈公彥疏《周禮註疏》卷五註疏《天官冢宰》五齊;鄭玄《毛詩正義》卷六註《蟋蟀》篇;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九十六宗廟考六;明李之藻《頖宮禮樂疏》卷三《五齊三酒詁》;清朝應捴謙《禮樂匯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及1999年版《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等。
可見“醍”字的本意與乳與乳制品無關;還有現代學者進壹步指出,古代蒙古人制作馬乳酒的術語“阿刺吉”與乳與乳制品也無關,但與“醍”卻同源[2]。
三.2、關於“醍醐”
早在南北朝佛教初興的早期,作為梵文manda的譯名,就在部分經書裏偶爾出現“醍醐”壹詞了;但開始得以在漢語社會廣為流傳,則自大唐高僧三藏法師為代表的譯經成熟期之後。“醍醐”在漢譯佛經中的基本詞義為“本質”、“精髓”;可以作名詞,也可以是形容詞,有多種用法。
但是,“醍醐”的另外壹個意思,作為壹種藥物[3],則更早地出現在南北朝時的許多古籍裏。例如北齊中書令魏收[4]編的《魏書》列傳第九十《西域》裏面說到“悅般國”的人:“俗剪發齊眉,以醍醐塗之,昱昱然光澤,日三澡漱,然後飲食。”“悅般國”人特別在意毛發的清潔,用醍醐美發。
《北史》卷五十五列傳四十壹《慕容紹宗傳[5]》記紹宗的兒子慕容三藏:“又畜產繁滋,獲醍醐奉獻,賚物百段。”
我國第壹本以制藥為主要內容的書籍《雷公炮炙論》載有:“醍醐,是酪之漿,凡用以重綿濾過,於銅器煮三、兩沸。”估計此書雖由後人編於唐末或宋初[6],但記錄的內容顯然也屬“三國兩晉”之時。
資料表明:意為發酵乳脂“醍醐”的出現,不應遲於“兩晉南北朝”;作為口頭語言可能更早些,並且非常可能本身就是壹個音譯外來語;較“醍齊”意為清酒的出現,至少晚了數百年。
“醍醐”本是“胡人”的食物。由於唐朝時胡風尤為盛行,包括胡舞、胡帳、胡女、胡食等,有點像今天的意大利“比薩餅”進入了我國。因此“醍醐”意指發酵乳脂,不僅是壹個譯名而且可能是壹個譯音名詞,始在崇尚時髦的唐代上流社會得以流行。唐以後可以佐證的資料還有:
《舊唐書》說玄宗朝“貴人禦饌,盡供胡食”。
王定保[7]《唐摭言》記宣宗賜食給翰林院的孫宏,“皆乳酪膏脂所制”。所謂胡食之中“乳酪膏脂所制”,可能就包括有“醍醐”。
新、舊《唐書·穆寧傳》還記載著這樣壹件事情:穆寧有四個兒子,都很出色,時人用食物來比喻他們,其中三兒子穆員就被比喻成“醍醐”,因為他“粹而少用”。
還可參見《太平廣記》卷壹百七十知人二《楊穆兄弟》條,雲出自《國史補》;宋王讜《唐語林》等。
現有的文獻表明,唐之前,僧人學者在翻譯梵文manda這壹詞根時,有的取音譯,如將mandala譯成“曼陀羅”,根據音節湊字造詞;也有的取意譯,如將manda譯成“醍糊”或“醍醐”的都有。在後來的傳播過程裏,音譯和意譯的均得以保存;但意譯的兩個中,得以保留至今的,僅有後者。
之所以在唐代發生如此意譯的原因,可能是:
1.待選用的漢語“醍醐”已經在當時的社會上得以流行。當然那時它的含意不僅是壹種藥物,也是壹種食物了。同時人們對制作“醍醐”的過程也不僅已經有所了解,而且認為其相當繁復,最後所得到的是比“酪”更為高級的乳汁精華的代表。因為在公元1500年前成書的《齊民要術[8]·養羊篇》裏,已經詳細記載了古代北方民族飼養牛、羊和擠奶以及制作“酪”的方法;加上唐以來至少也有壹定數量的漢人接受了“胡食”。
2.從翻譯的意譯角度,必然賦予選用後的漢語單詞以新的涵義;但這個選用詞的原意,最好與所賦予的新涵義相壹致,至少不能引起歧義。事實上,佛經在中國宣講的過程中,已經成功地借用了制酪、制酥、出醍醐的繁復過程,來演繹其經義。例如對“眾生皆有佛性”這壹佛教基本教義的解釋和闡述,盛行於唐朝之前數百年的《涅磐經[9]》裏就有描述:“善男子,譬如從牛出乳,從乳出酪,從酪出生酥,從生酥出熟酥,從熟酥出醍醐,醍醐最上。”又雲:“善男子,聲聞如乳,緣覺如酪,菩薩如生、熟酥,(淺位如生酥,深位如熟酥)諸佛世尊猶如醍醐。”
由此可見,在唐朝僧人們集中大量翻譯經文時,意指發酵乳脂含義的“醍醐”壹詞被翻譯經文者確定為manda意譯詞的必要條件,均已具備了,幾乎無須斟酌。
三.3、小結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的結論是:
1.目前史學界尚未統壹《周禮》的成書年代[10],有人認為在厲王十七年(前841),有人認為在戰國時期(前475-前221),也有人認為在東、西周交替時(前770)等。現按最保守的估計,意為“第二等級清酒”的“醍”字的出現,約在公元前400年。
2.《魏書》作者魏收在北魏節閔帝普泰元年(531)任“修國史”,北齊天保二年(551),正式受命撰魏史。因此含義為發酵乳脂“醍醐”壹詞的出現時間,保守估計在公元540年,並且非常可能本身就是壹個音譯外來語。
3.佛經翻譯集大成者是唐代高僧唐三藏,西去取經十七年,於貞觀十九年(645)回到長安。隨即奉旨譯經直到麟德元年圓寂(664),***十九年。據此可以估計,含有“本質”、“精髓”意思的“醍醐”壹詞,作為梵文manda的譯名,正式出現的時間當在唐朝貞觀年後、麟德年前,約在公元650年左右。
可見“醍”字的歷史,比意指單壹含義為乳酪的“醍醐”早了800年;比同時兼作梵文manda譯名的“醍醐”早了1,000年。
四、關於“醍醐灌頂”
自唐以後,“醍醐”壹詞不僅用來形象地說明所謂佛教信徒成佛的漸進修煉過程;還可以比喻佛教各派教義,在相互辯駁、詰難中,不斷提升的經歷,例如《大涅磐》卷壹四《聖行品》第七之四:佛出於《十二部經》,從“十二部經”出《修多羅》,從“修多羅”出《方等經》,從“方等經”出《般若波羅蜜》,從“般若波羅蜜”出《大涅磐》,猶如醍醐。甚至佛教的不同派別,也喜稱自己信奉的經典書籍和宗派教名為醍醐,以顯示自己的地位。見《法華玄文》卷壹十下;連佛教寺院也以“醍醐”命名[11]。
然後,隨佛教與道教和儒教等的相互磨合,“醍醐”壹詞迅速擴大了流行範圍,影響到社會的其它方面。例如在文人詩作之中也多有體現:
杜甫《大雲寺贊公房》:“到扉開復閉,撞鐘齋及茲。醍醐長發性,飲食過扶衰”;
《全唐文》卷五百九十六歐陽詹《送蔡沼孝廉及第後歸閩覲省序》:“烹乳為醍醐,鍛金為幹將,予期烹鍛以變化”;
皇甫湜之《出世篇》:“四肢為瑯玕,五臟為璠玙。乳如芙蓉,頂為醍醐”;等。
同樣,“從乳到醍醐”不斷升華的過程,也被歷代儒家反復使用。例如《唐書》穆寧傳註醍醐、四庫提要解釋明朝楊慎《譚苑醍醐》書名的醍醐兩個字,都含有這層意思。
值得註意的是在佛教內部,不僅珍品可以喻作為“醍醐”,毒藥也同樣可比喻為“醍醐”。例如《大般涅盤經·如來性品》第四之五:“如是大乘典,亦名雜毒藥;如酥醍醐等”等。這與梵文manda的本意壹致,屬中性詞,本無褒貶之意;它強調的是“本質”或“精髓”。
只是後來在佛教外部漫長曲折的流行過程裏,“醍醐”壹詞後來被賦予了更多的褒義意思。如唐顧況詩《行路難之三》:“豈知灌頂有醍醐,能使清涼頭不熱。”白居易詩《嗟落發》:“有如醍醐灌,坐受清涼樂。”唐憲宗《大乘本生心地觀經序》:“俾披閱之者甘露灑於心田,曉悟之者醍醐流於性境。”清董浩《全唐文·實際寺故寺主懷惲奉敕贈隆闡大法師碑銘》:“知與不知,仰醍醐於句偈;識與不識,詢法乳於波瀾。”
而最早完整出現成語“醍醐灌頂”的書面資料,可能是《維摩詰經講經文》裏的記載:“令問維摩,聞名之如露入心,***語似醍醐灌頂”。
“灌頂”,原是古印度新王登基時舉行的儀式。取四海之水裝在寶瓶中,流註新王之頂,象征新王已享有統治“四海”的權力。後被佛教接受引用,作為後輩弟子在修行過程裏,不斷逐步晉級的儀式。流註的可以是具體的物質,如清水,“以甘露法水而灌佛子之頂,令佛種永不斷故。”流註的也可以是無形的東西,如口訣、咒語以及秘笈、經文等,也就是作為中文音譯詞“醍醐”的梵語單詞manda的本義。而且弟子在接受灌頂儀式後,壹般都緊接著“閉關”壹段長短不等的時間,少則數月,多則數年。然後也可冠以“某某灌頂”的頭銜,享有某種待遇。因此作為成語“醍醐灌頂”裏的“醍醐”,嚴格地說不能理解為“發酵乳脂”而是“本質”和“精髓”。
實際上佛教界直到今天,“醍醐灌頂”裏的“醍醐”依然沒有被理解為單壹僅僅意指乳脂,2006年甘肅公開舉行的灌頂法會的名稱是“時輪灌頂大法會”[12];只是在唐中期,由於佛教各派在向普通民眾宣教時,出現了以“變文”即“通俗的說唱”形式的法會後,“醍醐灌頂”才被社會理解為用“發酵乳脂澆頭”的儀式。雖然後來在宋真宗時(998-1022),政府明令禁止僧人講唱“變文[13]”,但是在社會中、下層裏已經形成的觀念不可能隨即消失,繼續以種種方式在世世代代流傳,尤其在非佛教徒的認知裏,“醍醐”回復成了單壹含義“發酵乳脂”的代名詞了。
公元1899年,在敦煌石室發現了約兩萬個卷子,其中多半是手寫本,中外史學界公認這些手寫本是四世紀末到十世紀末形成的資料[14]。《維摩詰經講經文》就是在其中被發現的,這為我們框定成語“醍醐灌頂”產生的時間段提供了依據;由於《行路難之三》壹詩的作者顧況,生於公元725年死於公元814年,《嗟落發》壹詩的作者白居易,生於公元772年死於公元846年;據此估計,《維摩詰經講經文》成文的時間當在公元800年前後;換言之,成語“醍醐灌頂”的出現,應在唐三藏意譯梵語單詞manda為“醍醐”之後約150年。
五、結語
不難理解李時珍[15]之所以在詩文中崇仰提倡“醍醐”,其實是為了借用影響力甚大的佛教典故“醍醐灌頂”,再次肯定以前醫書的結論;他並非在提倡飲乳。因為事實上,我們黃種人幾乎無人能夠壹次攝入壹升牛[16],但壹次飲用來自壹升乳汁制得的發酵乳脂——“醍醐”,不僅確實是可能的,而且也是相對科學合理的。在這壹點上,他超越了他的前輩。但是作為壹代名醫,雖然經他校勘而得正本清源的醫學文獻無數,然而對乳與乳制品的整體認知最終也沒能突破前人的局限。制約他的,除了在他之前的醫書經典外,還有是成書在2000年前的《漢書[17]·高帝紀上》裏面的觀念:“是口尚乳臭,不能當韓信。”乳臭者,奶腥味也;意即乳汁為嬰兒專用品,成人根本不屑壹顧。作為李時珍個人,還是難以擺脫當時社會流行意識的影響。
由此可見,在長達數千年的古代中國,乳汁及其制品,並不是人們普遍所接受和享用的食物資源。統觀李時珍全詩的表達和理解,實際效果是順應了世人對佛的敬畏,將乳汁的認識轉化成了“靈丹妙藥”式的神話。客觀上使我們的先民,長久地偏離了正確方向:乳汁及其制品,本應作為漢民族壹種可資利用的普惠性食物資源。
好在清末民國初期的後人,在翻譯西文單詞Cheese時,沒有再將它譯為“醍醐”,而是意譯成了“奶酪”或“幹酪”[18];因此自中國近代起,乳與乳制品才有幸淡化了“禪”的籠罩,漸漸地向中華民族顯現其天然、樸素的真面貌,使我國人民慢慢地在逐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