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生無奈日奔馳, 有弟偏教各別離。
最是令人淒絕處, 孤檠長夜雨來時。
還家未久又離家, 日暮新愁分外加。
夾道萬株楊柳樹, 望中都化斷腸花。
從來壹別又經年, 萬裏長風送客船。
我有壹言應記取,
文章得失不由人。
註釋:1900年2月19日魯迅回南京礦物學堂後寫了這 三首惜別的詩。
《吶喊》自序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己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麽意味呢,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壹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
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於質鋪和藥店裏,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櫃臺正和我壹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壹倍,我從壹倍高的櫃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裏接了錢,再到壹樣高的櫃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回家之後,又須忙別的事了,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然而我的父親終於日重壹日的亡故了。
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麽,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①,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我的母親沒有法,辦了八元的川資,說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為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所謂學洋務,社會上便以為是壹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況伊又看不見自己的兒子了。然而我也顧不得這些事,終於到N去進了K學堂了,在這學堂裏,我才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生理學並不教,但我們卻看到些木版的《全體新論》和《化學衛生論》之類了。我還記得先前的醫生的議論和方藥,和現在所知道的比較起來,便漸漸的悟得中醫不過是壹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②,同時又很起了對於被騙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從譯出的歷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維新是大半發端於西方醫學的事實。
因為這些幼稚的知識,後來便使我的學籍列在日本壹個鄉間的醫學專門學校裏了。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象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壹面又促進了國人對於維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學的方法,現在又有了怎樣的進步了,總之那時是用了電影,來顯示微生物的形狀的,因此有時講義的壹段落已完,而時間還沒有到,教師便映些風景或時事的畫片給學生看,以用去這多余的光陰。其時正當日俄戰爭的時候,關於戰事的畫片自然也就比較的多了,我在這壹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彩。有壹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壹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壹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這壹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壹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壹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壹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在東京的留學生很有學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業的,但沒有人治文學和美術;可是在冷淡的空氣中,也幸而尋到幾個同誌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須的幾個人,商量之後,第壹步當然是出雜誌,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為我們那時大抵帶些復古的傾向,所以只謂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隱去了若幹擔當文字的人,接著又逃走了資本,結果只剩下不名壹錢的三個人。創始時候既己背時,失敗時候當然無可告語,而其後卻連這三個人也都為各自的運命所驅策,不能在壹處縱談將來的好夢了,這就是我們的並未產生的《新生》的結局。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是自此以後的事。我當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後來想,凡有壹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這寂寞又壹天壹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並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壹個振臂壹呼應者雲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因為這於我太痛苦。我於是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沈入於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後來也親歷或旁觀過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為我所不願追懷,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壹同消滅在泥土裏的,但我的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會館③裏有三間屋,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裏的槐樹上縊死過壹個女人的,現在槐樹已經高不可攀了,而這屋還沒有人住;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裏鈔古碑④。客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麽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去了,這也就是我惟壹的願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裏看那壹點壹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
那時偶或來談的是壹個老朋友金心異⑤,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面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
"妳鈔了這些有什麽用?"有壹夜,他翻著我那古碑的鈔本,發了研究的質問了。"沒有什麽用。"
"那麽,妳鈔他是什麽意思呢?"
"沒有什麽意思。"
"我想,妳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並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假如壹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妳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妳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麽?""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妳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於是我終於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壹篇《狂人日記》。
從此以後,便壹發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了就有了十余篇。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壹個切迫而不能已於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裏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至於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壹個花環,在《明天》裏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於自己,卻也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
這樣說來,我的小說和藝術的距離之遠,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還能蒙著小說的名,甚而至於且有成集的機會,無論如何總不能不說是壹件僥幸的事,但僥幸雖使我不安於心,而懸揣人間暫時還有讀者,則究竟也仍然是高興的。所以我竟將我的短篇小說結集起來,而且付印了,又因為上面所說的緣由,便稱之為《吶喊》。
壹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魯迅記於北京。
註釋:
①N指南京,K學堂指江南水師學堂。作者於1898年到南京江南水師學堂肄業,第二年改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1902年畢業後即由清政府派赴日本留學,1904年進仙臺的醫學專門學校,1906年中止學醫,回東京準備從事文藝運動。參看《朝花夕拾》中《瑣記》及《藤野先生》二文。
②作者對中醫的看法,可參看《朝花夕拾》中《父親的病》。
③S會館指紹興縣館,在北京宣武門外。從1912年5月到1919年11月,作者住在這會館裏。
④魯迅寓居紹興縣館時,常於公余〔當時他在教育部工作〕薈集和研究中國古代的造像及墓誌等金石拓本,後來輯成《六朝造像目錄》和《六朝墓誌目錄》兩種〔後者未完成〕。在寓居縣館期間,他還曾經從事中國文學古籍的纂輯和校勘工作,成書的有謝承《後漢書》、《嵇康集》等。
⑤金心異指錢玄同,當時《新青年》的編輯委員之壹。《新青年》提倡文化革命後不久,林紓曾寫過壹篇筆記體小說《荊生》,痛罵文化革命的提倡者,其中有壹個人物叫"金心異",即影射錢玄同。
狂人日記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壹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壹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⑵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持歸閱壹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壹,知非壹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壹篇,以供醫家研究。記中語誤,壹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至於書名,則本人愈後所題,不復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識。
壹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 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 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壹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 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壹夥小孩子,也在那裏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壹樣, 臉色也鐵青。
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麽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妳告訴我!”他們可 就跑了。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麽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麽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 年流水簿子⑶,踹了壹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壹定也聽到風聲,代 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 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三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 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麽怕,也沒有這麽兇。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他兒子,嘴裏說道,“老子呀!我要咬妳幾口才出 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壹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壹夥人,便都哄笑起來。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裏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壹樣。進了書房,便反 扣上門,宛然是關了壹只雞鴨。這壹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裏的壹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 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壹句嘴,佃戶和大哥便都 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夥人壹模壹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妳看那女人“咬妳幾口”的話,和壹夥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家 夥。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 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壹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 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那裏猜得到 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壹 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 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靜坐了壹會兒。陳老五送進飯來,壹碗菜,壹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 硬,張著嘴,同那壹夥想吃人的人壹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 腸的吐出。
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裏走走。”老五不答應,走了;停壹會,可 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壹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壹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兇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今天妳仿佛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妳診壹診。”我說 “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壹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壹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 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壹會,呆了好壹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 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麽好處,怎麽會“好 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 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裏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 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壹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 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妳!這壹件大發見,雖似意外,也在意 中: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這幾天是退壹步想: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 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麽”⑷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麽?
至於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⑸;又 壹回偶然議論起壹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⑹。我那時年紀還小, 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 同從前壹樣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麽都易得,什麽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 理,也胡塗過去;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裏滿裝著吃人的 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
七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 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 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 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壹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 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記得什麽書上說,有壹種東西,叫“海乙那”⑺的,眼光和 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 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 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八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壹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 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麽?”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麽會 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壹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麽?”
“這等事問他什麽。妳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妳,“對麽?”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
他便變了臉,鐵壹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麽?”
“我不同妳講這些道理;總之妳不該說,妳說便是妳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壹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 遠,居然也是壹夥;這壹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 都惡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壹條門檻,壹個關頭。他們可 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壹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 肯跨過這壹步。
十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沈靜,格外 和氣的對他說,
“大哥,我有話告訴妳。”
“妳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壹點人。後來因為 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壹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 壹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壹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 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易牙⑻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壹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後,壹 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壹直吃到徐錫林⑼;從徐錫林,又壹直吃到狼子村捉住 的人。去年城裏殺了犯人,還有壹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
“他們要吃我,妳壹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夥。吃人的人,什麽事做不 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妳,壹夥裏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壹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 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大哥,我相信妳能說,前 天佃戶要減租,妳說過不能。”
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兇狠起來,壹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 色了。大門外立著壹夥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裏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 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壹夥,都是吃人的 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壹樣,壹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壹種是知道不該吃, 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
“都出去!瘋子有什麽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壹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備下壹個瘋 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大家吃了壹個惡 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夥人說,
“妳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妳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壹 樣!——同蟲子壹樣!”
那壹夥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裏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屋子裏去。屋裏面 全是黑沈沈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壹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沈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沈重是假的,便掙紮出來,出了 壹身汗。可是偏要說,
“妳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妳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壹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才五歲,可 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為自己吃了,哭起來 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並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記得我四五歲 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壹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⑽才算好 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壹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現在想起來,實 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 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裏,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十三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壹九壹八年四月。
註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壹九壹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作者首次采用了 “魯迅”這壹筆名。它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第壹篇猛烈抨擊“吃人”的封建禮教的小說。作 者除在本書(《吶喊》)《自序》中提及它產生的緣由外,又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 二集序》中指出它“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可以參看。
⑵候補:清代官制,通 過科舉或捐納等途徑取得官銜,但還沒有實際職務的中下級官員,由吏部抽簽分發到某部或 某省,聽候委用,稱為候補。
⑶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這裏比喻我國封建主義統治的長 久歷史。
⑷“本草什麽”:指《本草綱目》,明代醫學家李時珍(1518—1593)的 藥物學著作,***五十二卷。該書曾經提到唐代陳藏器《本草拾遺》中以人肉醫治癆的記載, 並表示了異議。這裏說李時珍的書“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當是“狂人”的“記中語 誤”。
⑸“易子而食”:語見《左傳》宣公十五年,是宋將華元對楚將子反敘說宋國都城被 楚軍圍困時的慘狀:“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⑹“食肉寢皮”:語出《左傳》襄公二 十壹年,晉國州綽對齊莊公說:“然二子者,譬於禽獸,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按: “二子”指齊國的殖綽和郭最,他們曾被州綽俘虜過。)
⑺“海乙那”:英語hyena的 音譯,即鬣狗(又名土狼),壹種食肉獸,常跟在獅虎等猛獸之後,以它們吃剩的獸類的殘 屍為食。
⑻易牙:春秋時齊國人,善於調味。據《管子·小稱》:“夫易牙以調和事公 (按:指齊桓公),公曰‘惟蒸嬰兒之未嘗’,於是蒸其首子而獻之公。”桀、紂各為我國 夏朝和商朝的最後壹代君主,易牙和他們不是同時代人。這裏說的“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 紂吃”,也是“狂人”“語頗錯雜無倫次”的表現。
⑼徐錫林:隱指徐錫麟(1873—1 907),字伯蓀,浙江紹興人,清末革命團體光復會的重要成員。壹九○七年與秋瑾準備 在浙、皖兩省同時起義。七月六日,他以安徽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堂監督身份為掩護,乘學 堂舉行畢業典禮之機刺死安徽巡撫恩銘,率領學生攻占軍械局,彈盡被捕,當日慘遭殺害, 心肝被恩銘的衛隊挖出炒食。⑽指“割股療親”,即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藥,以醫治父母的重 病。這是封建社會的壹種愚孝行為。《宋史·選舉誌壹》:“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 者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