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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就像壹顆紅色石頭——評《斯通納》

Stoner,我第壹次看到這個書名,心想:哇,石頭俠。

讀完全書過後,我發現,Stoner還真可能是壹位石頭俠。

Stoner,中文名為斯通納,從小就是壹個任勞任怨的農場少年,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就在他十九歲那年,命運的第壹道光出現了——他的父母決心將他送進密蘇裏大學農學院。他忸怩著不想去,他的父親卻十分堅持,母親也贊同。就這樣,他從鄉下來到哥倫比亞,開始了勤工儉學的大學生活。如果就這樣下去,他會學成農業的手藝,畢業後回到家裏的農場幫忙。

可是,大學二年級時,他命運的第二道光出現了——斯隆教授的英國文學概論課。

原本他與其他不得不來修這門課的同學壹樣,既完成作業、也虛度時光。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卻降臨人間,穿越三百年與這位Stoner對話,不知是幸或不幸,他聽到了。

晚秋時節細細的寒冷刺進他的衣服。他看了看四周,打量著樹木光禿禿、疙疙瘩瘩的枝條,全都蜷曲著、扭扭歪歪地沖著蒼白的天空。學生們匆匆穿過校園向各自的課堂走去,不時碰擦下他;斯通納聽著他們的咕噥聲和鞋跟踩在石頭路上發出的磕碰聲,看著他們的臉蛋,都被冷氣凍得紅撲撲的,彎著身子抵禦著壹股微風。他好奇地看著他們,好像以前沒見過這些同學,好像自己離他們很遠又很近。當他匆匆趕上下節課時,始終保持著這種感覺,保持到他的土壤化學教授把那堂課上完,背景音卻是背誦寫在筆記本上的東西時發出的嗡嗡聲,那些東西他曾歷經辛苦記住,現在自己都感到陌生了。

如果妳的腦海裏此時冒出相似的場景,不知是幸或不幸,妳找到了自己真正熱愛的事。

這位看起來傻傻呆呆的鄉下小夥,卻第壹次主宰自己的人生,就此走上了文學學術的道路。當他父母遠道而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時,他不知該如何解釋,他只是說他不走了,要繼續拿到碩士學位。他的父母很難理解發生了什麽,只知道他不回農場了,甚至隱隱感覺到他永遠不會回農場了。父親理解他繼續讀書壹定有他的理由,母親深情而沈默,他們緩慢地離開,風塵仆仆地返回。

壹戰結束,而斯通納要接任斯隆來教授英國文學概論課的時候,他命運的第三道光出現了——高挑纖細的伊迪絲,他壹生的伴侶。

初見時,伊迪絲像壹道閃電,霎那間劃過斯通納沈悶的人生。他們很快墜入愛河,又很快走進婚姻。

然而就在蜜月還不到壹周時,伊迪絲已經變成天邊的最後壹線晚霞,引導著斯通納走進無窮無盡的黑暗。伊迪絲相當厭惡斯通納的碰觸,並且在此後相當長壹段時間內,都千方百計地回避。而當他們提前結束蜜月,回到斯通納的公寓後,伊迪絲的歇斯底裏和神經質便開始展露無疑。斯通納試過挽救這段婚姻,但不到壹年他已經知道婚姻宣告死亡,他知道伊迪絲根本不愛他。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壹直維持到斯通納離世,而這幾十年間,他們壹直在開展精神戰爭——伊迪絲心血來潮時便要奪取斯通納精神中的某樣東西,而斯通納用沈默和婚外情相對。

與其說伊迪絲不愛他,倒不如說伊迪絲不只是不愛他,她只是壹個不懂愛也沒有愛的舊式淑女罷了。保守落後的家庭教育和激蕩的時代培養了伊迪絲這樣壹個人物——壹個找不到精神寄托的人,壹個必須結婚生子的人,壹個“無意義”的人。

而斯通納,她的丈夫,壹輩子都在與“無意義”做對抗。

他在文學的殿堂前孜孜不倦,出版了第壹部也是唯壹壹部學術著作,使他壹下晉升具有終身教職的助理教授;他努力地愛著女兒格雷斯,盡管格雷斯的母親卻無動於衷;他整理出壹間書房,那是屬於他的精神空間,他在那裏思考、寫作、請學生討論、陪伴格雷斯;他兢兢業業地備課,受到學生的歡迎;他不顧即將升為系主任的勞曼克思的意見,執意使勞曼克思帶的博士生期末不合格,並不讓其通過博士資格答辯,因為他不能允許像這位博士生壹樣——連最基礎的文學知識都不熟悉、甚至撒謊來掩蓋自己對待課業的不認真——的人,獲得博士學位,進入大學這個給他這樣的人的庇護所......

當然,他所做的對抗中,最轟轟烈烈的壹件便是與助教凱瑟琳的婚外情。僅以書的內容討論,凱瑟琳是斯通納靈與肉完美融合的伴侶,他從凱瑟琳身上學會了愛情,也擁有了愛情。愛讓他找到自我,也讓他找到對抗“無意義”的武器。這段戀情終究是結束了,這點愛卻永遠留在他心間。

此後他的人生再沒有什麽波瀾,甚至讀大學的女兒未婚先孕,他也可以冷靜地對待。格雷斯嫁給壹個不愛的男人,然後幾乎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使她受盡折磨的家庭,她的新婚丈夫在太平洋的戰爭中犧牲後,她的生活愈發顯得愜意與平靜了。斯通納去世之前,格雷斯來看望了,又匆匆走了,伊迪絲只是碎碎地嘮叨,他們的女兒怎麽就會成了這樣。

壹種愉悅感油然而生,好像起於壹絲夏季的微風。

斯通納翻閱著自己的那本書,就跌進房間的永寂之中。

小說壹開頭就這樣概括他的壹生:

威廉 斯通納是1910年進的密蘇裏大學,那年他十九歲。求學八個春秋後,正當第壹次世界大戰拼殺猶酣的時候,他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拿到母校的助教職位,此後就在這所大學教書,直到1956年死去。他的職稱始終沒有升到助理教授以上的級別。修完他的課後記憶猶新的學生寥寥無幾。他死後,幾位同事向學校圖書館捐贈了壹部中世紀的文獻手稿,權當對他的紀念。這部書稿也許還能從珍稀古籍典藏庫裏找到,書上寫了段題記:“敬贈密蘇裏大學圖書館,以緬懷英文系的威廉 斯通納。諸位同仁謹記。”

Stoner,這個石頭俠,度過了平庸甚至失敗的壹生,卻活出了嚴肅與崇高。

在遍地是空心人的年代,他是壹個實心人;在玩世不恭的年代,他找到自我,並堅定不移;在“上帝已死”的年代,他從來沒有放棄對生命的叩問。

斯通納的道德並不高尚,甚至有些瑕疵;他的經歷也不勵誌,甚至可以拿來當反面教材。壹切的壹切,都起源於來自三百年前莎士比亞的聲音,斯通納從壹絲縫隙中窺見了文學殿堂,便找到了自我,永葆心中的某種純真。

二十世紀,是資本主義工業文明高度發展的世紀,是殘酷戰爭的世紀,是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的世紀,是消解崇高、迷茫虛無的世紀。正是在眾多類似於卡夫卡的K先生這樣的文學形象中,斯通納,這個石頭俠被湮沒了。壹部現實主義的傳記式小說,在這個世紀註定默默無聞,卻也更加突顯其獨樹壹幟。

而現在的時代,壹方面有更加充裕的物質和精神資源,可以支持著我們去追尋“自我”和“意義”;另壹方面,資本的浪潮挾著消費主義和文化工業席卷全球,電視電影和網絡視頻的聲音充塞我們的耳朵,巨幅廣告和精致商品遮蔽我們的眼睛,還有多少人,能聽見四百年前莎士比亞的聲音呢?

在我身上妳或許會看見每年的這個季節,

黃葉或盡脫,或只剩三三兩兩,

掛在冷得瑟瑟抖顫的枯枝上,

荒廢的歌壇,甜美的鳥兒曾在那裏歡唱。

在我身上妳或許會看見這種時日的暮光,

日落後漸漸消失在西方;

黑夜,死的化身,慢慢把它趕開,

在安息中籠住萬物。

在我身上妳或許會看見那火光的閃耀,

在他青春的灰燼中奄奄壹息,

在慘淡靈床上早晚要斷魂,

被滋養過它的烈焰銷毀。

目睹這些,妳的愛會更加堅定,

因為他轉瞬要辭妳溘然長往。

妳,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