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醍醐”
早在南北朝佛教初興的早期,作為梵文manda的譯名,就在部分經書裏偶爾出現“醍醐”壹詞了;但開始得以在漢語社會廣為流傳,則自大唐高僧三藏法師為代表的譯經成熟期之後。“醍醐”在漢譯佛經中的基本詞義為“本質”、“精髓”;可以作名詞,也可以是形容詞,有多種用法。
但是,“醍醐”的另外壹個意思,作為壹種藥物,則更早地出現在南北朝時的許多古籍裏。例如北齊中書令魏收[4]編的《魏書》列傳第九十《西域》裏面說到“悅般國”的人:“俗剪發齊眉,以醍醐塗之,昱昱然光澤,日三澡漱,然後飲食。”“悅般國”人特別在意毛發的清潔,用醍醐美發。
《北史》卷五十五列傳四十壹《慕容紹宗傳》記紹宗的兒子慕容三藏:“又畜產繁滋,獲醍醐奉獻,賚物百段。”
我國第壹本以制藥為主要內容的書籍《雷公炮炙論》載有:“醍醐,是酪之漿,凡用以重綿濾過,於銅器煮三、兩沸。”估計此書雖由後人編於唐末或宋初[6],但記錄的內容顯然也屬“三國兩晉”之時。
資料表明:意為發酵乳脂“醍醐”的出現,不應遲於“兩晉南北朝”;作為口頭語言可能更早些,並且非常可能本身就是壹個音譯外來語;較“醍齊”意為清酒的出現,至少晚了數百年。
“醍醐”本是“胡人”的食物。由於唐朝時胡風尤為盛行,包括胡舞、胡帳、胡女、胡食等,有點像今天的意大利“比薩餅”進入了我國。因此“醍醐”意指發酵乳脂,不僅是壹個譯名而且可能是壹個譯音名詞,始在崇尚時髦的唐代上流社會得以流行。唐以後可以佐證的資料還有:
《舊唐書》說玄宗朝“貴人禦饌,盡供胡食”。
王定保[7]《唐摭言》記宣宗賜食給翰林院的孫宏,“皆乳酪膏脂所制”。所謂胡食之中“乳酪膏脂所制”,可能就包括有“醍醐”。
新、舊《唐書·穆寧傳》還記載著這樣壹件事情:穆寧有四個兒子,都很出色,時人用食物來比喻他們,其中三兒子穆員就被比喻成“醍醐”,因為他“粹而少用”。
還可參見《太平廣記》卷壹百七十知人二《楊穆兄弟》條,雲出自《國史補》;宋王讜《唐語林》等。
現有的文獻表明,唐之前,僧人學者在翻譯梵文manda這壹詞根時,有的取音譯,如將mandala譯成“曼陀羅”,根據音節湊字造詞;也有的取意譯,如將manda譯成“醍糊”或“醍醐”的都有。在後來的傳播過程裏,音譯和意譯的均得以保存;但意譯的兩個中,得以保留至今的,僅有後者。
之所以在唐代發生如此意譯的原因,可能是:
1.待選用的漢語“醍醐”已經在當時的社會上得以流行。當然那時它的含意不僅是壹種藥物,也是壹種食物了。同時人們對制作“醍醐”的過程也不僅已經有所了解,而且認為其相當繁復,最後所得到的是比“酪”更為高級的乳汁精華的代表。因為在公元1500年前成書的《齊民要術養羊篇》裏,已經詳細記載了古代北方民族飼養牛、羊和擠奶以及制作“酪”的方法;加上唐以來至少也有壹定數量的漢人接受了“胡食”。
2.從翻譯的意譯角度,必然賦予選用後的漢語單詞以新的涵義;但這個選用詞的原意,最好與所賦予的新涵義相壹致,至少不能引起歧義。事實上,佛經在中國宣講的過程中,已經成功地借用了制酪、制酥、出醍醐的繁復過程,來演繹其經義。例如對“眾生皆有佛性”這壹佛教基本教義的解釋和闡述,盛行於唐朝之前數百年的《涅槃經[9]》裏就有描述:“善男子,譬如從牛出乳,從乳出酪,從酪出生酥,從生酥出熟酥,從熟酥出醍醐,醍醐最上。”又雲:“善男子,聲聞如乳,緣覺如酪,菩薩如生、熟酥,(淺位如生酥,深位如熟酥)諸佛世尊猶如醍醐。”
由此可見,在唐朝僧人們集中大量翻譯經文時,意指發酵乳脂含義的“醍醐”壹詞被翻譯經文者確定為manda意譯詞的必要條件,均已具備了,幾乎無須斟酌。
歷史淵源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的結論是:
1.目前史學界尚未統壹《周禮》的成書年代,有人認為在厲王十七年(前841),有人認為在戰國時期(前475-前221),也有人認為在東、西周交替時(前770)等。現按最保守的估計,意為“第二等級清酒”的“醍”字的出現,約在公元前400年。
2.《魏書》作者魏收在北魏節閔帝普泰元年(531)任“修國史”,北齊天保二年(551),正式受命撰魏史。因此含義為發酵乳脂“醍醐”壹詞的出現時間,保守估計在公元540年,並且非常可能本身就是壹個音譯外來語。
3.佛經翻譯集大成者是唐代高僧唐三藏,西去取經十七年,於貞觀十九年(645)回到長安。隨即奉旨譯經直到麟德元年圓寂(664),***十九年。據此可以估計,含有“本質”、“精髓”意思的“醍醐”壹詞,作為梵文manda的譯名,正式出現的時間當在唐朝貞觀年後、麟德年前,約在公元650年左右。
可見“醍”字的歷史,比意指單壹含義為乳酪的“醍醐”早了800年;比同時兼作梵文manda譯名的“醍醐”早了1,000年。
4、李時珍[之所以在詩文中崇仰提倡“醍醐”,其實是為了借用影響力甚大的佛教典故“醍醐灌頂”,再次肯定以前醫書的結論;他並非在提倡飲乳。因為事實上,我們黃種人幾乎無人能夠壹次攝入壹升牛,但壹次飲用來自壹升乳汁制得的發酵乳脂——“醍醐”,不僅確實是可能的,而且也是相對科學合理的。在這壹點上,他超越了他的前輩。但是作為壹代名醫,雖然經他校勘而得正本清源的醫學文獻無數,然而對乳與乳制品的整體認知最終也沒能突破前人的局限。制約他的,除了在他之前的醫書經典外,還有是成書在2000年前的《漢書[17]·高帝紀上》裏面的觀念:“是口尚乳臭,不能當韓信。”乳臭者,奶腥味也;意即乳汁為嬰兒專用品,成人根本不屑壹顧。作為李時珍個人,還是難以擺脫當時社會流行意識的影響。
由此可見,在長達數千年的古代中國,乳汁及其制品,並不是人們普遍所接受和享用的食物資源。統觀李時珍全詩的表達和理解,實際效果是順應了世人對佛的敬畏,將乳汁的認識轉化成了“靈丹妙藥”式的神話。客觀上使我們的先民,長久地偏離了正確方向:乳汁及其制品,本應作為漢民族壹種可資利用的普惠性食物資源。
好在清末民國初期的後人,在翻譯西文單詞Cheese時,沒有再將它譯為“醍醐”,而是意譯成了“奶酪”或“幹酪”;因此自中國近代起,乳與乳制品才有幸淡化了“禪”的籠罩,漸漸地向中華民族顯現其天然、樸素的真面貌,使我國人民慢慢地在逐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