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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讀後感

《錦瑟》意理所在,歷來眾說紛紜,是學壇上的壹樁公案。其詩意旨所藏深,且用典殊密,幾無可辨之處。無怪乎《昭昧詹言》中論其詩“藻飾太甚,則比興隱而不見也。”“義山以孤兒崛起,自見於世,壹時諸公,爭相延攬,亦可謂奇士矣。然二十五歲始得第,二十六歲始得昏,奔走於崎嶇兵亂之間,卒擠困而死,年僅中壽;跡其生平,足為流涕。然而讀其詩,不能使人考其誌事以興敬而起哀,則皆其華藻掩沒其性情而已。“此段評論可謂得之,歷代談詩者論義山,皆吧其用典濃艷促密,因而害義。然此手段,於詩歌本色美,亦有所補足,使詩之結構渾然天成。讀詩者壹旦入之,則迷茫不知歸處,此乃壹絕,余者不及也。《錦瑟》壹詩,雖用典纖密,詩旨所藏深,然分句觀之,探其典故之根本,後總而要之,必有所得也。

“錦瑟無端五十弦,壹弦壹柱思華年。”此其起首句。眾多學者目此句為全詩之統領,定下全詩情感之基調,並著力於此句所用之典。然多有誤。如清人朱彜尊曰:“此悼亡詩也。意亡者善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而起興也。瑟本二十五弦,壹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弦之意也。”殊不知《漢書·郊祀誌》中有雲:“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隋誌》中記載“五十弦,大瑟也”,《緗素雜記》中也有“東坡引《古今樂誌》雲: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朱氏妄言“斷弦”之意,失考。在此句中,當取泰帝令素女鼓瑟之意,為全詩之情感基調,即壹“悲”字。然非為“斷弦”,直有別意耳。“壹弦壹柱思華年”,有感嘆年華易逝之意,然殊未顯,以俟頸聯、頜聯以觀之。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此句用典二,莊生夢蝶,望帝化鵑也。莊生夢蝶之事可謂明矣,莊生夢蝶,栩栩然蝶矣,可謂物我兩忘,物我壹理,蓋慨以天地之造化,難以捉摸。華年之易逝,亦如此,可參照“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壹句,有同理之妙。年華之事,殊難琢磨,直是叫人如莊生之夢蝶,不知哪裏是真,哪裏是假。望帝化杜鵑壹事,記載頗有出入。來敏本《蜀論》雲:“望帝者,杜宇也。從天下女子朱利自江源出,為宇妻,遂王於蜀,號曰望帝。”《蜀王本記》:“望帝使鱉靈治水,與其妻通,慚愧,且以德薄不及鱉靈,乃委國授之。望帝去時,子規方鳴,故蜀人悲子規鳴而思望帝。”《成都記》中則記載:“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亦曰子規。”此壹句甚為難解,要領在壹“托”字。義山此生,歷經坎坷,身遭朋黨之爭,又遇兵亂之際,處窘境者多矣。或以此句明己之心,且寄意於詩中,合於上句莊生典故,諭年華雖逝卻己心難彰之意,悲不自勝,故發聲詠嘆之。此意絕比《讀書記》中謂之“取義於鼓盆也”殊為妥帖。元好問《論詩絕句》亦雲“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年華。”,即是此意。“春心”者,壯心也。壯誌消歇,如望帝之化杜鵑。已成隔世矣。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二句亦有出處。郭憲《別國洞冥記》記載:“味勒國在日南,其人乘象入海底取寶,宿於鮫人之宮,得淚珠,則鮫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淚珠。”《博物誌》也記載:“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長安誌》中則有“藍田山在長安,在長安縣東南三十裏,其山產玉,亦名玉山。”而“玉生煙”則出自《吳女紫玉傳》中“王梳妝,忽見玉,驚愕悲喜,問曰:‘爾緣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玉名毀義絕,自致身亡。重以遠還,聞玉已死,故備牲幣詣家吊唁。感其篤終,輒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為發冢,願勿推治。’夫人聞之,出而抱之,玉如煙然。”此二句謂己身之不遇也,“珠生淚”者,按錢仲書《管錐篇》中所言,乃是“以見雖化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玩,尚帶辛酸,具寶質而不失人氣也。”滄海遺珠,不為世所珍,乃捫淚於月明之下,實為己身悲之,憾之。而“玉生煙”,則是隱喻己於朋黨之爭中,於兩派皆不見容。故願如紫玉生煙,以表其心誌。綜上四句,蘇東坡評曰:“此出《古今樂誌》,雲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唐詩鼓吹評註》中也說:“此義山有所托而詠也。……乃若年華所歷,適如莊生之曉夢,怨如望帝之春心,清而為滄海之珠淚,和而為藍田之玉煙。不物錦瑟之音有有此四者之情已,夫以如此情緒,事往悲生,不堪回首,固不可待之他目而成追憶也。然而流光茬苒,韶年不再,遙溯當時,則已惘然矣。此情終何極哉。”此中聯二句,無非珠簾壹般,用壹“悲”字做線,串為壹體,蓋其回顧已逝韶華,嘆人世之迷茫,人事之紛紜,正如過眼雲煙,如何得解?己年少而孤,中年則身陷執政者之爭,何不遇如此!故悲從中來,難以扼制,於是發於言而為詩,此詩中主旨已明矣。

然自古文人墨客詠己之不遇,嘆年華變幻者多矣。如韓致光《五更詩》:“光景旋消惆悵在,壹生贏得是淒涼。”如杜牧《寄浙東韓乂評事》:“夢寐幾回迷蛺蝶,文章應廣畔牢愁。”然皆未得義山《錦瑟》之美。全詩中未得出壹字寫悲,然使人掩卷,悲不自勝,何哉?仍為用典之故。用典之密,意在建築詩中之世界,使讀者墮入其中,不辨歸途,於是晝夜感之,遂生***鳴,與己同輩而已。於是不著壹字。而盡得風流矣;用典之切,詩中所用之典故,俱在安排,正如坡公所言,中聯四句,正應錦瑟之聲,且眾多掌故,莫不切題,有首句總領,後者皆出於悲切故事,則自然圓潤天然,不與世間扭捏作態者相類也;用典之雅,莊生夢蝶,此道家之故事,意在物我兩忘,不知何是物,何是我。杜宇化鳥,乃托望帝之悲以為己悲,春心乃謂己之壯心,壯心已付之於物,夫復何求也。此二典不唯用典雅,且格高矣。後二句用鮫人淚珠,藍田玉生煙,以雅事喻己,以彰君子之誌。此高士為之,非凡夫俗子所能及也。若強為之,直似乞兒強衣珠光寶氣,終不脫貧賤之氣也。

昔人不得此篇要旨,而謂義山詩以用典害比興之意,何哉?義山用典意深,且句句皆有來歷,未有率性之語,後人謂其體為西昆體。蓋其所用典故難以把握,然以此責義山,義山不受也。

另從全詩總體結構方面來品味義山此詩,亦有趣味。大抵義山此詩,寫於追憶已逝年華,故大發感慨之時,於是詩句如趵突泉,集聚良久而終噴湧而出,因此詩中全無隔句、老句。隔句則慢其詩意,使詩意滯怠。老句則如三鼓,氣已瀉也,氣老則情老,難彰心誌,直老於詩句之間也。詩中對於典故安排,及感情之層進,亦有其妙手。首句以感慨年華入詩,又借錦瑟以起興,足見其將以樂理以安其意韻,故有先著莊生夢蝶,杜宇化鳥以嘆年華弄人,消磨己誌,使己心冷,壯心不在,適怨之情出矣。後又以珠有淚,藍田,玉生煙為之,則因其壯心不在,故寂寞寥落於世間,心事無可傾訴者,悲悶之情頓出,詩之意境亦出。卒以“只是當時已惘然”收尾。謂當時為當局者,迷,不悟世間紛紜迷離之理,遂深陷其中,種種苦痛亦飽嘗之。而今回首往事,旁觀者清,自是悲憫當初之不悟,空使歲月蹉跎,壯心雕敝。無奈之感,悲嘆之情出矣。此四句詩如九連環,環環相扣,壹環不解,則下壹環無從置喙。其結構之緊密,雖非刻意為之,亦見義山之功底。而《錦瑟》壹詩,足當《鄭箋》之綱要也。

至此全詩之意與境,興與情全出矣。錦瑟以起興,宜有所諭也。或聞其聲而身感之,故作詩誦嘆之,詩也緣此而按“適、怨、清、和”之手法安排?或因泰帝之事,以彰己悲?或真如《劉貢父詩話》中所說,“或謂是令狐楚家青衣”,蓋語義雙關,由瑟到人,由人懷己年少情懷,引出“此情可待成追憶”?義山抒情手段之高妙,令人嘆之。喻有情意於無情物之中,並以層層簾幕以蔽之。似不觀者道破其心跡與?然又如雪地雁爪,有跡可求,令人欲深探之,愈入愈奇,愈入愈迷人眼。所謂“以典害義”者,庸人自擾也。其典故皆解釋紛紜,殊不相類。何哉?義山其詩,意韻沈著,寓情於物,不處其境,難契其感。故誤讀者甚眾。然則義山典故用法,選典深,以其學力出眾。故雖誤讀者眾,然學者固欲解其典曉其意以逞己才,前赴後繼者更多。其實義山詩抒情如西洋之抽象畫、印象畫,雖創作者創作伊始,創作目的於作者心中甚明,然觀者單從畫面上難解其意,只好進行讀者的再創作,以己意度作者之意,雖不完全契合,但觀者於其心,亦找到壹種與作者的相通感,而使己心愉悅。因此西方人說:“壹千個人心中有壹千個哈姆雷特。”特以此觀義山之詩,極切其意,混沌迷蒙之感充塞其中,讀者之解遂多矣,有悼亡,有說傷己,有說懷令狐家青衣,有說懷人,莫不是以己意加於詩也。此正是義山詩引人入勝處。古今詩歌,唯此壹首,令無數學者競為之折腰,義山筆法之故也。

錦瑟李商隱錦瑟無端五十弦,壹弦壹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千重往事,九曲情腸,青春年華中不可追回的過往,都在錦瑟繁促的琴音中。

人生有太多故事有著莊生夢蝶般美麗浪漫的開始,卻又有如夢醒蝶逝般有著令人感傷惆悵的真實結局。情何以堪?蜀帝托春心給杜娟,詩人也只能寄哀怨於錦瑟。

人生、青春都太美麗,它們像海中月、蚌中珠、珠之淚壹樣,雖曠遠美麗,卻難免淒涼孤寂。詩人如此,眾生亦然。多少美麗的人生都以傷感的淚滴結局。說到底,人生不過是壹場流著淚的美麗。

但每壹個人都願意繼續追尋這些美麗!而這些美麗,對於不同的人來說,或許是戀人,是理想,是青春;不論如何,它們都像煦日暖照下良玉升騰的縷縷煙光壹樣,招惹著妳,卻又戲弄著妳。人生的惆悵啊!越是執著,越是不得,越是不得,就越是執著。有誰能擺脫悵惘,甘心在遠處做壹個良玉生煙的旁觀者呢?

所以,這樣的情結,不必等到時過境遷、千回百轉之後,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惘然若失;其實,在當時經歷的過程裏,在執著追求的征途上,身處其中的人已經感到惘然。因為,每個人在自己生命的過程中都是,清醒著並沈迷著。化用納蘭容若的兩句詞:沈思往事立殘陽,當時便知空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