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君
下半學年開始了。
開學伊始，新鮮的事壹件接壹件。換了新教室，發了新書，班裏同學也都變得面目全非，特別是壹些女生，像吃多了發酵粉，壹下子又高又大，不知這樣猛長下去，國家球隊是否會把她們物色去？真想寫信去推薦，因為班裏多了幾個“女穆鐵柱”，女生們無形之中就更神氣了。
校學生會主席上學期末轉學走了，所以這學期剛開學，就發了壹個候選人名單，讓每班從中選壹個人當主席。班委會征求大家意見，大家全說無所謂，主要是那壹長串名字中，全是陌生的。有的同學亂開玩笑，說決定選席慕蓉，因為她文筆美。
最後，大家都說，由班委會決定。
下午，班委會約定兩點在教室開會，可到了兩點整，教室裏空空蕩蕩的只有賈裏壹個人。這幫人，要是在軍隊裏，準得關禁閉。到了兩點過五分，陳應達的請假條到了，是托他的壹個鄰居帶來的，他指示說，由大家代表他——也不問問大家是否願意代表他，這個專啃英語書的家夥！
那三個女班委，平心而論，比陳應達優秀壹些，她們壹點三刻就到了，但等了幾分鐘便被墻外的吆喝聲吸引過去。賈裏他們的新教室緊挨著校園的厚墻，墻外是壹條狹窄的馬路，不通公***汽車，基本上是條步行街，很安靜。可這個寒假裏，倚墻新搭了個售貨鋪，主要賣各種各樣的電器小商品，也賣搶手的東西，吃的用的應有盡有。於是，教室裏整日都能聽見做生意的對話。
“這種汗衫好，是32支的，透氣性好……”
“餵，這個插座便宜些賣不賣？”
那三個女班委就是被那些廣告招徠去的！這壹次，她們步調壹致。
到了兩點二十分，魯智勝才騎著自行車拎著個大提兜晃晃蕩蕩地闖進校園。隨後，那三個女班委飽覽了商品信息後臉兒通紅地回來，討論才算開始。
魯智勝抱著雙肘，挺神秘地說：“餵，聽我的沒錯，咱們選魯艷青吧！”
候選人名單上果然能找出魯艷青的名字。
“多偏心，選自己的本家！”女班委們笑起來。
魯智勝眉飛色舞，說：“豈止是本家，她是我堂姐，知道麽，叔伯堂姐，親得就像我的姐姐，我們投她壹票怎樣？”
“為什麽要投她壹票？”賈裏說，“妳覺得她好，我們不覺得。”
“她人不錯，我的優點她全有。”
“要是她和妳像，那優點太少了。”賈裏打斷他，不讓他自我感覺太好！
“拆什麽臺！”魯智勝比比劃劃，“她真是不錯，妳們只要壹接觸，就會同意我的觀點的，不信，咱們打賭！
幾個女班委首先搖頭，往往男生同意的，她們就反對。她們要選男籃隊的隊長，高中部的，長得有點像費翔。
魯智勝二話沒說，就把大提兜抖摟開了，裏面是幾大塊巧克力，包裝富麗堂皇：“餵，我請客，請客。快吃吧，名牌的。”
人手壹塊。女生們都叫：“嗬，真大方，為什麽要請客？”就是，魯智勝從未這麽客氣過。
魯智勝笑笑，說：“只要妳們投上魯艷青壹票就行！”
這家夥，真有個商人的腦袋，他用巧克力作為賄賂武器。要不是賈裏已咬了壹口巧克力，他必定原封不動地把巧克力扔在那家夥臉上。
魯艷青最終未能當選。原因很罕見：初壹年級某班雖投了魯艷青的票，但在“選舉理由”這壹欄裏，明明白白地填著：因為她弟弟請我們吃巧克力。選舉中是很忌諱這種醜聞的，所以雖然魯艷青呼聲很高，最後只是擔任學生會辦的油印小報的主編，而男球星卻當選為學生會主席。
魯智勝暴跳如雷，罵賈裏不夠朋友。看他真動氣，賈裏很抱歉，有些事都是在壹氣之下辦成的，誰都怪不上——假如魯智勝不用小計謀，買來那些該死的巧克力，賈裏十有八九會選魯艷青的；對那很帥的籃球明星，他沒什麽好印象。
後來聽說魯艷青知道這事情後，把魯智勝訓了壹通。魯智勝就是缺少這壹類教訓，這很及時！不過，後來再見到魯艷青，賈裏就想逃跑，盡管他對她的印象逐日美好起來。而且，魯主編壹點不記恨他，見了他，總叫他校友。說實話，這樣賈裏才更難過，壹直忘不了那個過分尖刻的“選舉理由”。
很快，賈裏就更後悔了，因為他們班遇上了大危難，而危難之中更見人心。
墻外的售貨鋪近來生意越做越大，居然還賣起了卡拉OK機，每天顧客盈門。買卡拉OK機就必須要試機，這樣，各種嗓門都要在話筒裏壹展歌喉，教室中受的幹擾就不言而喻了。
課堂上，查老師拉開嗓子朗誦李清照的詞，裏頭很悲涼地提到“人比黃花瘦”，這時外面的聲浪卻劈頭蓋臉地壓過來，把清高趕走：
“妹妹妳大膽地往前走呀，莫回頭——”
轟壹下，全班哄笑起來，不知是笑那小賴子似的唱腔，還是笑班級裏嚴謹的氣氛被打破。總之，壹周內，大家的音樂細胞全活躍起來，把壹些市面上流行歌曲的詞溫習得滾瓜爛熟。可是，發作業本時，老師們都壹個個怒氣沖沖。
查老師幾次去要求換教室，可是學校沒有空余的教室，況且這壹排有五個教室，多少都受音樂聲浪的沖擊，只是賈裏他們班首當其沖。
“同學們，拿出毅力來！”查老師鼓勵道，“當然，我也很需要毅力！”
可惜效果不理想，外面的市面越做越大，還裝了個電喇叭，成天吆喝。
開班委會時，陳應達率先提出，假如這噪音問題無法解決，他就準備轉學。當然，他這種優等生，到哪兒都是搶手貨，可其余的四十幾名同學怎麽辦？
賈裏說：“能不能讓他們不賣卡拉OK機？”
“他們是電器公司設的門市部。”魯智勝說，“我爸認識他們的頭。”
大家都委托魯智勝回去向老魯求救。可老魯的回答很幹脆：不行，人家有經濟指標，不讓人做生意就是打碎人家的飯碗！
後來才知道，校方也曾幹涉過，但都沒有結果。
“讓他們搬家行不行？”從上到下大家都那麽說，可說得心有余悸，口氣遲疑，因為對方是壹個財大氣粗的大公司。
又拖了壹周，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了，而教室裏的師生卻更無奈。假如再在這種教室讀下去，到了期末考試．準保有壹半同學“大紅燈籠高高掛”。而那個陳應達，據說已經在聯系下學期轉學的事宜，爭做第壹個逃兵。
班委會決定向學生會求救，只是那個瀟灑的籃球隊隊長應酬甚多，他總是熱情洋溢地說：讓我把手頭的急事解決了，就辦妳們這件事！可他老是辦不完手頭的急事，盡管他壹再聲明說：“我站在妳們壹邊。”
賈裏壹出學生會就火了：“求他幹什麽？他根本不重視，這個家夥只知出風頭！”
那三個女班委有些慚愧，因為她們至今仍對他存有好印象。她們可不管那球星是否辦事，她們只考慮他的男子漢的風度，就那麽不講邏輯。
正巧，那天魯艷青在學生會排版，聽見了幾句牢騷。下午，她就到賈裏班上來探聽，邊聽邊幅度很大地搖頭，拳頭捏得緊緊的。放學後，她參加了班委會討論，和大家壹起起草了告全校師生書，請求大家聲援。
隔了壹天，校報就全文刊登了這篇文章，於是，這事引起了強烈反響，師生們聯名寫了信，校長也簽了字。後來報社又派人來調查，並摘錄了那封信，還加了副標題：學生們不該有的煩惱！終於，有壹天，那店鋪的聲浪停息下來，鋪外貼了張紙條——本店將遷至某路某號，請新老顧客惠顧。
勝利了！大家快活得又叫又跳。
下課後，魯智勝得意洋洋地對賈裏說：“怎麽樣，魯艷青是不是位巾幗英雄？”
“也許是。”賈裏說，“不過，現在我挺舍不得那店鋪搬走了。”
‘為什麽？妳發瘋了！”魯智勝厲聲批評他。
“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習慣在流行歌曲聲中學習了。”賈裏萬分苦惱地說，“今天音樂斷檔了，腦子裏反而壹片空白！”
“確實，”魯智勝說，“那段日子有新歌欣賞，還可以起哄，很自由很輕松的，令人懷念！”
誰也沒想到，這件事居然還有余波。
這家店鋪拆遷時，乒乒乓乓敲得厲害，賈裏他們班有個男生叫林武翔的，趁體育課溜出去看熱鬧，不幸讓飛彈出來的磚塊擊中腦袋，當場昏死過去，由救護車送至醫院搶救。
林武翔的父母都是盲人，他們拄著紅白相間的盲人棍，到學校哭哭啼啼，孤苦無助極了。
壹下子，輿論反過來了，不少人都責怪班委會多事，都說假如那店鋪不搬，這個慘案就不會發生，還說賈裏他們只顧出風頭！
“他們的腦子都壞掉了。”賈裏忿忿然，“那磚敲壞的大概是他們的腦袋。”
三個女班委也受到了牽連，老是嘟著嘴，無精打采，像三棵苦菜。
魯智勝開始也站在賈裏壹邊，說：“這是兩回事！”後來，情況升級了，聽說林武翔可能會有後遺癥，魯智勝心地本來就不壞，因而也急了：“糟糕，別變傻瓜！他是家裏的獨生子，沒有他，怎麽辦？”
賈裏也深感內疚。他第壹次感覺做件好事是那麽難。他和魯智勝自告奮勇去照顧林武翔的父母，可被他們拒絕了，他們沒什麽文化，就覺得兒子是個犧牲品，因此就很氣惱！
接著，許多不明真情的人見了賈裏他們都投來鄙視的目光，仿佛他們是害人精，真是只顧自己出風頭。
賈裏陷入深深的苦惱中，每天八點半就躺在床上，想著林武翔滿頭是血的模樣，夜裏就光做噩夢。那段時間，作家正巧去外省深入生活，賈裏媽媽也有點擋不住，她很同情兒子，可又無能為力。漸漸地，兒子的憂愁傳染給她，她也開始失眠，而且比賈裏略勝壹籌。
賈梅是真正的樂天派，在這種情況下，她照樣吃，照樣睡，還嚷嚷說體重有所增加。
媽媽急急地去過學校幾次，校方並沒有責怪賈裏他們。查老師說：“假如呼籲搬遷錯了，我也有壹份責任！可實際上沒錯，兩件事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
但兩件事畢竟還是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的，所以在“民間”，對賈裏他們的不滿情緒仍在升級。林武翔的病情消息也不斷傳來：他仍在休克。醫生說，可能偏癱。到後來，賈裏自己也產生錯覺，壹聽到林武翔的名字他就面紅耳赤、腦子發漲。
“唉，要是我知道林武翔會受這樣的傷，我情願在噪音中度過壹生。”賈裏終於委屈地說出了這句話，然後號啕大哭，誰勸都沒用！
最倒黴的是魯艷青，她被許多人指責，包括那個瀟灑的學生會主席也對她耿耿於懷，他忘記了自己許諾過：我站在妳們壹邊！
賈裏媽媽只能打長途向作家求援，作家畢竟是作家，很有大將風度，他讓賈裏聽電話，只說了壹個充滿激情的問句：“如果樣樣都順利，還要妳努什麽力？”
就這句話，讓賈裏茅塞頓開，賈裏頭壹次感覺到，爸爸像壹棵老樹，風吹雨打全都壹壹經歷，所以泰然處之。他很想快點也長成那樣的老資格的人物。
事情結束的壹筆出乎意料地簡潔。
賈裏聽說林武翔要開刀治療，又鼓足勇氣和班委會壹起寫了倡議書，希望大家捐款，資助困難中的林武翔。這壹舉動，蓋過了那壹片閑言碎語，得到了更廣泛的支持，連校長都上門來說：我也捐壹份！壹大筆錢經由盲人夫婦顫抖的手送至醫院。手術十分成功，林武翔休養壹陣就上學來了。賈裏故意問了壹些方程式，結果他對答如流，像沒事壹樣，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那天，班裏為此開慶祝會，查老師為這個慶祝會取名為“雙喜臨門”會，他壹向有些詩人氣質，因而慷慨激昂地說：
“噪音趕走了，林武翔也平安歸來，真是雙喜臨門。看來做壹個中國的孩子需要為許多事操心，但是，中國的孩子也很幸運，因為能創造世界。堅強些，孩子們！”
大家熱烈鼓掌，許多應邀參加的家長，譬如賈裏的母親都感動得落淚了；吳家姆媽雖未收到請柬，可是不請自到，同時，也是哭得最奔放的壹個。
會後，賈裏找到魯艷青，她是作為校報的特派記者來參加慶祝會的。
“妳好！”賈裏說，“校友！”
“妳好！”魯艷青也擺擺手，“校友！”
他們相互笑笑，然後，賈裏鼓足勇氣說：“明年，明年我壹定要選舉妳當學生會主席，我已經知道，應該選舉怎樣的人。”
“謝謝妳，校友。”魯艷青又笑笑，“不過，我不能為了這而留壹級，因為今年七月我就考大學了。”
賈裏有些難過，也許真正的人生滋味就是多味的。魯智勝這胖子乘機擡高自己，大大咧咧地說：“我說我的眼光準，沒錯吧！”
反正，誰也不會天生是伯樂的，這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