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
燕 (yān) 地寒,花朝 (zhāo) 節後,余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lì)。 局促壹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zhé)返。
廿 (niàn)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高柳夾堤(dī),土膏微潤,壹望空闊,若脫籠之鵠 (hú) 。於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xiá)也。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yán)明媚,如倩(qiàn)女之靧(huì)面而髻(jì)鬟(huán)之始掠也。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 (liè) 寸許。遊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léi)而歌者,紅裝而蹇 (jiǎn) 者,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 (jìng) ,然徒步則汗出浹 (jiā) 背。凡曝 (pù) 沙之鳥,呷(xiā)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 (liè) 之間皆有喜氣。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fú)能不以遊墮 (huī) 事,瀟然於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適與余近,余之遊將自此始,惡(wū)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作者資料
袁宏道(1568~1610)明代文學家,字中郎,號石公,又字無學,又號六休。荊州公安(今屬湖北)人。"公安派"主帥,與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都有文學成就,被稱為“公安三袁”。
袁宏道始終無意於仕途,萬歷二十年(1592)就中了進士,但他不願做官,而去訪師求學,遊歷山川。他曾辭去吳縣縣令,在蘇杭壹帶遊玩,寫下了很多著名的遊記,如《虎丘記》《初至西湖記》等。他生性酷愛自然山水,甚至不惜冒險登臨。他曾說“戀軀惜命,何用遊山?”“與其死於床,何若死於壹片冷石也。”(《開先寺至黃巖寺觀瀑記》)在登山臨水中,他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個性得到了張揚,文學創作的激情也格外高漲。
明神宗萬歷二十六年(1598),袁宏道收到在京城任職的哥哥袁宗道的信,讓他進京。他只好收斂起遊山玩水的興致,來到北京,被授予順天府(治所在北京)教授。第二年,升為國子監助教。《滿井遊記》就寫於這壹年的春天。
袁宏道生於湖廣公安(湖北公安)。北國的寒冷,多少阻住了他的遊興。文章的第壹段,就寫了這種欲遊不能的苦惱。早春二月,乍暖還寒,這對北方人來說本不足為奇,但對壹個在江南長大的人來說,卻是不可忍受的。作者從理性上知道“燕地寒”,但“花朝節後,余寒猶厲”則是他親身的感受和體驗了。壹個“余”字,壹個“猶”字,兩相映襯,把寒流不肯罷去的情狀描述無遺。那麽,其具體表現是什麽呢?作者用了極其簡練的語言來描繪:“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不說“寒風”“冷風”而說“凍風”,意在說明寒冷的程度,也表明作者對“燕地寒”的敏感。這樣惡劣的天氣,只好“局促壹室之內,欲出不得”。從“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來看,作者不知做過多少次嘗試,都無奈而歸。
註釋
選自《袁中郎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湖廣公安(今湖北公安)人,明代文學家。滿井,明清時期北京東北郊的壹個遊覽地,因有壹口枯井,“井高於地,泉高於井,四時不落”,所以叫滿井。
燕(yān):河北北部地區,這裏指北京壹帶。
花朝節(zhāo):傳統節日名,在農歷二月十二日(也有說是二月初或二月十五日)。相傳著壹天為百花生日。
凍風時作(zuò):冷風不時的刮起來,作:興起。
局促:拘束。
廿(niàn)二日:二十二日,承花朝節說,所以沒有寫月份。
和:暖和。
偕(xié):壹同。
東直:北京東直門,在舊城東北角。滿井在東直門北三四裏。
土膏:肥沃的土壤。膏:肥沃。
若脫籠之鵠(hú):好像是從籠中飛出去的天鵝。
冰皮:河面冰層,指水面凝結的冰層猶如皮膚。
乍:剛剛,開始。
鱗浪:像魚鱗似的細波浪。
晶晶然:光亮的樣子
新開:剛制成。
匣(xiá):指鏡匣
山巒為晴雪所洗:山巒被融化的雪水洗幹凈。為,被。晴雪:晴空之下的積雪。
娟然:美好的樣子。
倩女之靧(huì):美麗的少女洗了臉。靧,洗臉。
髻(jì)鬟(huán)之始掠:剛剛梳好髻鬟。鬟,梳成的環形發髻。掠,這裏指梳理頭發。
披風:在風中散開。披,開、分散。
麥田淺鬣(liè)寸許:意思是麥苗高壹寸左右。鬣,獸頸上的長毛,這裏形容不高的麥苗。
泉而茗者,罍(léi)而歌者,紅裝而蹇(jiǎn)者:汲泉水煮茶喝的,端著酒杯唱歌的,穿著艷裝騎驢的。茗,茶。罍,酒杯。蹇,這裏指 驢。泉、茗、罍、蹇都是名詞作動詞用。
浹(jiā):濕透。
曝(pù)沙之鳥: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鳥。
呷(xiā)浪之鱗:浮到水面吸水的魚。呷,吸,這裏用其引申義。鱗,代魚。
毛羽鱗鬣:泛指壹切動物。毛,指狐兔獸類;羽,指飛禽;鱗,指魚等水生動物;鬣,指馬驢壹類動物。
未始無春:未嘗沒有春天。這是對第壹段“燕地寒”等語說的。
墮(huī)事:耽誤公事。墮,通“隳”,毀壞、耽誤。
瀟然:形容無拘無束瀟灑的樣子。
此官:當時作者擔任順天府儒學教授,是個閑職。
惡(wū)能:怎能。
紀:通“記”,記述。
己亥: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
註音
燕地(yān) 花朝節(zhāo)飛沙走礫(lì)廿二日(niàn)(鵠(hú)
波色乍明(zhà)倩女(qiàn)靧面(huì) 髻鬟(jìhuán)
淺鬛(liè)茗(míng)罍(léi)蹇(jiǎn)浹(jiā)
呷(xiā)墮事(huī)惡能無紀(jì)
古今異義
1.土膏微潤
古義:肥沃
今義:糊狀的東西
2. 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
古義:梳掠
今義:奪取
3.柔梢披風
古義:在風中散開
今義:壹種披在肩上沒有袖子的外衣
4.惡所無紀
古義:安,哪
今義:厭惡
壹詞多義
1.於:①於時冰皮始解(介詞,在)
②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介詞,從)
2.然:①娟然如拭(形容詞的詞尾,……的樣子)
②然徒步則汗出浹背(表轉折,卻)
3.鱗:①鱗浪層層(名作狀,像魚鱗壹樣)
②呷浪之鱗(指代魚)
4.之:①若脫籠之鵠(表修飾關系,可譯為“的”)
②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表示限定關系,可譯為“以”)
③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取消句子獨立性)
詞類活用
1.作則飛沙走礫(動詞的使動用法,使……飛,使……跑)
2.鱗浪層層(名作狀,像魚鱗壹樣)
3.泉而茗者(名作動,汲泉水,煮茶)
4.罍而歌者(名作動,端著酒杯)
5.紅裝而蹇者(名作動,穿著艷裝,騎驢)
特殊句式
1.山巒為晴雪所洗(被動句。……為……所……,被動語態。)
2.而城居者未之知也(賓語前置,倒裝句,應為“而城居者未知之也”)
[編輯本段]翻譯
北京地區氣候寒冷,花朝節過後,殘留的寒意仍然很厲害。冷風時常刮起,起風時就飛沙走石。只好拘束在壹間屋子裏,想出去走走也不行。每次迎著風快步疾走出去,不到百步就返了回來。
二十二日那天,天略微暖和了些,我和幾個朋友壹塊兒出了東直門,到了滿井.河堤兩岸生長著高大的柳樹,肥沃的土地有些濕潤。放眼望去是壹片開闊的景象,好像是剛剛從籠子裏沖出去的天鵝壹般。在這時河上的薄冰開始融化,水波開始發出亮光,泛起壹層壹層魚鱗似的浪紋,水清澈極了,可以看到河底,光亮的樣子,好像剛打開的鏡匣,冷光突然從匣子裏閃射出來壹樣。山巒被融化的雪水洗幹凈,美麗的樣子像是剛擦過壹樣,鮮艷明媚,好像美麗的少女洗了臉剛剛梳好髻鬟壹樣。柳條將要伸展卻尚未伸展,柔嫩的梢頭在風中散開,麥苗高壹寸左右。遊人還不算很多,但汲泉煮茶喝的,拿著酒杯唱歌的,身著艷裝騎驢的女子,也時時能見到。風力雖然還很猛,但是走路就汗流浹背。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鳥兒,浮到水面上戲水的魚,都是壹副悠閑自在的樣子,壹切動物當中都充滿了歡樂的氣氛。才知道郊外未嘗沒有春天,只是住在城裏的人不知道罷了 。
能夠不因為遊山玩水而耽誤正事,瀟灑地在山石草木之間徜徉,就只有我這種閑官。而滿井這地方剛好離我的居所近,我遊山玩水將從這個地方開始,又怎能沒有記錄的文章呢!己亥年的二月罷了而已。
[編輯本段]課文研討
壹、整體感知
袁宏道始終無意於仕途,萬歷二十年(1592)就中了進士,但他不願做官,而去訪師求學,遊歷山川。他曾辭去吳縣縣令,在蘇杭壹帶遊玩,寫下了很多著名的遊記,如《虎丘記》《初至西湖記》等。他生性酷愛自然山水,甚至不惜冒險登臨。他曾說“戀軀惜命,何用遊山?”“與其死於床,何若死於壹片冷石也。”(《開先寺至黃巖寺觀瀑記》)在登山臨水中,他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個性得到了張揚,文學創作的激情也格外高漲。
明神宗萬歷二十六年(1598),袁宏道收到在京城任職的哥哥袁宗道的信,讓他進京。他只好收斂起遊山玩水的興致,來到北京,被授予順天府(治所在北京)教授。第二年,升為國子監助教。本文就寫於這壹年的春天。
袁宏道生於江南(湖北公安)。北國的寒冷,多少阻住了他的遊興。文章的第壹段,就寫了這種欲遊不能的苦惱。早春二月,乍暖還寒,這對北方人來說本不足為奇,但對壹個在江南長大的人來說,卻是不可忍受的。作者從理性上知道“燕地寒”,但“花朝節後,余寒猶厲”則是他親身的感受和體驗了。壹個“余”字,壹個“猶”字,兩相映襯,把寒流不肯罷去的情狀描述無遺。那麽,其具體表現是什麽呢?作者用了極其簡練的語言來描繪:“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不說“寒風”“冷風”而說“凍風”,意在說明寒冷的程度,也表明作者對“燕地寒”的敏感。這樣惡劣的天氣,只好“局促壹室之內,欲出不得”。從“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來看,作者不知做過多少次嘗試,都無奈而歸。
第二段是全文的主體部分,寫郊遊的所見所感。“欲出不得”的壓抑並沒有打消作者出遊的念頭,反而激發了他出遊的熱情。等待“天稍和”,作者就偕同“數友”,如脫籠之鳥,飛出城門,來到郊外。但見長堤高柳,大地回春,空曠遼遠,壹派生機。作者寫景,主要寫了水光山色,柳條麥田,以及遊人的歡欣,魚鳥的“悠然自得”。其中寫水寫山的部分是重點。作者先用白描的手法刻畫,“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繪出初春水光;“娟然如拭,鮮妍明媚”畫出春山之態。然後,分別用兩個長句作喻,水如新開之鏡,山如髻鬟始梳,新奇而生動。寫柳條突出其“將舒未舒”的姿態,寫麥田說其“淺鬣寸許”,都是典型的早春景致。寫人雖寥寥數語,卻頗為傳神。“泉而茗者,而歌者,紅裝而蹇者”,將品茶、飲酒、騎驢觀賞諸畫面合為壹組鏡頭,雖曰“未盛”,已是熱鬧非凡。更有曬太陽的鳥,吸水戲浪的魚,它們的快樂不亞於遊人,仿佛羽毛鱗鰭之間“皆有喜氣”。最後作者總括壹句:“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這壹句回應首段,是對自己冒寒出遊的肯定,並對“城居者”困坐京城不知大好春光表示惋惜。
文章最後壹段以議論作結,再次表明作者寄情山水的興趣。“不能以遊墮事”,這是對那些熱衷仕途功名的官僚而言的。至於作者本人,本無意於在政治上進取。何況他現在只不過是壹個小小的教官,當然可以“瀟然於山石草木之間”。“惟此官也”,既是自嘲,也是自傲。“余之遊將自此始,惡能無記?”這完全是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的口吻。但所不同的是,柳宗元果然壹遊再遊,寫出了《永州八記》;袁宏道也許再沒有重遊滿井,因為第二年八月,他就告假回鄉,過上了隱居的生活。以後雖又出仕,終非所願,年僅四十二歲病逝。
二、問題研討
1.郊田之外未始無春:壹個孤獨者的漫步。
“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壹句,是本文的畫龍點睛之筆。這句話看似為作者不經意之談,是在為自己出城郊遊找借口,實則大有深意。袁宏道25歲中進士,不受官,請假歸家,又與兄宗道、弟中道遍遊楚中,縱情山水,訪師問學,可見他追求自由的天性。袁宏道的遊記散文,也充滿了疏放不羈的精神,是對大自然的熱愛,是對官場的厭倦,是個性的張揚和抒發。他是壹個漫步郊原的孤獨者,“瀟然於山石草木之間”,遺落世事,在與自然風物的對話中,感受自由的可貴。
2.白描的筆法。
作者寫景,不堆砌詞藻,而是用極為簡練的筆法勾勒出來。如寫水為“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寫柳條為“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這種表現方法,沒有誇張、渲染和烘托,而形象卻鮮明如畫。
3.擬人的寫法。
作者寫山,用倩女新妝作喻,寫魚鳥,說它們洋溢著喜氣,都是用了擬人的寫法。這種表現方法,可以增加景物的動感或“靈氣”,同時也融入作者的主觀情感。把景物擬人化,是袁宏道常用的寫景方法。如他說蘇州虎丘“如冶女艷妝”(《上方》),寫杭州西湖為“山色如娥,花光如頰”(《初至西湖記》)。在《滿井遊記》中這種寫法也很突出。
4.比喻的妙用。
比喻的表現方法雖然很常見,但袁宏道運用起來自有他的新奇之處。在這篇遊記中,比喻大多是用來寫景的,如上文分析過的寫水寫山的句子;但也有的是寫人(自身)的,如形容自己出城遊玩為“脫籠之鵠”。這些比喻都很恰當,因為是出自作者深切的體會和感受。
練習說明
壹、
這篇遊記寫初春景象,抓住了乍暖還寒、萬物復蘇的特點。如“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壹句,寫出了柳枝初展的神韻。熟讀課文,試找出幾處這樣的景物描寫,略加分析,想壹想,作者在這樣的描寫中滲透了怎樣的感情。
設題目的是讓學生在熟讀課文的基礎上,體會本文寫景的特點。
文中這樣的景物描寫還有幾處,如“土膏微潤”,寫冬去春來大地解凍復蘇的情景,簡練而傳神;“冰皮始解,波色乍明”,寫天氣轉暖湖冰消融的情景,令人精神為之壹振;“麥田淺鬣寸許”,寫麥苗破土初芽的情景,準確而生動。作者在這樣的描寫中,無不滲透了對春回大地的喜悅之情,對自然界重新煥發生機的欣賞和贊美。
二、
本文在記敘描寫中多處運用比喻,比如作者將初春曠野中的自己比作“脫籠之鵠”。妳能從文中再找出幾例嗎?結合上下文體會其表達效果。
本題目的是讓學生註意課文中比喻句的用法,體會其恰切生動的表達效果。
文中這樣的比喻句還有幾處,如“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以新開明鏡比喻新綠水波,寫出了水光的明麗,貼切而有新意;如“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以新妝倩女比喻被晴雪洗過的山巒,寫出了春山的“鮮妍明媚”,生動而又傳神;如“麥田淺鬣寸許”,以獸頸之毛比喻還沒有長高的麥苗,簡明而又形象。
三、
下列三組短語中的“之”字,有的表示修飾關系,可譯成“的”;有的表示限定關系,可譯成“以”;有的起舒緩語氣的作用,可不譯。試加以辨析,並說說這些用法現在是否還在用。
設題目的是讓學生註意課文中助詞“之”的用法,體會它在結構或語氣上的作用,並作壹些古今對比,加深印象。
壹室之內郊田之外(表示限定關系,可譯為“以”。這種用法現在的書面語中還常用,如“四海之內”“國門之外”。)
脫籠之鵠曝沙之鳥(表示修飾關系,可譯為“的”。這種用法現在的書面語中也常用,尤其保留在成語中,如“驚弓之鳥”“壹丘之貉”。以上兩種,也都兼有舒緩語氣的作用,但主要起結構作用。)
倩女之面髻鬟之始掠(起舒緩語氣的作用,可不譯。這種用法現在已不用。)
壹、公安派(胡小偉)
明代文學流派。代表人物為袁宗道(1560—1600)、袁宏道(1568—1610)、袁中道(1570—1623)三兄弟,因其籍貫為湖廣公安(今屬湖北),故世稱“公安派”。其重要成員還有江盈科、陶望齡、黃輝、雷思霈等人。
公安派成員主要生活在萬歷時期。明代自弘治以來,文壇即為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及王世貞、李攀龍為首的“後七子”所把持。他們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歷以後書勿讀”的復古論調,影響極大,以致“天下推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明史·李夢陽傳》)。其間雖有歸有光等“唐宋派”作家起而抗爭,但不足以矯正其流弊。萬歷間李贄針鋒相對提出“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和“文章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的觀點,振聾發聵,他和焦、徐渭等實際上成為公安派的先導。
公安派的文學主張發端於袁宗道,袁宏道實為中堅,是實際上的領導人物,袁中道則進壹步擴大了它的影響。公安派的文學主張主要是:
①反對承襲,主張通變。公安派諸人猛烈抨擊前後七子的句擬字摹、食古不化傾向,他們對文壇“剽竊成風,眾口壹響”的現象提出尖銳的批評,袁宗道還壹針見血地指出復古派的病源“不在模擬,而在無識”(《論文》)。他們主張文學應隨時代而發展變化,“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袁宏道《敘小修詩》),“世道改變,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勢也”(袁宏道《與江進之》)。不但文學內容,而且形式語言亦會有所變化而趨於通俗,這是因為“性情之發,無所不吐,其勢必互異而趨俚,趨於俚又變矣”(袁中道《花雪賦引》)。因此,“古何必高?今何必卑?”他們進而主張:“信腔信口,皆成律度”,“古人之法顧安可概哉!”(袁宏道《雪濤閣集序》)沖破壹切束縛創作的藩籬。
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所謂“性靈”就是作家的個性表現和真情發露,接近於李贄的“童心說”。他們認為“出自性靈者為真詩”,而“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所行,是謂真人”(袁宏道《識張幼於箴銘後》),進而強調非從自己胸臆中流出,則不下筆。因此他們主張“真者精誠之至。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應當“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能言,言人之所不敢言”(雷思霈《瀟碧堂集序》),這就包含著對儒家傳統溫柔敦厚詩教的反抗。他們把創作過程解釋為“靈竅於心,寓於境。境有所觸,心能攝之;心欲所吐,腕能運之”,“以心攝境,以腕運心,則性靈無不畢達”(江盈科《敝篋集序》)。只要“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靈無涯,搜之愈出,相與各呈其奇,而互窮其變,然後人人有壹段真面目溢露於楮墨之間”(袁中道《中郎先生全集序》),就能實現文學的革新。
③推重民歌小說,提倡通俗文學。公安派重視從民間文學中汲取營養,袁宏道曾自敘以《打棗竿》等民歌時調為詩,使他“詩眼大開,詩腸大闊,詩集大饒”,認為當時閭裏婦孺所唱的《擘破玉》《打棗竿》之類,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又贊揚《水滸傳》比《史記》更為奇變,相形之下便覺得“六經非至文,馬遷失組練”(《聽朱生說水滸傳》)。這是和他們的文學發展觀與創新論相聯系的,對提高那壹時期民間文學和通俗文學的社會地位有壹定作用。
公安派在解放文體上頗有功績,“壹掃王、李雲霧”(《公安縣誌·袁中郎傳》),遊記、尺牘、小品也很有特色,或秀逸清新,或活潑詼諧,自成壹家。但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消極避世,多描寫身邊瑣事或自然景物,缺乏深厚的社會內容,因而創作題材愈來愈狹窄。其仿效者則“沖口而出,不復檢點”,“為俚語,為纖巧,為莽蕩”,以至“狂瞽交扇,鄙俚大行”(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後人評論公安派文學主張的理論意義超過他們的創作實踐,是為公允之論。
(選自《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