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駢文的對仗
駢文是講究對偶的文體,其以文辭精工,聲韻和諧以及造語駢麗為基本特征。自漢魏以降,駢文壹直是人們用以抒情、申論和序說的藝術形式。駢文的對偶特點在修辭意義上體現得非常明顯,也非常自然寬松。劉勰《文心雕龍·麗辭》說:“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載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唐虞之世,辭未及文,而臯陶贊雲:‘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益陳謨雲:‘滿招損,謙受益。’豈營麗辭,率然對耳。”劉勰強調對偶的形成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天地萬物往往生成在矛盾之中,對立存在,他以“罪疑惟輕,功疑惟重”並非刻意求對為例子來說明對偶在文章寫作中的自然出現。特別值得註意的是,劉勰在《麗辭篇》末尾說道:“體植必兩,辭動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載。炳爍聯華,鏡靜含態。玉潤雙流,如彼珩佩”。周振甫先生解釋說:“《麗辭》即駢文,講對偶句,所以承《章句》。”①劉勰《文心雕龍·章句》說:“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是就語言的節奏而言的。周振甫先生強調這是“多用四字六字,所以便於構成對偶。古文順著語氣,語言長短錯落,多散行。講駢文的重對偶,講古文的重散行。不過齊梁時的駢文,在對偶中也夾雜散句,如《麗辭》中‘豈營麗辭,率然對爾’,即散句”。周振甫先生的這段解釋是值得商榷的,因為,構成對偶的文字根本上不需要特別的理由,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以至於更多都能構成對偶句,四六和駢文比較,則駢文的節奏音韻更為強烈。
周先生以為“豈營麗辭,率然對爾”即是散句,這是壹種誤解。事實上,劉勰這裏仍然在講偶句,並且強調自然而不是刻意經營。這和《麗辭》壹開篇強調宇宙間事物“支體必雙”、“自然成對”的吻合的。周先生在註釋中卻又說“營:經營,有意制作。麗辭:對偶文。率然對爾:不經意地成為對偶罷了”。②前後的矛盾說明了理解上的不相壹致。我們認為,《麗辭》篇主要闡述的是語言而非文體,其對對偶的分類說明即是“內證”,無需申說。當然,六朝駢文經營麗辭以至於靡艷,確實是《麗辭》中所反對的。
從劉勰的觀點出發,我們不難看出他對駢文中對偶句的操作運用所持的“自然”審美思想。而這種思想的理論基礎在於“造化賦形”的本然和預設,即天地自然萬事萬物的對立和聯系。劉勰追述到《周易》之“文言”“系辭”,論其結偶則說:“易之文系,聖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用語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壹也”。這趕時裏強調對偶“妙思”。周振甫先生以為劉勰故意用經典中的對偶和駢文中的對偶比較,是別有用心的,以為這和《宗經》的思想壹致。③我們以為,這段文字在劉勰的意思看來,與其說是“宗經”不如說是“神思”。《文心雕龍·神思》說:“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然後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劉勰始終把對偶作為壹種行文的操作手段,而這種手段得依靠“妙思”來進行架構。如果說這是給六朝駢文靡艷之病開了壹劑藥方的話,那麽我們看到的處方則是:“積學”、“富才”、“神思”。對空乏而徒有形式的六朝駢體文風的解剖,劉勰是從對偶的分析切入的,但是,劉勰也沒有忘記寫作主體“馭文謀篇”時“神思”的再次提醒。在《麗辭》中,劉勰接著“妙思”之後說:“至於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並流,偶意***逸韻俱發。至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機者入巧,浮假者無功。”紀曉嵐評為“精論不磨”。④劉勰在這裏仍然在強調對偶運用的規則和前提在於:“深采”“逸韻”、“合趣”、“契機”。幾乎所有精妙的駢文,在使用和操控對偶語言時,都必須自然地為整篇文章的立意服務,因此也就使得對偶句具備了內容的延展性、豐富性、聯合與統壹性。當出現了上句之後,在寫作的心態和需求層面上,下壹句除了要適應上句的對偶之外,要充分地實現內容的延展與補充,而不能有語義上的“合掌”。並且,所有的對偶必須順應全篇的情理、事理的內在邏輯結構,否則便會斷裂和阻隔。例如:《前赤壁賦》開篇即偶,在“壬戌之秋”後點明“七月既望”。遵循“先總後細”“互為表裏”的原則。這樣的對偶,便順暢而自然。可以說,駢文寫作是在進行“對偶的組裝與剪輯”,而主體意識的流動便成為線索。駢文之難,端在於此。所以,劉勰強調“神思”,強調“駕駛”和“謀篇”。
由此,我們可以把駢文運用對偶的幾個關鍵詞歸納為:自然、神思、合趣、契機。這種思想在唐宋時期的駢文大家所發展且成就卓然。如王勃《滕王閣序》、蘇軾《前赤壁賦》等竟成巔峰之作,膾炙人口。後之駢文,雖篇章累積,然未能超邁,原因在於難能神思,難能契機,雖對偶而未必“合趣”。至清代,駢文創作相抗於桐城派散文而興起,研究駢文之著述隨之豐富。然能振起壹代文風者寥寥,及至民國,雖不乏承繼者,卻又湮沒在白話文運動之大潮中,以至於孫德謙、李祥、錢基博、劉麟生、劉師培等人之研究著述,亦傳之未遠。
二、律詩的對仗
律詩和駢文中對偶的比較結果,是律詩對偶的嚴格和規範。律詩因為字數少而不允許浪費“資源”,必須節約語言文字的成本,用最少的詞匯融匯最豐富的意思。所以,律詩開始把對偶形式嚴格定義為“對仗”。它不允許像“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這樣的對偶出現。因為上下對偶中同樣的位置用了同樣的字。這在律詩中決不允許。
律詩(五、七律)相比較其他如絕句和古風類體裁的詩歌形式而言,其最為顯著的特點便是用對仗,並且必須如此才可以成為律詩。“律”,指的是某種規定性,自唐代以來,音韻規律被人們廣泛運用於詩詞創作與鑒賞中,成為普遍遵守的法度和準則。格律由三個要素即音韻、平仄和對仗構成,中國古典詩詞的審美取徑,在於遵守格律並使得語言具有優美的形象,從而創造詩的審美意境。《詩經》以降,音韻的流美與和諧始終是詩人的追求,由此而進壹步實現語言的節奏感和對仗的美,則是在近體詩形式完善之後。
五律、七律的對仗要求是:三四句、五六句必須用對仗(頷聯和頸聯),這已經是常識。作律詩之難端在於此。按壹般詩作起、承、轉、合的結構要求,通常情況下,用對仗的頷聯和頸聯恰好處在承和轉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往往有壹條難以和諧統壹的鴻溝,把詩意分割而出現松散甚至斷裂的毛病。對仗句型的最基本要求是出句與對句的“工穩”,習慣上為了達到目的,又常常按同壹類事物相對,這亦是常識。問題在於,這些用來對仗的事物並不都可以為整首詩的立意與表達服務。於是,在不同程度上便會使得對仗與表意成為矛盾。照顧了對仗的“工穩”則有礙於表意,照顧了表意則又出現對仗“不工”。所以詩家往往慨嘆:“律詩最難工矣!”
律詩中的頷聯和頸聯除了要自身能夠自足和諧之外,還要“彈性”地引發下壹個對仗句型,或者回應與照顧上壹個句型,使之不出現“斷意”。因為斷意是導致全首詩在情、象、意、境等等方面出現殘缺、抵牾、累贅的根源。在同壹對仗句型之中,為了求“工穩”,選擇事物往往同類,這就容易陷入“合掌”的禁區,造成語詞或者句義的合掌,弄出不少的累贅。既浪費了語言,又損害了詩意。因此,如何在有限的框架內完成好結構的起、承、轉、合與語言的流暢、詩意的完美表達,就成為詩家們關註並努力追求的目標。
王力先生在其專著《漢語詩律學》(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9月第壹版)中就“近體詩”的對仗及其種類、講究和避忌作了較為詳細的論述。王力先生著眼於對仗的語言層面的研究,認為律詩中的對仗無非有“工對、鄰對、寬對三種”。所謂“工對”即是同類相對,如人倫對人倫,地理對地理,天文對天文。所謂“鄰對”即天文可以與時令相對,器物可以與衣服相對。所謂“寬對”則是只要求詞性相對而不論門類了。王力先生說:“工對最好的‘妙手偶得之,’……在不妨礙意境的情況下,盡可能求其工。”(《漢語詩律學》173頁)
通常情況下,人們論詩之“工”與“不工”,往往考察其對仗中“屬對”的語詞細節,而很少涉及到另壹個更為重要的層面——詩歌意象的和諧與創作主體思想情感的最佳表達。創作律詩是不允許浪費詞句的,如果對仗“工穩”了而詩意卻有“疣贅”之嫌,也不可取。我們來看看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中所選大詩人李白的壹首七律《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詩中的頷聯“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若要論其對仗,李白的“屬對”不可說“不工”。但是,就全詩而言,這兩句實際上只說了壹個意思,在意義上已經“合掌”。金性堯先生註解說:“吳宮,三國時孫吳曾於金陵建都築宮。晉代,指東晉,南渡後也建都於金陵。衣冠,指當時名門世族。成古丘,意謂這些人物今已剩下壹堆古墓了。”(《唐詩三百首新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9月第壹版第241頁)用兩句詩來表壹個“意”,李白也太不“惜墨”了。再看毛澤東的壹首七律《冬雲》:
雪壓冬雲白絮飛,萬花紛謝壹時稀。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
詩中的頸聯“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對仗是何等的“工穩”,但是,毛澤東犯了和李白同樣的毛病。將“英雄豪傑”撕開來用,本已經有“生硬”之嫌,復又以虎豹與熊羆相對。兩句之意無非是說:英雄豪傑為了革命,為了解放而英雄鬥爭,對虎豹熊羆之類的惡勢力無所畏懼。其實,用其中壹句就足以表現了。“見微智著”、“管中窺豹”足可以表達,何必將漢賦的鋪排手法於律詩中用之,並不宜於表情達意之洗煉。
在這方面,杜甫的七律“登高”或可以給我們以某種啟示: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老杜的寫法是比較註意對仗的“彈性”的,頷聯以“落木蕭蕭下”對“長江滾滾來”,老杜心中的悲涼意緒從語言的張弛之中體現。就對仗的詞類而言,並不求狹義的“工”,只為了表達所需而展開。頸聯的對仗則出現“萬裏悲秋”對“百年多病”,把空間與時間都考慮到了,詩意在這壹橫壹縱的審美維度中展開,那無邊的蒼涼與悲嘆令人震撼。
我們發現,老杜在頷聯中以“無邊”、“不盡”對仗時,非常那地承接了首聯的“風急天高”和“渚清沙白”。同時又轉入頸聯的“萬裏悲秋”與“百年多病”的主體感受,虛實相生,前後呼應。前面的“無邊”以“萬裏”相應扣,“不盡”以“百年”相回答,“落蕭蕭下”的空間所見,“長江滾滾來”則又是時間的象征。並且為尾聯的“合”構築了情感抒發宕跌的基礎。使得整首詩的審美境界悲壯幽遠,沈郁頓錯。杜甫運用對仗呈現出的是壹種“網狀結構”,正好切合了易學原理,陰陽互動,交錯互攝,妳中有我,我中有妳。除了壹聯之中的自足與統壹之外,又兼顧了另壹聯的“承傳”。這才是創作律詩的關鍵所在。可惜,長期以來,人們多不見此匠心,更多地陷入了某種“套板反應”而自拔不了。需要註意的是:律詩中的對仗,只是壹種修辭技巧。其不僅僅為實現對立統壹的詩意服務,更為實現詩意的“承轉”服務。律詩中的所謂的某壹“聯”,只是全詩的壹個“意象的子系統”。它在壹般情況下不能脫禽全詩的語言大環境,如果真要抽出去獨立表意,也只是極少的、特殊的情況。
三、對聯的對仗
對聯作為中華文化中的“輕騎兵”,以其自由、輕便、靈活、典雅的藝術形式來表現創作主體的思想感情,反映現實生活。其文化根源的發蒙,可以上溯到先秦的思想和文化活動中去。拙文《略論對聯與桃符的文化內蘊》(《貴州教育學院學報》2000年第五期)已對此有過論述。對聯藝術中或潛或顯的蘊藏著壹種二元對立統壹的思想,這種思想構成了對聯的形式框架和審美原則,對聯的對仗因此有別於律詩的對仗。
對聯的對仗本身是壹種思維和創作所依賴的形式,兩支聯語相駢而出,構成獨立完善的藝術形式。如果從文學層面去考察,其審美功能是通過語言的對仗和上下聯語意義的和諧統壹來實現的,對稱的美是對聯的形式美學特征。
對聯的對仗要求比起駢文和律詩來更為嚴格,“工穩”也是很重要的壹方面,在較短的對聯中,尤其要求嚴格。因為要實現獨立自足的美,所以要創作既“工”且“美”的短聯就絕非易事。某種程度上說,對聯的創作比詩歌的創作更難。如果給出十個字,既要對仗又要獨立完整地表意,能不困難嗎?但如果是駢文或者律詩中的某壹對偶句型,則不必要獨立也不可能獨立,它作為整篇文章或者整首詩歌的就絕非易事。某種程度上說,對聯的創作比詩歌的壹個局部,將為另外的部分騰出空間,或者等待另外的部分來***同構成和諧的“系統”。顯然,對聯和律詩中的“對仗”是有很大區別的,不能僅僅在語言層面上去研究和認識。而應當深化到更高的的美學層面。因為,作為文學藝術的對聯,對仗的修辭意義被淡化,結構意義被加強。上下聯語中的語言技巧無限豐富,或賦、或興、或比、或擬人、或誇張、或排比、或抒情、或議論、或描寫、或說明,如孫髯的大觀樓長聯,簡直就是壹篇對仗框架上的絕妙美文。
長期以來,因為忽略了這麽壹種容易被忽略的差異,認為從律詩中抽取出對仗的兩句即是對聯的說法,實在是誤導了不少讀書人,最終是寫詩的問題出了不少,寫對聯的問題也不能解決。因為,魯迅的老師出壹句“獨角獸”,魯迅對之以“比目魚”的故事早被收入典籍,奉為“絕妙好聯”,成了學習的範本。那個用來考學生的“孫行者和胡適之”的個案,也被傳為佳話。本人沒有要貶低前輩的意思,倒是認為,那些誤把“文字遊戲”當作經典的鑒賞家們應該休矣!因為這種僅僅只具有“對仗”特點的東西,是登不上審美的藝術高臺,給人以享受、美感、娛樂的教化的作用的。
結語
總之,駢文的對偶要求寬,隨著文章而鋪排,其服務的結構宏大,造語以自然、契機為妙。律詩中的對仗強化了修辭意義,但嚴格而難工,其對仗形式是相對開放的、局部的不獨立的系統。對聯中的對仗註重結構意義和文體特征,是相對封閉的、整體的、獨立的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