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有不少專家呼籲“挽救”漢語的純潔性,認為漢語不應該夾雜外來詞匯。但是,現代漢語的常用詞匯裏本身就有許多外來詞。現代漢語常用的外來詞以“進口”自日本的最多,數量超過其他語言。這不僅因為日語和漢語***享漢字字形,更因為中國和日本的現代化進程具有相似性,在譯介西方文化、政治、經濟、科學等範疇的概念時彼此借鑒,相互學習。很多人對日文使用漢字字形感到無比驕傲,但日本詞匯對漢語的“貢獻”,可能會大大超出中國人的想象。
如果把漢語中的日本詞去掉,妳甚至寫不出壹個完整句子
時至今日,不少日語詞匯已然內化為漢語詞匯的壹部分。如若不專門從文學文本和歷史文本考證某個詞匯的來源,日常生活中我們幾乎註意不到它們與日本的關聯。這就像壹次成功的器官移植手術,絲毫沒有排斥反應,也正因如此,我們很難意識到離開這些詞語可能意味著什麽。如果把現代漢語中的“日產”詞匯統統去掉,我們甚至寫不出壹個完整的句子,毋寧說發表觀點和見解了。例如下面這段隨機摘錄自新聞報道的話:
在對年齡與收入的人口趨勢進行分析後,我們發現市場經濟並不是美國貧富差距的唯壹原因。實際上,貧富差距與人口結構有關,而不是資本主義出了問題。……我們知道,這部分人占美國總人口的比例相當大。壹般人在他們職業生涯的末期收入才會達到頂峰,財富積累的峰值通常在63歲左右,即退休前。許多嬰兒潮時期出生的人目前剛好處於事業的頂峰,由於他們所總人口的比例很大,因此給收入與財富分配造成了影響。
這段話中,構造句子內容主體的關鍵詞“趨勢”、“分析”、“經濟”、“資本主義”、“比例”、“分配”、“事業”、“職業”等等都對日語詞匯有所借鑒。離開這些句子成分,上面這段話也失去了意義。日語詞匯不僅帶來新詞,還帶來構詞法,進而全方位地影響了白話漢語的句法和表達習慣。例如,在借鑒日語詞匯前,漢語中並無“XX化”、“XX感”、“XX界”這樣的表達,顯然和壹個使用文言文的人無法解釋“多元化”、“優越感”、“藝術界”是什麽意思。
是不是意味著中文的現代化壹直處在日本的陰影之下呢?也不能這麽說。中國和日本的現代化進程相互交疊,之間必有張力。日語詞匯影響了漢語詞匯,然而決不能得出70-80%的現代漢語詞匯都來自日語的粗暴結論,純粹的外來詞遠遠達不到這麽高的比例,論詞語至多不到1000個。總之,漢語確實“進口”了不少日語詞匯,離開這些詞匯,白話文“短壹截”;但也不能誇大日文對中文的影響,在“進口”日語詞匯過程中也不乏“出口轉內銷”的情況。
所謂“出口轉內銷”,說的是有些被視為借自日語的詞匯,在中文古籍裏早已出現過。只不過壹些通曉中國文化的日本學者在譯介西方文獻的時候,從中文古籍裏重新發掘出這些意義相近的詞,以古為今用。例如,《周易》記載了商湯取代夏桀政權的歷史:“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這裏的“革命”既可視作日語對漢語資源的開發,同時也是中文詞匯“出口轉內銷”的典型。此外,除了從上古典籍裏尋找資源,也有對唐宋甚至明代文本的發掘。因此,從中文古籍裏發掘舊詞作為對應西文詞匯的新詞使用,是“明治維新”到“二戰”前日本學者的通行做法。
20世紀初,日本譯法逐漸擊敗了以嚴復為代表的本土譯法
語言表達並闡釋著這個世界,語言的現代化就成了壹面鏡子。當中國逐漸從知識精英自上而下地推行白話文運動時,敞開的就是壹扇通往西方的大門。可以說,中文和日語詞匯相互借鑒的背後是兩門語言現代化的歷史,也是中國和日本接受西方思潮,改革政治、經濟制度,革新社會風尚的歷史。這壹過程同晚清“師夷長技以制夷”、“變法圖存”、“清末憲政”等關鍵詞息息相關,也與幾乎同時開始的日本“明治維新”運動頗有關聯。
隨便翻開壹份現在的報紙,通篇的專業用語可能都出自壹個多世紀前日本翻譯家或改革家之手。這些詞語除了分類明晰——科學、文化、政治、經濟等等,還有確定的使用範疇——指向新的方法論、政治實踐、社會風尚等等,像“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土木工程”、“無產階級”、“方法”、“治外法權”、“唯物論”、“民族”、“大眾”這樣耳熟能詳的詞或短語都是這樣來到中文世界的。
可謂“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譯介過來的新詞解構了原有的世界觀,取而代之的是壹套前所未有的新觀念。那麽,既然中國和日本的有識之士都在同壹歷史時期為了類似的現代化目標而努力譯介西方思想,為什麽漢語不廣泛使用本土翻譯家和改革家的譯法呢?是什麽原因導致日語詞匯在中日文化交流與博弈的過程中占了上風?這就涉及到另壹個問題,即合宜性與便利性。
譯介西方詞匯的工作是由知識精英自上而下展開的,因為同時具備開明思想、外語能力、廣博知識和學習平臺的人如鳳毛麟角。晚清思想家嚴復在英譯中方面頗有建樹,除了翻譯過頗為有名的闡釋達爾文生物進化理論的著作《天演論》(Evolution and Ethics)外,嚴復還用漢字創造了壹些中文語境中不曾存在、英文無法找到對應意義的新詞,包括“計學”(economy)、“玄學”(metaphysics)、“理學”(philosophy)、“母財”(capital)等等。
在二十世紀初掀起的向日本學習的熱潮中,大量留日學生擯棄了嚴復的譯法,轉向“日譯”。這些日語譯法最終保留到了今天,才有了“經濟”、“形而上學”、“哲學”、“資本”等詞匯。嚴復在《天演論》的“譯例言”中提到,翻譯應做到“信、達、雅”,“信”指準確,“達”指不拘泥原文,“雅”是古雅的意思。到頭來,嚴復的翻譯被“日譯”取代,也可以從這三個字上找到原因。
從上面列舉的幾個詞語不難看出,嚴復的翻譯追求“雅”,卻少了壹些“信”。誠如王國維所言,“嚴譯”的缺點有兩處,壹是過分追求“古”,二是太“雅”。單看嚴復的翻譯,準確性已經不錯了,還頗有中國文人的風骨;但對比日語譯法來看,後者更加細膩、精確,更符合原文要旨,這或許呼應了“明治維新”時期的實用主義傳統。嚴復的譯法因不夠“信”而被知識階層拒絕,又因為太“雅”無法廣為流傳,才造就了大量“日譯”借梁啟超等人向日本學習的東風,來到中國並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萌”、“鬼畜”等日本詞進入中國後,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眾所周知,盡管日本人也用漢字,但日語中的漢字表意過程區別於中文。也就是說,兩個相同漢字構成的詞語在兩種語言裏的發音(所謂“訓讀”與“音讀”)和意義可能大相徑庭;同樣,對於同壹個意思,中文和日文會用不同的漢字來表示。然而近年來日本動漫產業在世界範圍內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加之保守黨政府對“萌”、“宅”、“二次元”等亞文化的推崇和出口,漢語文化圈也受到了“二次元日語”的沖擊。從地理範圍上看,受到“二次元日語”影響的先是中國臺灣,近來是大陸地區。
用以確認文化身份的“萌”(萌え)、“宅”(オタク)和“二次元”(にじげん)都是日語詞匯。當這些日語詞匯來到中國,被母語為中文的人使用後,意義範圍也發生了變化。例如,“萌”在日本專門用於對動漫和遊戲人設的喜愛和贊美,在中文裏卻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代替了“可愛”壹詞的含義。再如“鬼畜”壹詞的原義是殘酷無情和變態行為,現在卻因視頻網站的發展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搞笑日和漫畫》是壹部特殊的作品,它把“二次元”的影響力擴展到圈外。《搞笑日和漫畫》的譯介為中文觀眾帶來了許多“日語味”的新詞,即便這些觀眾根本沒有看過《搞笑日和漫畫》,不知道這些詞的來歷,也會對這些詞語耳熟能詳。最典型的是“給力”壹詞,它純屬動漫翻譯者憑日語語感生造的中文詞,卻在作品之外產生了巨大影響。境遇相同的詞還有“傲嬌”、“腹黑”等等,而面對這些突然湧現的、既陌生又新奇的詞匯,不熟悉“二次元”的人只好把它歸入“網絡用語”的舊範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