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壹的辦法是就元散曲挑選元散曲的名句,就元雜劇挑選元雜劇的名句,在知名度上則不能強求和唐詩、唐宋詞、宋詩的名句相壹致。
根據這壹原則,我認為沒有爭議的元曲名句,如以整支曲子或整段詩文為單元的話,那末只有關漢卿《單刀會·雙調新水令》、馬致遠《天凈沙·秋思》,此外,只有《西廂記》中的兩支曲子和壹首詩。首先是《長亭送別》的〔正宮端正好〕: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此曲把暮秋的蕭條景色和崔鶯鶯、張君瑞兩人的離愁別恨天衣無縫地交織在壹起摹寫,壹直被認為是王實甫的絕唱。甚至被後人臆想出了不少離奇古怪的傳說,謂王實甫寫到此處時,由於嘔盡心血而死,所以後續部分是由關漢卿完成的。明清兩代的文學家、戲曲家輾轉傳播此說的不在少數。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西廂》久傳為關漢卿撰,邇來乃有以為王實夫者,謂郵亭夢而止;又雲:至‘碧雲天,黃花地’而止,此後乃關漢卿所補也。”在王世貞之前,有都穆的《南濠詩話》,也有相似的講法,不過比較含混些。在王世貞之後,又有梁廷枏《曲話》,直書“世傳實甫作《西廂》至‘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構想甚苦,思竭,撲地遂死”。則此曲稱之為元曲第壹句亦無不可也。另壹曲,亦在《長亭送別》壹出中,即〔收尾〕:
四圍山色中,壹鞭殘照裏。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寫暮色蒼茫中的山野旅客,極盡蕭條淒涼的氣氛。由於天色在逐漸暗下來,由於樹林和山巒的阻隔,在馬背上的張君瑞與佇立在長亭畔的崔鶯鶯彼此都已處於對方的視線之外了,而他們之間彼此的切骨相思之情又如此深厚,如此濃重,當然是無法解消、無法排遣的。“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呢?清初毛西河特別喜愛此曲,曾說:“……直起下曲‘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句,此元詞暗度金針之法。”又說:“結句與李易安詞‘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意同。”“五四”稍後,謝冰心所寫詩歌,也有采用這種修辭手法的句子。現代戲曲理論家分析《長亭送別》時,都對此曲作了高度評價。
再就是《妝臺窺簡》出將結束時,鶯鶯托紅娘帶交給張君瑞的詩箋上所寫《明月三五夜》這首詩: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這首詩中藏了壹個啞謎,對於張君瑞來說,究竟是相約幽會?還是挑逗戲弄?只有鶯鶯自己心裏明白。結果是張君瑞認為鶯鶯暗示他跳墻去相會,結果被搶白了壹場,弄得狼狽不堪而病了。紅娘為之不平,鶯鶯也為之內疚,這才導致了“月下佳期”的實現。這首詩是《西廂記》全劇的主要關目之壹,在任何情況之下,都省略不掉。所以現在《西廂記》的改編本也都保存了。明清之間有人編選了壹部《唐代閨秀詩選》,選了《明月三五夜》,所署作者之名則為崔鶯鶯。此詩四句,為壹氣呵成之名句也。
上海辭書出版社《中國古代名句辭典》收錄了此詩,當然很好,但將出處註為《西廂記》則欠妥,因原詩見唐代元稹所寫傳奇小說《會真記》,以後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元王實甫雜劇《西廂記》均沿用之,並非王實甫所創作也。將“玉人”註釋為“美人”,亦可研究,因詩為鶯鶯所寫,鶯鶯是否認為張君瑞為美男子?無法證實。不能用這壹般的解釋取代特定的用法。
至於元散曲、元雜劇中的單句、排比句、對偶句,或曲牌中的壹小節,可以稱之為名句的,關漢卿的〔壹枝花·不伏老〕、杜善夫的〔耍孩兒·莊稼人不識勾闌〕以及關漢卿的《拜月亭》、白樸《梧桐雨》、馬致遠《漢宮秋》等作品中都可以找到壹些名句,但總的來說知名度較高的名句但以《西廂記》為多,數量幾乎超過關、馬、鄭、白四人散曲、雜劇中名句的總和。例如《佛殿奇逢》折〔元和令〕中的:
盡人調戲,亸著香肩,只將花笑拈。
金聖嘆說:“‘盡人調戲’者,天仙化人,目無下土,人自調戲,曾不知也。彼小家十五六女兒,初至門前便解不可盡人調戲,於是如藏如閃,作盡醜態。又豈知郭汾陽王愛女晨興梳頭,其執櫛進巾,捧盤瀉水,悉用裨牙將哉!”他的意思是說只有那些小戶人家的女兒,知道有人在看她時,才會做出那種很不大方的怪模樣,令人惡心。而真正的公侯將相之家的小姐倒反是十分大方的,是不是有人在看她,她本人根本沒有去註意這些,所以神態自若,就像這鶯鶯的“只將花笑拈”的表情,正是使人感到自然而又天真,可愛之至。
金聖嘆認為世人缺少慧眼,只知道欣賞“臨去秋波”這壹句,而“臨去秋波”已經是第二句了,在此之前還有壹句,就是“盡人調戲,亸著香肩,只將花笑拈”。的確在金聖嘆之前,明代人雖然也對此句論爭過壹番,卻與欣賞無關,主要是解釋上有分歧,有人主張作“輕狂”解,有人主張作“不輕狂”解,如此而已。現在再試析《佛殿奇逢》中〔賺煞〕壹曲的:
我明日透骨髓相思病纏,我當她臨去秋波那壹轉!我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
壹般的理解是在此以前,張君瑞已經在有意無意之間,以眉目傳情,多方表示了對鶯鶯的美麗容顏的傾倒,對鶯鶯的好感,而鶯鶯最早可能是沒有察覺,即使後來有所察覺,她也要思考壹下表示好感者的身份、風度、氣質,然後才會在內心深處作出答案。答案要不要讓對方知道,又牽涉到自已相國千金的身份,牽涉到對封建禮教究竟是壹味遵循還是略有反抗的問題。也就是說,鶯鶯感到張君瑞並不可愛的話,她完全可以裝傻,當作沒有看到張君瑞就算了。而她在很有限的瞬間,對張君瑞作了初步的考察,認為這個書生給她的印象是真誠的,她要不要向對方作出明朗的反應呢?最後決定還是讓對方知道壹下,落花固然有意,流水也非無情。因為這對鶯鶯來說,是十分難得的壹個良好機會,如果錯過,實在太可惜了。但是,在大庭廣眾之間,她公開作出明朗的反應,或報之以會心的微笑,都不妥當,都有失身份,而會被人們當作笑柄而傳開來,於是鶯鶯只能比較隱晦地比較含蓄地而又不易被人察覺這個前提之下,給張君瑞壹個積極的信息。她深信無論這個信息如何隱晦、如何含蓄,作為有心人的張君瑞決不會忽略過去,於是給了張君瑞“臨去秋波那壹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