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他的壹生中的確寫過許多專詠馬,或題畫馬的詩。在現存的杜詩中,寫馬的有《房兵曹胡馬》、《畫鷹》等***計二十余首。至於在其他詩歌的句子中寫到駿馬的就更多了。杜甫為什麽對馬這樣感興趣?為什麽在自己的詩歌中這樣反復多次地寫到馬呢?這確乎是壹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馬,歷來為人們所重視,因為它們不但有用於農業生產,而且又是臨陣對敵的戰鬥力和交通運輸的重要工具。在壹些古籍中也屢見歷代帝王擁有和喜愛名馬的記載,如:周穆王有“八龍之駿”(《初學記引王子年《拾遺記》),“秦始皇七名馬”(崔豹《古今註》),漢文帝有“九逸”(《西京雜記》)。擁有眾多的良駒寶馬,幾乎成了帝王的尊嚴和權威的象征。人們常常贊美能識馬的伯樂,善馭馬的王良,都可以說明在古代馬與人們的生活是密切相關的。
從文學創作方面來看,早在《詩經》中詩人們就開始了對馬的描繪與贊美,如《魯頌·駧 》就是通篇寫馬的。又據《史記·樂書》記載:漢武帝曾作《太壹之歌》和《蒲梢歌》贊美他得到的天馬。後來,馬越來越多地引進文學作品中來了,象曹操借“老驥”表達自己暮年的雄心壯誌,這是人們最熟知的。至於顏延之的《白馬賦》、謝莊的《舞馬賦》等,也都是專門寫馬的作品。
根據以上情況,我們可以說杜甫的喜愛馬,並在他的詩歌中大量地寫到馬,正是受了古代歷史上的文學藝術影響的結果。杜甫在他的贊馬的詩中總是用心刻劃馬的英偉獨特、驍勇矯健的形象,他筆下的馬並不是那種“衣以文繡,絡以金銀,飾其間鬃鬣雜珠玉”,在殿前應節而動的舞馬,也不是乖乖地排列在宮門外,不鳴不蹄的立仗馬,而是善於萬裏奔馳、沖鋒陷陣的寶馬龍駒。如《房兵曹胡馬》: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他所寫的大宛馬的形狀是瘦骨銳耳,飛奔起來四蹄生風,極其驍勇、輕捷。寫李文人的胡騮馬是:“頭上銳耳批秋行,腳不高蹄削寒玉。始知神龍別有種,不比俗馬空多肉。”(《李雩縣丈人胡馬行》)
杜甫贊賞的名馬,它們壹匹匹耳如批竹,目帶紫光,腕促蹄高,筋多肉少,而且姿態雄傑,神情清勁,意氣飛揚。它們都是以敵萬的戰馬,可以與主人同生***死,幫助主人橫行萬裏去建功立業。杜甫寫馬是既寫形,又寫神,既重貌,又重才,而且往往又是借物抒情,有所寄托的,大多體現著詩人不甘伏櫪,要奔騰致遠的雄心,和去驅邪除惡的壯誌。
杜甫有的詠馬詩明顯地是在敘述自己的坎坷遭遇,抒發內心的抑郁不平。最突出的如《瘦馬行》:“東郊瘦馬使我傷,骨骼硉兀如堵墻。絆絆欲動轉歌側,此豈有意仍騰驤。細看六印帶官字,眾道三軍遺路旁。皮幹肅落雜泥潭,毛暗蕭條連雪霜。去歲奔波逐余寇,驊騮不慣不得將。士卒多騎內廄馬,惆悵恐是病乘黃。當時歷塊誤壹蹶,委棄非汝能周防?見人慘淡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未收鳥啄瘡。維家且養願終惠,更試吹年春草長。”
這首詩寫於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貶官華州之後。杜甫在至德二載(公元七五七年)春奔赴鳳翔,受左拾遺。本來壹個心思要直言諫諍以致君堯舜,但不久卻遇到了房琯罷相的事,他因疏救房琯而觸怒肅宗,竟被下到三司推問。後雖經人援救得免治罪,可是肅宗卻再也不肯錄用他了,並於乾元元年把他貶為華州司功參軍。《瘦馬行》正是借馬寓意,以馬的昔用今棄寫自己宦途的浮沈;以馬的形容憔悴寫自己的憂愁痛苦。“當時歷塊誤壹蹶,委棄非汝能周防”,正是說自己疏救房琯的本意是要匡助君王,沒料到反而觸怒了肅宗,以至被疏遠,被遺棄,正象那被拋在郊外的瘦馬壹樣,而“更試明年春草長”則又表達了作者仍希望濟世有為的思想。
直到晚年杜甫仍常用老馬來比喻自己的淒慘處境。
在傳統的概念裏,馬是壹心為主,可以長驅負重,助人成大功的神物,杜甫有的頌馬詩也體現了他的愛物之心,更反映了他對於人民命運的關懷和同情,如《病馬》:“乘爾亦已久,天寒關塞深。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物微意不淺,感動壹沈吟。”杜甫感到這匹馬非常馴良,曾經同自己***過患難,且深有戀主之意,所以對病馬產生了無限的愛惜之情。又如他在衡州寫的《白馬》詩:“白馬東北來,空鞍貫雙箭。可憐馬上郎,意氣今誰見。近時主將戮,中夜傷於戰。喪亂死多門,嗚呼淚如霰。”
據《舊唐書·代宗本紀》載:這壹年四月湖南兵馬使玠據潭州為亂。杜甫離蜀後,輾轉漂泊,貧病交加,安身無處;又看到國家兵連禍結,社會雕敝,民生多艱,內心十分痛苦。所以,當他看到身負空鞍,又貫有雙箭的白馬時,因而傷心落淚了!正是通過這兩匹普普通通的馬的不幸遭遇,概括了個人“天寒關塞深”的悲慘處境和人民“喪亂死多門”的不幸命運,從而真實地反映了他那個苦難的時代。
杜甫在詠馬詩中還常常借題發揮,以深沈、含蓄的手法議論時事,揭露和批判唐王朝政治的黑暗。如《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作者在盛贊了曹霸所畫的《扣馬圖歌》後寫道:“憶昔巡幸新豐宮?翠華指天來向東。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自從獻寶朝河宗,無復射蛟江水中。君不見金粟堆前松柏裏,龍媒去盡鳥呼鳳。”這是在“憶昔開元全盛日”,當年玄宗東巡西狩時,曾有三萬匹這樣神駿殊絕的好馬隨行。而如今玄宗被埋葬在金粟山裏,當時巡行的盛況和那騰驤的馬群再也見不到了!這也就是王嗣奭所說的“就馬之盛衰,想國之盛衰,不勝其痛”(《社臆》)。經過安史之亂的唐王朝,幹戈遍地,經濟困頓,就再沒有和平時那種驪山避寒射獵的盛事了。
出於對國家命運的關懷,杜甫壹直熱切地希望有眾多的人才出現,能為王朝的興盛做出貢獻。事實如何呢?李林甫“陰謀獨秉鈞”達十九年之久,有才能的人被排擠、受貶謫、遭殺戮。當時的唐玄宗只顧奢侈享樂,也沒有愛才之心。以致到了天寶末年,雖然“多士盈朝廷”“諸公滾滾登臺省”,但真正的濟世之才卻是太貧乏了!杜甫有感於此,在《題壁上韋偃畫馬歌》中借馬發揮感慨說:“時危安真致此?與人同在亦同死。”在《秋日夔府詠懷壹百韻》中又說:“馬來皆汗血,鶴唳必青田。”這正體現了杜甫在世亂時危的情況下極其重視人才渴望人才的觀點。詩人對於當時統治集團的結黨營私任人唯親的用人狀況,極端不滿,也常常在詩中以馬為喻發泄自己的憤慨不平。如在《錦樹行》中他說:“青草萋萋盡枯死,天馬跛足隨氂牛。自古聖顏多薄命,奸雄惡少皆封侯。”他極尖銳地指出了那些不具才德卻得封侯的惡少,並抨擊了那些負責選士的官員們壹個個昏庸無能,致使無數好馬老死廄中。杜甫壹方面希望下頭人才輩出,多有騏驥與驊騮;壹方面希望上頭知人善任,多有王良與伯樂。杜甫從關心國家命運的立場上發出的對於人才的呼喚,是多麽意遠韻長啊!它在今天仍會給予我們很大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