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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葉何田田”中的“田田”音義為何?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這首歡快明朗的漢樂府民歌,最早見載於《宋書·樂誌》,取詩歌首句前兩字題作《江南》,後或取首句題作《江南可采蓮》,亦或稱作《江南曲》。由於其語言清新,靈動活潑,意境優美,音韻流暢,所以,歷來為人們所喜愛和傳唱。且不說壹些流布很廣的普及性詩文選本,就是作為大學中文專業教材的古詩文選本以及其他各類教材,也大多收錄有這首民歌。《宋書》卷二十壹《樂誌三》、《樂府詩集》卷二十六將其歸入“相和”歌辭。余冠英先生《樂府詩選》認為“魚戲蓮葉東”以下可能是和聲。因為相和歌本來就是壹人唱多人和的。這壹分析,為我們更客觀地理解後數句重章復沓式詩句結構具有很大的啟發意義。但意欲全面理解、深刻體會這首民歌的意境和情趣,關於首句“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中的“田田”壹詞能否正確解讀,則顯得十分關鍵了。

關於“田田”的註釋,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麽簡單壹致,最具代表性的有這樣幾種意見:

壹是將其解釋為葉子浮在水面上的樣子。如《辭源》(修訂本)曰:“葉浮水上貌。”在引用了本詩句後,又引《唐詩紀事》五八李郢《江亭春霽》詩雲:“江籬漠漠荇田田,江上雲亭霽景鮮。”(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102頁)

二是將其解釋為“荷葉相連貌”或“盛密貌”(《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第3824頁;2000年版,第4747頁)。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註雲:“田田,蓮葉茂密貌。”(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上編第1冊,第364頁)《漢語大詞典》亦釋作“蓮葉盛密貌”。引本詩句後,又引南朝謝朓《江上曲》:“蓮葉尚田田,淇水不可渡。”以及朱自清《荷塘月色》:“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7冊,第1271頁)

三是將其解釋為“挺拔的樣子”(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作品選註》,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卷,第409頁)。

筆者以為,以上唯以第二種解釋較為接近本意。第壹種解釋不但不夠清晰,恐怕也講不通,什麽樣的葉子、多少葉子浮在水面上才叫“田田”呢?不“浮在水面上”便不能稱之為“田田”了嗎?果真如此的話,那便無法解釋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中的描繪了,他說:“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 *** 的裙。”還說“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可見,這些“彌望的”“田田的葉子”,確又是“出水”很高的,正因為其出水很高,所以那些“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開著些的白花,作者也能看得非常清楚。顯然,這裏的“田田”的“葉子”便不再是浮於水上的情狀了。

那麽,《荷塘月色》中所說的這些“出水很高”的“田田的葉子”,是不是也能用來說明《江南曲》中的“田田”為“挺拔的樣子”呢,即是否說第三種解釋合乎實情呢?回答應該是否定的。因為,《荷塘月色》所寫是秋季清華園中的荷塘,塘裏已沒有多少水了,所以,會有“葉子出水很高”的描寫,這時讓朱自清先生聯想到的不是《江南曲》,而是《西洲曲》中的句子,他說:“這不禁讓我想起《西洲曲》中的句子來,‘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壹些流水的影子……”

《江南曲》所寫應為江南春夏季時的采蓮,此時所采並非“蓮蓬”“蓮子”,而是“蓮花”。唐吳兢《樂府古體要解》卷上說該曲乃江南古詞,“蓋美芳晨麗景,嬉遊得時”(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4頁)。遊國恩等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認為,這可能是壹首與勞動相結合的情歌。古人常以蓮象征愛情,以魚比喻女性。它可能是武帝時所采《吳楚汝南歌詩》。我們認為,這首借勞動者互相唱和的方式表達男女情愛的民歌,和不少的樂府民歌、古詩壹樣,也運用了諧音雙關等修辭手法,如這裏的“蓮”與“憐”即為諧音雙關用法,而“魚”與“余”“予”亦為諧音雙關用法,而“蓮花”常常代指女性,“魚”在此或應代指男性。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八十二《草部下》於《江南可采蓮》詩下引《古詩》雲:“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又晉傅玄歌詩曰:“度江南,采蓮花,芙蓉增敷,曄若星羅。綠葉映長波,回風容與動纖柯。”又梁吳筠《采蓮詩》有句曰:“錦帶雜花鈿,羅衣垂綠川。問子今何去,出采江南蓮。……願君早旋反,及此荷花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下冊,第1401—1402頁。)所以,這壹“芳辰麗景,嬉遊得時”的“采蓮”與《西洲曲》中的“采蓮”不同,此壹情形下的“田田”的葉子與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中的“田田”的葉子也是有區別的。

江南春夏時節,雨量充沛,湖滿河平。無論是遠望還是近觀,池塘、湖中見到的多是荷葉的繁盛茂密、層疊交錯、蔭蔭如蓋,當然,也會有不少的蓮葉高出水面壹些,但用“挺拔的”姿態來形容它們還是不太合適。這從古人眾多的描繪中也是不難體會到的,如古有詩句雲“荷花未出水,荷葉已田田”(《永樂大典》卷九二,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冊,第365頁上欄);桐城人孫臨《江南曲》:“春日長、春水深,田田荷葉南湖陰。”(清卓爾堪選輯《明遺民詩》,中華書局1961年版,下冊,第634頁)即便在北方,也可見到非常壯觀的景象,如清時的京城,趙松雪《萬柳堂觀荷贈歌伎解語花詩》的描繪也是“十裏城南綠滿川,春風春柳自年年。……已見田田好荷葉,風流憶殺趙王孫”(清吳長元輯《宸垣識略》卷十三,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58頁)。采蓮荷塘自然是另外壹番景致,梁劉孝威《采蓮曲》有句曰:“金槳木蘭船,戲采江南蓮。蓮香隔浦渡,荷葉滿江鮮。”(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十八》,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68頁)隋李德林《夏日詩》有句曰:“桐枝覆玉檻,荷葉滿銀塘。”(《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隋詩卷二》,第2644頁)南宋楊萬裏《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更有“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著名詩句,其同時所作《清曉湖上》亦有句曰:“六月西湖錦繡鄉,千層翠蓋萬紅妝。”不言而喻,從引文中關於春水、南湖、銀塘、西湖的描寫可知,生長於其中的蓮葉是不可能很明顯地挺 *** 的,而“田田荷葉南湖陰”“荷葉滿江鮮”“荷葉滿銀塘”“接天蓮葉無窮碧”“千層翠蓋萬紅妝”等詩句,則皆生動形象地描繪出了江南春夏時節蓮葉層層疊疊、茂盛繁密的樣子。再如,清徐崧曾描繪昆山縣夏天的荷塘是:“隔岸柳絲猶裊裊,出池荷葉正田田。”又有句雲:“首夏田田貼水平,今朝葉葉倚風傾。”(清徐崧《己未四月八日偶過勝蓮時千佛懺圓期漫賦》《壬戌六月廿四日(俗稱荷花生日)同素公庵前觀荷》,見徐崧、張大純纂輯《百城煙水》卷六《昆山縣》,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91、398頁)不僅江南如此,即便是秋夏之交的北京等地,如果荷塘蓄水量較為充足的話,其景致亦或同江南相似。如楊方盛在其《重修太平庵碑記》中即有句雲:“每秋夏之間,接天蓮葉,向日荷花,四顧送青,滿波輸綠。”(清於敏中等編纂《日下舊聞考》卷五十三,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冊,第857頁。)

值得註意的還有,各種總集、選本對《江南曲》中“蓮葉何田田”的“田田”壹詞均未見有註音,於是,按照常規,人們皆讀作tián tián,以上所舉各種工具書及選本莫不如此。但今天看來,這種讀法有可能是不確切的。段玉裁《說文解字註》:“田,敶也。各本作陳,今正。敶者,列也。‘田’與‘敶’古皆音‘陳’,故以疊韻為訓,取其敶列之整齊謂之田。凡言‘田田’者,即陳陳相因也,陳陳當作敶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94頁下)按“敶”今普通話音zhèn。段玉裁為江蘇金壇人,又長期居住於蘇州楓橋,其音韻訓詁方面成就卓著。而他關於該詞音義的釋讀似並未引起學人的關註。

《宋書·樂誌》說:“凡樂章古詞,今之存者,並漢世街陌謠謳,《江南可采蓮》《烏生》《十五》《白頭吟》之屬是也。吳哥雜曲,並出江左,晉、宋以來,稍有增廣。”(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49頁)說明這是壹首源自漢代的江南古曲。那麽,結合特殊時代及特殊地域的情況來理解和詮釋“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才能更為接近原文意思。將“田田”音義解讀同“敶敶”,不但在江南方言誦讀時前後文是押韻的,將此音義與以下文獻參看,也可印證其真實性和生動形象性。南朝梁王筠《北寺寅上人房望遠岫玩前池詩》有句曰:“蓮葉蔓田田,菱花動搖漾。”(《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二十四》,第2013頁)《徐霞客遊記·粵西遊日記》寫荷葉洞雲:“穿門歷階下,其後岈然通望,有石肺垂洞中,其色正綠,疊疊田田,是為荷葉洞。”又雲:“從其上東俯宮衢,晚煙歷歷,西瞰濛渚,荷葉田田,近則馬留山倒影,遠則侯山諸峰列翠。”引文中“晚煙歷歷”與“荷葉田田”乃“東俯”“西瞰”所得,顯然是遠望之景。又有句曰:“濠中荷葉田田,花紅白交映,香風艷質,遙帶於青峰粉堞間,甚勝也。”趙嘏《秋日吳中觀貢藕》:“野艇幾西東,清泠映碧空。褰衣來水上,捧玉出泥中。葉亂田田綠,蓮余片片紅。激波才人選,就日已生風。”(宋範成大《吳郡誌》卷三十引《國史補》,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51頁)詩句中“田田綠”,即可理解為“敶敶綠”。顯然,這些句子中的“田田”音義皆合於段註,而更不宜釋為“葉浮水上貌”或“挺拔的樣子”。

也正因“田田”音義皆即“敶敶”,所以,古人不但用它來形容蓮葉,也用它來形容別的植物葉子,如南朝梁陸罩《采菱詩》有句曰:“參差雜荇枝,田田競荷密。轉葉任香風,舒花影流日。戲鳥波中蕩,遊魚菱下出。”(《藝文類聚》卷八十二《草部下》,下冊,第1406頁)《辭源》所引《唐詩紀事》五八李郢《江亭春霽》詩:“江籬漠漠荇田田,江上雲亭霽景鮮。”亦屬此類。又如書載,清施石友喜好芡酪,嘗用歐陽修《初食雞頭》詩韻以詠之,詩有句雲:“吾鄉六月雞頭肥,青葉田田滿沙觜。風味最數錢塘湖,蓮房菇米差可擬。”(清徐珂《清稗類鈔·飲食類》“施石友好芡酪”條,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3冊,第6376—6377頁)嚴嵩《賜太液乘舟》詩雲:“蘭舟演漾水雲空,花葉田田島嶼風。棹入瓊波最深處,玉樓金殿影西東。”(《日下舊聞考》卷三十六引《鈐山堂集》,第2冊,第575頁)古人不僅用它來形容葉子,還用它來形容汩汩的流水。如李東陽《重經西涯》:“缺岸危橋斷復行,野人相見不通名。轆轤聲裏田田水,楊柳枝頭樹樹鶯。……不知城外春多少,芳草晴煙已滿城。”(清孫承澤《天府廣記》卷四十四,北京出版社1962年版,第687頁)

綜上看來,不但《江南曲》中的“田田”是陳陳相因、繁盛茂密的樣子,就是朱自清《荷塘月色》所雲“彌望的”“田田的葉子”中的“田田”壹詞,也應是這壹義項的運用,既不是“葉浮水上貌”,也不會是在說其“挺拔的樣子”。而將“田田”等同於“陳陳”的解讀,於詩文語句的表達則更為形象生動,也更具韻味。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漢唐樂府詩學”(14BZW029)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